邢岫烟答道:“心不静,寺庙庵堂与红尘何异,心若静,红尘处处何处不能修行。”
禅师大笑:“果然是个有慧根的。”
到底没有勉强,反而把自己手上常用的那一挂佛珠取了下来,作为见面礼给了邢岫烟,依旧让佛婆送了出来。
离开的时候,邢岫烟就隐隐地听到禅师在唱佛偈,只是渐渐走远听不真,只得了一句:
缘生缘灭佛之至。
第13章
从牟尼院回来一连数日都无事,邢岫烟也就放下了。毕竟田里的活计都做完了,红薯也种下了,她们一家也要回京城过中秋。
而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走亲访友,通知各家:我们回来了。
当然,无论是林家还是贾家,都是绝对不能落下的。
邢岫烟亲自下厨做了一盒子冰皮月饼,有咸蛋黄的,也有黑芝麻的,还有五仁的……各种口味都有,又做了几盒冰糕(即冰激凌),用特制的食盒盛了,坐了车,跟着母亲往贾家来。
跟过去一样,邢妻被留在邢夫人的院子里,由王善保家的代为接待,而邢岫烟被领到了贾母跟前。
不得不说,邢岫烟做的这两样点心真心稀罕。虽然说贾家的好东西不少,贾母的院子里更是从来就不缺各种点心吃食,可是这冰皮月饼还有冰淇淋口味的冰糕,对于贾家上上下下来说还是挺少见的。
贾母都忍不住吃了一个冰皮月饼,也吃了几口冰糕,更何况是贾宝玉这些小孩子?早就跟撒欢儿一般,惹得贾母不得不一再提醒:“宝玉,这东西凉,不许多吃。吃一个就差不多了!”
其实也没得多。除掉邢岫烟特意留出来的、方才在邢夫人那边已经拿出来给贾赦邢夫人贾琮三人的,送到贾母跟前的也就只剩下十六个冰皮月饼,外加八个冰糕,那冰糕都是盛在竹根雕的小号填漆酒盅子里的,几勺下去就没了,非常不过瘾。
贾宝玉吃了还想要。
他摇着贾母的胳膊道:“老太太,我们把邢妹妹留下吧~!”
惹得贾母忍不住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我看你是还想吃冰糕吧?这可不行,仔细闹肚子。”
贾母王夫人可不觉得让邢岫烟留下会有什么问题,她们担心的也只有贾宝玉吃多了冷的会闹肚子。
邢岫烟见状,笑道:“既然表哥这么喜欢,那我就把方子留下。”
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个立刻欢呼着拍起手来。
薛姨妈忍不住道:“这方子应该很金贵吧?”
邢岫烟笑道:“这方子也不是我的,是我从林姐姐借我的一本游记上看到的。只是上面语焉不详,我试过好几次才成。老太太喜欢,也不枉我在家里试了那么多回。”
史湘云立刻道:“竟然是林姐姐家的书?我怎么就不曾听林姐姐说起过?”
邢岫烟答道:“林大人就林姐姐一个女儿,自然待林姐姐如珠似宝,怎么舍得让林姐姐下厨房烟燎火熏的?也就我,在南面的时候,家里烧火热水的事儿常干,父母知道我往日里做惯了的,因此才不拦着。”
王熙凤这才道:“诶呀呀呀,邢妹妹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去年邢妹妹刚来的时候,黑瘦黑瘦的,小脸儿黄黄的,这大半年下来,人捂白了不说,个子也高了些,脸也圆了一圈呢。”
邢岫烟笑道:“这是林大人人好,照顾我们家到了十分。不然,我哪里有如今的轻快日子!”
邢岫烟不常来,她进京快一年了,就是算上这一次来贾家也不过是第三回 ,贾宝玉当然稀罕。他也不管这话语里的机锋,早就黏过去缠着邢岫烟问:“妹妹这几个月在家做什么?我上次去妹妹家,妹妹竟然不在家!”
邢岫烟笑道:“表哥竟然来过我们家?!那可真是我们的不是,竟然让表哥扑了个空。其实我家原没大事,只不过林大人帮着我们家置办了产业,之前我父亲忙着科考不得闲,既然考完了,少不得要关心一下自家田地。所以我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去庄子上了,一来避暑,二来熟悉一下自家产业。如今地里的粮食都收了,这才回京。对了,这些月饼冰糕是我的心意,我母亲还带了些自家地里打的瓜果蔬菜,有新鲜的,也有晒干的,知道府上什么都不缺,就是个意思。”
贾母大笑:“好好好!这才是正经亲戚的样子!”
又招手,让邢岫烟过去,坐在她身边,问她些在庄子里的事儿。
邢岫烟也知道贾母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听些合家团圆的好故事,就道:“要说我们庄子的好啊,竟然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也亏得林大人特意为我们家找了这么个好地方,省了我们家多少事儿!别的不说,就说挨着我们家庄子有个小村子,叫做刘家村,村子里有个寡妇,今年都七十了!听说生了几个儿子都没有留住只有一个女儿,三十上下又做了寡妇!倒是家里还有几亩田地。我在南面的时候也听过不少这样的人家,许多人家家里若是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族里只怕早就逼上门要求她们家过继孩子了!可是这刘氏一族竟然如此厚道,不但没有争夺这刘姥姥家的田地,就连这刘姥姥跟着女婿过活去了溪对岸的王家坝也没人说什么!更没听说为了田地闹出过什么事儿!可见是天子脚下,就连平民之家也知仁义,与别处不同。”
听得贾母直念佛:“阿弥陀佛,果然是个好地方!”
又问邢岫烟在家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邢岫烟才不会跟薛宝钗一样,说什么自己喜欢吃甜烂软的东西呢,她就跟贾母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在庄子上搞鼓的各种零嘴:
“若是说五月的庄子上什么最多,那杨桃就数头一个!剥了皮的杨桃,就跟那绿玛瑙一样,码在细白瓷的碟子里面,就别提有多漂亮了。但是吃杨桃不能捡硬的吃,酸~!”
说到这里,邢岫烟的小脸就皱了起来,仿佛她刚刚就吃了一个又酸又涩的杨桃一般:“可如果把熟透了的杨桃切了片,搁在冰碗里,那滋味~就别提了!五月里最好吃的就是它了!当然,若是硬一点的,也不差,又冰又酸,在炎炎夏日里别提多来劲儿了~!”
贾宝玉听着,忍不住抖了一下,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酸爽的滋味儿。
“到了六月里,山上的野葡萄差不多熟了。可是野葡萄跟外头买的葡萄也不同,要会挑!挑到好的自然是甜的,可若是运气不好,别人吃到嘴里的都是甜的,你吃到嘴巴里的还是酸的!因此,吃葡萄最好玩了,就跟吃彩头一样!
“用葡萄混着杨桃做的冰碗也很好吃!只可惜,我娘不许我多吃,说是容易吃坏了肚子!结果我没吃过瘾呢,这葡萄就过去了!”
惹得贾宝玉也道:“好可惜~!”
显然,他感同身受,觉得非常遗憾。
众人都笑起来。
薛宝钗忍不住问道:“邢妹妹家里怎么有这许多冰?”
国法明文规定,一般人家不许有冰窖,能有冰窖配置的,至少也是国公府邸!
“宝姐姐不知道?书上写的啊,硝石可以制冰。听说北宋的时候汴京城里每年夏天都有冰卖!我按照那书上的法子用硝石制冰,又消了暑,又多了零嘴,这滋味儿啊,别提有多美了!”
史湘云还傻傻地道:“这法子也是林姐姐借的书上看来的?那怎么没听林姐姐说起过?”
贾宝玉道:“林妹妹身子弱,大家还穿着单的,她就换了夹的。姑爹就是再疼林妹妹,也不会让林妹妹碰这个的。”
史湘云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林黛玉身上明显比自己厚实的衣裳,不说话了。
贾母王夫人听说,眼神都是一暗。
王熙凤就知道,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儿,这两位又拧上了。
林如海就林黛玉一个女儿,又是当朝的户部侍郎,看林如海的势头,日后未必不能更上一层楼。在这样的情况下,贾宝玉娶了林黛玉,对他的前程肯定是有大大的好处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林黛玉的身体未免弱了些,王夫人不喜也难怪。
王熙凤道:“难怪老太太喜欢邢妹妹,邢妹妹聪明伶俐又会讨巧,又是个读书识字的,倒衬得我们越发退了一步了。不如,老太太,我们把邢妹妹留下,如何?”
贾母自然说好,又问邢岫烟意见。
果不其然,邢岫烟再一次婉拒了:“谢府上的好意,只是这一次是我们家在京中头一个中秋节,必是要在家过的。这次就不留下了,等过了节,少不了厚着脸皮来叨扰,到时候,只求老太太莫要嫌弃我咶噪又闹腾呢!”
惹得贾母当时就笑着指着邢岫烟对众人道:“你们看这猴儿,是不是像我们家的?”
却还是按照惯例,留邢岫烟在荣庆堂里用了饭,才让她回去。
因为贾母对邢岫烟的喜爱,也因为如今的邢家跟以往不同,王熙凤也就按照正经亲戚的往来,准备了一份正经的节礼让邢妻带回去。
隔天,林如海也把林黛玉接回家去过中秋了。
邢岫烟也就算了,林黛玉一走,贾宝玉立刻就蔫了,一连几日都不得劲。贾母、王夫人宠他,由着他,林如海却不是他爹娘,更别说这个时候宁国府的秦可卿不行了。
话说秦可卿,已经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年半,五月里的时候看着好了,还能起身帮着尤氏打下手张罗宴席,可谁想到进了八月就不行了,等过了中秋,更是一连数日粒米不曾沾牙。
就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她?
秦可卿虽然是小辈,可到底是贾氏一族宗族嫡支的媳妇,是贾家的孙冢妇,哪怕林如海和邢忠的辈分比她高两倍,作为亲戚也应该表示表示。
然后,林如海和邢忠两个就看到贾珍在秦可卿的灵堂上那拄着哭丧棒如丧考妣的模样。再听到关于秦可卿棺椁的话题,林如海心惊肉跳,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告辞。
邢忠素来是跟着林如海的,林如海一走,他立马跟上。
邢忠跟着林如海直接去了林家,关起门来,在林如海的书房里说了大半天的话,回来的时候,邢忠的脚都是虚浮的,把妻女妹妹们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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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说明。
第14章
对于邢岫烟来说,不去贾母跟前奉承,她还乐得轻松。可是对于林黛玉来说,这件事就跟地震没有什么两样。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许她去外祖母家了,也不知道贾宝玉已经在林家大门口被拦了好几回,可是她知道这几日家里很不对劲。
林如海见女儿在家闷闷不乐,也没办法。可是如今外面看着风生不对,他就是想带女儿出去散心都不成。
至于贾家,他如今是一点都不想沾染。
林如海就建议女儿给邢岫烟下了帖子,邀请邢岫烟过去小住几天。
林黛玉知道父亲担心她,因此先把自己隔壁的那个院子收拾出来,按照邢岫烟的习惯和贾母待邢岫烟的例布置整齐,这才给邢岫烟下帖子。
果不其然,邢家得了帖子之后,邢忠就亲自送邢岫烟上门了。
邢岫烟和林黛玉原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加上林黛玉记挂着贾母和贾家,而贾家又是她们两人共同的亲戚,这红白喜事对于各家来说都是大事,自然而然地,在闲谈之间,话题就不知不觉地偏了过去。
林黛玉道:“老太太以前尝说,蓉儿媳妇是她的重孙子媳妇中的第一人,如今没了,老太太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邢岫烟道:“我道林姐姐为着什么这么心事重重的模样!却是为了这个!也是,我上次去那府里的时候,她正病着,不曾见过,却也听说过她是顶顶出挑的。也难怪那府里的珍大爷,没了儿媳妇就跟没了亲娘一样,竟然拄了个哭丧棒!她死了,大操大办不说,连棺椁用的还是旧年给老义忠亲王预备的,满朝文武十停里面来了八、九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没的是东府的大老爷呢!”
林黛玉本是个极聪明的,听着就不对劲,再一想,当即色变。
那等无聊闲汉听到这样的话,大多只会往那风|流|韵事上想,可是林黛玉是何等聪明的人!史书她也读过,自然知道邢岫烟这话里面大有文章。
林黛玉几乎是心惊肉跳地让左右退下,方才轻声问道:“邢妹妹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邢岫烟也低声答道:“有些是父亲嘴边儿漏了点口风,有的是我猜的。”
“猜的?”
“对,猜的。”
林黛玉忍不住道:“妹妹怎么就肯定,自己猜的就准?”
邢岫烟笑道:“我们家原是蟠香寺的佃户,林姐姐家里买下蟠香寺之前,这座寺庙里有一个唤作妙玉的带发修行的前官家小姐,家里之前就是扬州的官儿,也是因为盐政上的事儿败了的。她思念家里的时候就会跟我说这些。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可是听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知道了。不说别的,这盐政是风口浪尖上,如今的京中又何尝不是在风口浪尖上?”
林黛玉胆战心惊。
她干巴巴地道:“邢妹妹说得哪里话?如今政治清明,国泰民安……”
邢岫烟大笑:“这种话也就糊弄糊弄那些斗升小民罢了。其实,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的不说,就说太上皇,经历过老义忠亲王和诸王夺嫡那些事儿后,太上皇还会相信什么父慈子孝?只怕他心中牢记的只会是血换来的教训——没了权力,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怕他是太上皇都不例外!
“当今万岁登基也有数年了。姐姐在那府里住了这些年,想必也知道,手里没权的人,哪怕是正经的家主也会被下面的奴才欺负!我那位姑爹就是最好的例子!姐姐,你说,万岁能忍一时,能忍一年两年,难道会永远地忍下去?!”
林黛玉道:“你知道些什么。”
邢岫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是我知道些什么,而是我猜到些什么。”
“猜到?”
“对。”邢岫烟答道:“只要数一数那府里的过往,然后看看如今,基本上就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