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晓愣了下，安慰他，道：“教授，您误会了，我对您的故事很感兴趣。”
董晓晓并未撒谎。
她从小陪伴奶奶长大，接触到的长辈也多是年长者偏多。
她并不会觉得老人们招人烦，那些轻声细语的唠叨中满是关怀呢。所以，在董晓晓看似自我的性格里，有许多温柔和耐心，都是留给老年人的……
更何况眼前的李教授满头白发，他喃喃自语的样子，让她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奶奶去世前不放心的叮嘱。
李教授凝望着她，在那双明眸中看到了真诚，欣慰的扯出一抹笑意。脸上的褶皱如同一条条沟壑变得更加紧凑的挤在一起了，给他平凡的脸庞平添了许多苍老的神色，莫名揪心。
“哎，岁数大了，就爱回忆往昔。我其实已经把每一天都是当成最后一天度过了。”
李教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去泡了一壶茶，倒给董晓晓一杯茶水，继续开口道：“在垃圾场长大的童年经历，给我的人生带来很大影响。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各种被保送到大城市的院校，却依然觉得，我始终是活在底层世界的垃圾场儿童。繁华的都市从来不属于我。”
……
“同时，我会陷入一种困境和迷茫之中。这种自我禁锢感，随着我见过的繁华世界越多，越让我走不出去。我会去想，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在各个报社和机构眼中，他们都会给我标注成‘一名来自底层人群的成功者’的标签呢？底层出身？这四个阶级感浓重的字眼，伴随我一生。”
……
“为什么我就成了底层人类的代表呢？”李教授问出了一个问题。
他示意董晓晓喝点茶水，问道：“你觉得呢？”
“往好了想，这或许是一种赞美吧。”董晓晓是真心的说：“您没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的学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认为这是否定。”
“好吧，暂且代表着主流价值观的一种好意。但是从那些撰稿人的角度来说，我必然是个异类。可以走到这个高度的一个异类。你平时会看一些历史书吗？”
李教授又抛出一个问题。
“历史书？”董晓晓犹豫片刻，诚实道：“我看的其实不多，但是我了解的好像不少。”
毕竟，她在大灾难以前的世界是待过的呀。
“人一旦开始有了一个想法，就会不断的去反思。尤其是对于精神层次追求很高的研究者来说，这像是一种强迫症。于是，我除了做试验以外，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仿佛如此，可以排解掉我心底的不满情绪。我通过残留下的访谈纪录片的只言片语，还有一些估计，研究了人类阶级在历史发展中的脉络。”
董晓晓听到李教授的话，心里是非常惊讶的。她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说：“李教授，我觉得您如果没有成为科学家，也一定会成为一名历史学家或者哲学家。”
……
“哈？”李教授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继续讲道：“人类最早期的社会是母系社会，女人决定一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董晓晓忍不住笑了，她当然清楚了。
“劳动力缺乏的时期，谁能孕育生命谁便可以站在社会的顶端。”她自然而然的回复道，李教授却怔了一下。
“是啊。”他顿了片刻，苍老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说：“你也喜欢研究这些？”
……
九月顿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这老头起初放了个大招，然后就开始讲故事！！！
“然后呢，就是封建社会。那个时候讲究王侯将相，簪缨世族，很多人的命运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决定了。”
董晓晓点了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同网上截然不同的李教授。这位传闻中性格古怪的科学家是在给她上历史课吗？
“还有民主时期，叫做资本主义社会。但是其实你仔细研究它的政体，你便会发现，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民主，而是始终为财富资本服务。简单说，金钱决定一切，划分了阶级。”李教授抿了一口茶水，他的脸上是神采飞扬的情绪，仿佛年轻了几岁。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和其他人讲述他一生的反思。看似木讷的脸庞下，怀揣着对人性的探究与思索的激情。
此时的董晓晓并未深刻的理解这一切，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她重新回想自己同教授这一夜的谈话，才发现了它极其弥足珍贵的价值。
“而我们当下的现世呢？其实是在延续着人类的历史，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从黑洞降临的那一刻开始，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性，又因为空间存在的特殊性，再加上人类对辐射区到底有什么的茫然无措截然不知的情绪，促成了我们的新的社会阶级。这是一个能量体决定一切的时代，而我感应不到能量体的父母，注定只能站在底层苟活啊。”李教授略带感慨的诉说这一切。
董晓晓并未在他的脸上看到不满，所以很是疑惑，说：“您是觉得不公平吗？”
李教授摇摇头，说：“到了我这个年岁，对于公平这种话题已经看的非常淡了。我不认为这世上存在绝对的公平。当下的现世是，没有能量体的人对这个世界做不出什么贡献，他们处于底层的结果是相对公平的。”
他顿了下，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的说：“而我一直在思索的是，身为一名造福人类的科学家，我是否可以做些什么，从改变普通人能量体出发，去改变他们的生活现状呢？”
董晓晓愣住，作为一名社会主义价值观长大下的女生，她觉得李教授的话有道理。毕竟普通人是大多数人，他们才是社会的根本。
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当学校、能量院、各大学术研究院不停的强化，潜力值低于100pi的人没有未来这个概念的同时，许多人就默认了这个结果。包括潜力值低于100pi的人自身。毕竟像是李辉那样的执着者是少数啊。
以至于李辉的所作所为，在很多老师或者同学眼中，实在可笑。
这来自于，被灌输的潜意识和观念。
李教授见她陷入沉思，喝了一大口茶水，说：“我的潜力值低于100pi。在当下的科学体系和教育原则下，我通过异能是无法改变人生轨迹的。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成为一名研究能量体的专家，间接的改变了我的社会地位。”
董晓晓见李教授言辞中有几分得意，轻笑道：“新闻稿果然都是骗人的，大家都说您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呢！”
李教授自己也笑了，说：“没有人会不在意的，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我的内心深处，其实野心可能更大一些。”
董晓晓蹙眉，说：“所以，您想强调的是，您的研究不仅想帮助潜力值低于100pi的这类进化者群体，还想彻底帮助没有能量体的普通人，感应到能量体吗？这确实个挺伟大的想法。”
全民进化？
李教授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个念头在我刚开始研究能量体就有了，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深入骨髓。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想起父母离开人世时候脆弱的笑容，如果他们可以感应到能量体，或许可以多活几十年。”
董晓晓沉默不语，异能者的寿命确实更长一些。而且大多数续命药物多是针对异能者开发的。普通人的寿命延长，对于社会来说，反而是负担呢。
“尤其是近来，随着黑洞降临发生的时间点越来越遥远，拥有能量体天赋的人正在逐渐减少。而普通人的基数却在不断扩大。去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表明，完全感受不到能量体的人数已经超过60%了。而低于100pi的进化者比重增加到了22%。但是，掌控着整个社会的话语权的异能者群体只有18%。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董晓晓问道。
“社会的现状不健康啊。”
李教授笑道：“主流价值观，已经不是大多数人的意志了。”
“其实……”董晓晓顿了下，说：“我觉得，您的科学研究目的是想为普通人服务这个点，我觉得挺好呀。可是，为什么在您的言语中，这似乎是个悲壮的事情呢？它不可对外宣扬的吗？我查过关于您的资料，没有人提到这一点。”
李教授愣住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你真的觉得这个想法好？”
“当然了！”董晓晓皱眉。
“你要清楚，这和当下的研究主流是截然相反的。大家已经习惯了目前这种生活状态，新事物的诞生，可能会引起混乱，甚至，动荡。”
……
“原来这样……”董晓晓憨笑。
她的价值观来自于穿越以前。社会主义价值观不就是服务于大众吗？所以她并不认为李教授的研究方向多么的浪费，相反，她由衷敬佩。
“好了，说半天我们还没有说到重点。”李教授叹气道。
董晓晓：……
她快被带的跑偏一个世纪的感觉……
李教授扬起唇角，刚才的吐露心声似乎让他心情变得特别愉悦。整个人的状态都很放松。
……
“你应该也听说过，我曾对外宣布，潜力值低于100pi的人能量体元素中缺乏一种L元素。以至于他们在具化训练中，能量体有先天性不活跃的缺陷。于是，我一直在做试验寻找这种L元素。”
董晓晓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其实，这是我对外的说辞罢了。如果要让一些有心人知道我试图改变当下的阶级构成，恐怕根本不会允许我继续做研究了。这也是我为何一直留在学校里的原因。因为我一直坚定的认为，我所寻找的L元素，它不仅可以提高潜力值低于100pi的人在具化过程中的能量体活跃性，还可以帮助普通人，感受到能量体。它具备激发能量体活性的用途。”
……
“所以，您找到了吗？”
李教授摇头，说：“说来惭愧啊，一直没找到。快成了科学界的笑话了。”
“还好吧，至少您的假说获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可。”
李教授自嘲的笑了笑，说：“人老了老了，这才突然发现，我原来的方向大错特错了。”
“嗯？”
李教授定定的看着董晓晓，说：“这件事儿还要感谢席院长和你啊！他在和我沟通你的事情时，分享了一些新的试验报告给我。并且，他告诉我，他在找一种会自我隐藏的新元素。然后，我就突然意识到，我和他的困境如此相似，我们都在寻找一个元素，结果呢，都是没找到……”
……
“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跳出这个概念重新思索问题。”李教授眉头紧皱，说：“随后，我对你的数次分析报告和小样反复研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诞生了。”
“什么感觉？”董晓晓疑惑的问道。
“能量体是有生命力的生物。”李教授一字字的说道。
董晓晓愣了片刻。
其实，她并不意外。她在感受能量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
她不了解别人的能量体，但是她的能量体，仿佛冥冥之中，真的在渴望同她沟通呢。
“这个假说同席院长有些关系。但是，他的理论是元素是活的。我不这么认为。我们用元素命名能量体的构成，是为了便于研究。而能量体本身，或许不这么认为呢？”李教授引导着董晓晓和他一起思索着。
“他的思路还禁锢在原始思路中，他认为元素是活的，假装成死的样子给我们带来了误解。我却突然觉得，我们要抛开元素的概念，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比如……”
李教授突然停下话语，看向董晓晓，说：“你身为一名未来的医学工作者，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董晓晓愣了一下，思索片刻，道：“比如说……低于100pi的能量体是没有生命力的，而高于100pi的能量体才有生命力吗？”
李教授眼中闪过赞许，道：“思路是对的。但是，根据我的研究结果来看，其他高于100pi的能量体也没有让我感受到生命力呢。你的，是独一无二。”
“所以？”
“所以，我认为，我们每个人的能量体都是有生命力的。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潜力值低于100pi，或者高于它。而它们唯一的区别，是生命力是否被唤醒。”
……
“唤醒吗？”董晓晓凝眉，想起常玉的话，难道他被打入的试剂可以唤醒能量体，让能量体活过来？
那么是否说明，有人在李教授以前已经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了。
常玉的最终去向是伯明翰城，而伯明翰城发生过“怪物大爆炸”事件，是否同这些研究有关系。董晓晓有些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李教授，你知道伯明翰城吗？”董晓晓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教授愣了下，忽的笑了，说：“十三城我没有去过。我都没有离开过央区。倒是我有个特别爱打牌的挚友，他心心念的想去不夜城豪赌一次，所以就牵线弄了个大学交流会，以教师身份前往了十三城。”
“他在哪儿？十三城也有大学吗？他们会研究什么吗？比如说，您所提及的唤醒药物。他们距离污染区的北半球那么近，会不会学术方面远远高于我们呢？”董晓晓质疑道。
李教授皱了下眉头，说：“或许我应该联系下那个家伙。他对不夜城流连忘返，从此就留在那边了。那边信号很差，我们偶尔的交流都用邮件。”
“他在不夜城任教？”
“嗯，不夜城森林大学。”李教授眯着眼睛，说：“其实说来惭愧，我对十三城也很不了解。你知道我在研究历史上阶级差距的时候，发现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董晓晓好奇道。
“因为阶级的存在，导致了信息彼此严重不透明。比如我们都知道第三军团在前线驻扎，但是我们又都不曾见过我们的敌人是什么样子。我小时候没离开S区的时候，我会幻想S区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后来我出来了，我发现，其实外面和S区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