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取了公文,顺道送明琬入宫。
在太医署忙了个把时辰,出宫时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车盖前方垂下的灯笼俱是写着“闻”字,乃是闻致惯用上朝使用的那辆。
顿足错神间,帷裳已被挑开,闻致换了身暗色的常服,玉冠束发,清俊无双。他好像忘了今晨的落寞,朝明琬道:“上来。”
明琬抱着新刻的医书上了车,顺口道:“才午时,今日怎的归来这么早?”
闻致道:“诸事已提前安排妥当,休沐半天。”
明琬迟疑片刻,终是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紧贴着另一边车窗的位置而坐。以前闻致坐轮椅时,明琬只觉马车逼仄,如今换了正常的摆设,倒也十分宽敞。
闻致不知她的小心思,清冷深邃的目光扫了扫两人之间空得能再坐下一个人的位置,淡然道:“昨夜之事……”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明琬便窘迫难当,恨不能从车中立即跳下去。
因为有了那么不尴不尬的一出,如今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诡异,打乱了明琬所有的思绪与规划。
“昨夜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紧张,也……”闻致顿了顿,方道,“无须躲着我。”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抱歉。”
“更无须道歉。”闻致补上一句,端坐如松,宽大暗纹的袖袍颇具质感地垂着,无一丝褶皱。他侧首,幽暗的眸望着她,低低道:“是我乘人之危,心甘情愿的。”
不知为何,明琬有种心脏骤缩的感觉,继而脸上一阵刺痛,仿佛薄薄的皮肤都要炸开。
她索性扭头去看车外。
车外的街景陌生,并非是回府的那条道。明琬收拢心神,岔开话题道:“不从兴化街走么?”
闻致垂眼盖住情愫,平静道:“不回府,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穿街走巷驶了半个时辰,方到达城南的曲江池畔。池上奢华的画舫往来不停,琵琶古琴,一片笙歌燕舞。
闻致带着明琬上了其中一艘点翠流朱的舫船,三层是个偌大的独立包间,琴音低鸣,清净雅致,可将曲江池的盛景一览无余。
明琬站在窗边俯瞰粼粼波光,绿树合围,感受微风习习,只觉心旷神怡,不由长舒一口气道:“为何突然带我来这?”
闻致让侍卫候在门外,挥退了奏琴的乐师歌女,行至明琬身边比肩,“眼下正值时鱼当季,而时鱼又以此家最美,故邀你品尝。”
闻言,明琬有些许失神。
她隐约记得在很久以前,她生辰过后被闻致圈在府中保护,整月不得外出自由,与闻致矛盾越发尖锐突出,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看书,陷入前所未有的苦闷中。直到有一日,闻致命人做了一桌时鱼宴,一斤一钱银子的河珍被毫不吝啬地剁成鱼丸,汆成鱼片,醋溜酒酿,几乎将一道食材做出花来。
“这道时鱼,一年也就这一个月能吃到。”那时的闻致坐在轮椅中,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燥郁与阴寒,望着不动一筷的明琬道。
他是想哄她的吧。明琬想,只可惜那时的他太过冷情,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态,收敛锋芒。
如今想来,已恍若隔世,只余下如纸上枯墨般一抹淡淡的痕迹。
闻致大概也想起了当年的这段往事,见她久久沉吟,便侧首问道:“不喜欢吃?”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
明琬摇了摇头,道:“时鱼有补虚平劳之效,你日夜操劳,应该多吃。”
闻致闻言皱眉,不知因何不满,望着她淡然道:“我不虚。”
明琬没理会他。
因在太医署耽搁了些时辰,两人赶到画舫中时已过午时。这里的厨子极有个性,过午不动刀,掌柜的小心翼翼上来赔罪,问闻致可否要换上其他的招牌菜。
闻致皱眉,看了明琬一眼。
明琬知道,闻致不想让她白走这一趟。
她刚想说“要不明日再来”,便听见闻致道:“你在此别动,稍候片刻。”
说罢,径直出门而去,下了楼梯。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总之两刻钟后,新鲜肥美的清蒸时鱼与荷叶鱼丸汤等精致菜肴陆续上来了,还附送了一壶清酒和两碟桃花形状的夹馅豆糕。
初夏的时鱼甘肥无比,肉白如雪,鱼子更是细腻无双,每一口皆是极致的享受。明琬吃得兴起,伸手去摸桌上的酒壶,却被闻致一把按住。
明琬被吓到了,不解抬首,便见闻致道:“你不能喝酒,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他着重强调了“外人”二字。
吃河鲜佐酒乃是绝佳,何况吃了这么久的鱼肉,嘴中太过寡淡了。明琬不服道:“此处并无外人。”
“但这是在外面。”闻致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有不容置喙的力度。
若是平常,明琬定要和他对抗,争个高低输赢。但鉴于昨晚的失控,她也只好悻悻收回手。
闻致一手执着瓷勺,一手按着宽大的袖袍,替明琬舀了一碗奶白鲜美的热汤,推过去道:“你喝这个。”
明琬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闻致倒是镇定自若。
画舫在曲江池中游了一圈,这顿时鱼宴也临近尾声,酒足饭饱。
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上了马车明琬便打起盹来,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她正歪身枕在闻致的肩上。
奇怪,她明明是靠着马车壁睡的。
明琬忙坐直身子,撩开帷裳一看,模糊道:“到府了么?”
佛香袅袅,钟鸣声声,这里并非闻府,而是慈恩寺。
“你要还愿,还是求签?”明琬很奇怪闻致竟会来这种地方。他一向不敬畏鬼神,只信自己。
闻致道:“今日苦弥法师在慈恩寺讲法,他擅长岐黄药理,我猜你会有兴致,便带你见他一面。”
何止有兴致,明琬眼睛都快放光了!
苦弥法师乃是云游高僧,佛法奥妙,传闻医术亦是精湛无双。太医署的药生和医官们做梦都想与这位活菩萨谈医论道,可惜法师行踪缥缈,明琬南下飘荡那几年也曾慕名前去追寻过,可惜皆未成功。
她难掩诧异和兴奋,喃喃道:“苦弥法师只见病人和僧人,从不见俗客,你如何说服他的?”
“没什么,凑巧而已。”闻致并不愿多提,一语带过道,“时辰已至,莫让高僧久等。”
苦弥法师不见俗客,答应与明琬谈医论道已是破例,闻致却是进去不得了。他负手站在门外,身后落着初夏浅淡的阳光,朝顿足回首的明琬道:“去罢,我在偏殿等候。”
明琬于是定了定神,推门迈入清净肃穆的佛殿之中。
明琬与须眉皆白的高僧侃侃而谈,从针灸咒术谈到伤寒杂病,从方剂药理聊到脏腑五经,听了无数闻所未闻的疑难病例,不觉日落西山。
“最后还有一事,万望大师释疑。”明琬认真跪坐,睁着眼虔诚道,“不知偏执癔症者,可有良药?”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良药自在心中。”苦弥法师抬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明琬,而后慈悲一笑,“这方子,可是为门外的那位施主所求?”
“是。”明琬诚然一笑,想了想,又问道,“您认识他?”
“众生过客,不过萍水相逢。”苦弥道,“不过,他答应用贫僧这一个时辰,为苦于恶吏的滁州百姓伸冤。”
寺中钟声阵阵,三千暮鼓歇。
明琬辞别苦弥法师,转而朝一侧偏殿行去。
天晚了,殿中并无其他香客,只见金身坐莲之下,闻致正在摇晃一只签筒,斜射的夕阳从窗棂照入,落在他身上仿若金纱。
竹签吧嗒落地,他弯腰拾起一看,唇线抿了抿。
明琬好奇他在求什么,便轻声进门,闻致听到脚步声,迅速将竹签放回签筒中,转身朝她道:“谈完了?”
明琬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他问的,似乎是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闻致: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买几条时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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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修复
前后忙了三个月, 《明氏草药图经》镂印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定稿之日,明琬亲自登门拜谢为医书批注作序的左太医令周时青。当初明父肝衰垂危之际,亦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念及同僚之情为其奔波忙碌。
“你是个好孩子, 当初你爹第一次领你进太医署时, 老夫便知你与旁人不同。虽非天资奇秀,但著作立言之事, 本就不看才华, 唯坚忍赤诚者能成。”
周太医已经很老了,待过完今年,便要告老回乡。谈及往事, 这位鹤发鸡皮之态的老者拄着拐杖, 唏嘘道:“可惜了,出嫁妇人本不能再入太医署,但当年念在你在太医署门外设摊为宫人问诊,口碑破佳,我们几位医官原是打算联名举荐,要破格提拔你为针师博士的。”
明琬竟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她竟是险些成了太医署的博士医官!女子为博士,这亦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她难掩讶然道:“何时的事?”
周太医回忆片刻, 道:“应是……武德七年, 六七月的事。谁知上头的文书才批准下来, 你却差人婉拒, 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当时, 我们几个老太医气得不行, 皆言深闺妇人不堪大任,现在想来,许是你志不在此, 闲云野鹤云游四方,也挺好。”
武德七年,正好是五年前她撞破李绪腰牌的秘密,被闻致关在府中的时日。
明琬不知自己竟险些被录用为针科博士,官职虽小,不值一提,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医官,多少药生穷尽一生也只为得到这份认可,而她却因闻致而错失良机。
难怪当初太医署的人愤然将她的东西打包送回时,尚在病中的父亲见了,会那般伤心失望。
见明琬久久不语,周太医面露疑惑,胡须微颤道:“怎么,此事你不知情?当初,不是你派夫家的人前来回绝的么?”
是闻致替她回绝的吧。
明琬鼓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良久,苦涩一笑道:“不瞒您说,当时家中诸事纷杂,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明琬从周太医府上出来,天空云墨低垂,飘起了牛毛细雨,街边停放的马车中多了一人。明琬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穿着朝服坐在其中,垂眸看一份冗长的公文。
那些密密麻麻,展开足有三尺长的长篇大论,明琬见之头疼,也亏得闻致能静心看下去。
见到明琬上车,闻致往一侧挪了挪,极其自然地给她腾出位置来,而后嗅了嗅鼻子,从展开的公文后抬眼看她,问:“身上为何药味如此重?”
“周太医邀我去他的药房一观,想必是那时沾染的。”明琬交叠着手坐好,心中并不似面上平静,良久道,“下朝了?你的马车呢?”
“那辆车太显眼,让人先赶回去了。”闻致淡然道。
明琬有点想笑,一句“我专程来接你”就能说明白的话,非得像参禅一样表达。
正想着,闻致像是强忍什么似的,低声道:“你去了男子的房间?”
“是药房。”明琬纠正他,“而且,周太医已经七十岁了,你连老人家的醋也吃?”
闻致神色稍霁,强词夺理道:“我没吃醋。”
马车驶动,轻微的颠簸,摇散明琬一腔心事。
她随意问道:“你近来很忙?”
“有点。”闻致显然误会了明琬的意思,以为冷落了她,便合拢公文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同她闲聊,“新贵与士族冲突渐盛,天子制衡朝堂,便比平时要忙碌些。”
明琬对这些政治手段并不了解,“如何制衡?”
闻致屈指抵着太阳穴,不急不缓道:“朝中党派,如黑白棋子,此消彼长,互相牵制方不至于威慑皇权。如之前楚王与燕王夺权,楚王败,为打压燕王李绪的党羽,天子便提拔我与陈王去制衡;如今李绪损失惨重,不得不休养生息,为了不让陈王一家独大,天子又重用以次辅黄蕴为首的朝中新贵,压制我手中的权利。”
他的嗓音沉而清冷,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明琬将懂未懂:“若是黄党新贵败了,朝中无人能撼动你与陈王的位置,天子又该如何?”
闻致默了片刻,而后道:“便会天子亲自动手铲除,独掌权势。”
朝堂之上,众臣皆为棋子,只能有帝王一个赢家。
明琬惊异于闻致看得如此透彻,还愿意在朝局漩涡中奔劳,不由道:“这么说来,若你没了利用价值,就要鸟尽弓藏了?”
“所以,需要扶植新表现出不太愿意的样子。但顾及曾经约法三章,他到底不敢直言拒绝,良久方勉强道:“那去坐诊半天即可,切勿劳累。”
半天能顶什么用?
明琬知道他还是无法放手,便含糊道:“看情况吧。”
明琬知道闻致派了许多人暗中跟着她,便放心去了药堂,坐诊时倒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男子。
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姓何,很温润秀气的长相,据说是太医署的药生,无意间见了那本《明氏草药图经》的手稿,惊若天人,便想方设法打听编撰者的下落,折腾了一两个月才顺利在药堂中见到明琬。
大概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年轻清丽的姑娘,何公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明琬依言在他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图经手抄书扉页赠了一句寄语,何公子高兴得如获至宝,连连朝她鞠了两个躬,只恨不得将有她笔迹的书本供奉起来,顶礼膜拜。
这年头,很难再看到像他这般热爱医术之人了,大多数人学医辨药,只是因为医者能抬高身价且不愁吃穿。
明琬也是几日后才知晓,这位何公子似乎还颇有些来历,衣着虽然素雅,但用料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