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不是说不要跟着我吗?”
“刚刚瓜姬在森林里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人。”带着面具的式神低着头解释,“那个人给他的感觉非常危险,我们不放心主人,所以,请让我留下来保护您。”
名取周一微微一怔,“黑色和服?妖怪还是除妖人?”
“不清楚。”
名取周一的眉心微微皱了皱,恰在这时,前方穿过树林的小径上传来一阵喧哗。许多小妖怪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话音里的兴奋几乎不加掩饰。
“丰月大人,是丰月大人!”
“太好了,丰月大人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的月分祭丰月大人也一定会胜利的!”
名取周一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林木,一列穿着统一的白色和服带着大大斗笠的妖怪抬着一张神轿,沿着森林的小径缓缓走进了他的视野。妖怪们的神轿上端坐着一个幼小的身影,她头顶上戴着一顶本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牡丹花冠,娇嫩的花瓣上似乎还闪着晶莹的露珠。一面大大的鹿角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从宽大的袖口处露出的手指幼嫩娇小,的确是小孩子的样子。
浅色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洒满林间的小径,承载着神明的神轿踩着满地阳光缓缓行来。名取周一脑海中浮现出他刚刚看到过的不月神的样子,飞速地将他和眼前的神明做了一个对比,然后目光微微一愕。
除了不月神是一个青年男子而面前的丰月神却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这一点有点奇怪之外,两者的灵力互相冲突又仿佛出自同源。
而考虑到神明的外在都是表象,也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那么眼前神轿上的“人”身份几乎可以确定了……
“那真的是丰月神?!”
“嗯?不是丰月神啊。”
几乎同一时间,另外一个方向,斜斜倚靠在高高的古树上的黑衣男人抽了一口烟,手里的烟杆随意地在一旁树干上敲了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缓缓行过的神轿,张嘴打了个哈欠,满脸百无聊赖。
“这群小家伙搞什么鬼?”
他半长的黑发被随意地在脑后扎起来,脸上胡子拉碴地,眼皮半耷拉着,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倦怠和昏昏欲睡,像是哪家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的颓废大叔。然而细看过去,男人的五官轮廓非常英俊,宽大的黑色和服松松垮垮将他胸前流畅的肌肉线条露了一半在外面。他整个人有一种矛盾的气质,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把他忽略过去,然而当目光一旦落到他身上,又教人再也移不开眼。
不远处的小径上,坐在神轿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斜后方看了一眼。被树枝和某种刻意而为的错觉混淆了目光的泽田弥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树上的黑衣男人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清楚地望进了那双浅紫色的清澈眼眸。
他要闭不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黑眸中闪过一道锋锐的光,很快又隐没了下去。低头看着越走越远的神轿,黑衣男人的目光往神轿上那个娇小的身影落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下巴,他忽而一声轻笑。
“呵,有意思。”
月分祭的举办地点在山顶一处空旷的平台上,荒芜的野草肆意生长,拱卫着正中心一座破旧的神庙。
三隅山的山神手中锣鼓一敲,月分祭就正式开始。
今年月分祭的比赛内容是捕捉野兽。
正如白斗笠们所说,虽然泽田弥的外表上跟以往的丰月神不一样,但却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山神手里的封印壶刚一打开,黑色的巨狼模样的野兽就闪电般窜上了天空,只在天幕中稍稍停了一下,让其他“人”看清楚了它健硕的身形,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坐在另外一边神轿上的不月神转过头来微微颔首,然后身形一闪,也消失在了原地。在围观的众妖怪热切的视线中,泽田弥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
“是!”
“冲啊!”
白斗笠们立刻把神轿一抬,撒丫子就朝着她所指的方向冲去。
“额……”
看着瞬间跑远的滚滚烟尘,夏目额前流下一滴冷汗。
“泽田桑,好像玩得挺开心的样子啊。”
“呼……你们还真是乱来。”
在他身边,金发的除妖师浅浅吐出口气,话音里带了点无奈。
“额,哈哈,哈……”
夏目贵志摸着后脑勺干笑。他是在月分祭的比赛现场遇到名取周一的,对方最开始还以为他跟着猫咪老师来看热闹,等他解释了一番知道了现在场中央那个丰月神其实是夏目的一个朋友假冒的之后,名取周一着实是被吓了一跳。
“没办法啊,被那样拜托了……而且泽田桑好像也挺开心的样子。”这还是这几天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名取周一叹着气摇了摇头,反正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金发青年转过身,领着跟在他后面的式神朝森林的方向走去。
“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努力赶在月分祭结束之前把真正的丰月神找出来吧。”
森林中的一处溪流。
“就在这里!”
“果然在这儿,丰月大人您太厉害了!”
正在低头河水的野兽抬起脖子,回过头。带着白色斗笠的妖怪大呼小叫着抬着神轿冲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野兽呲了呲牙,对着神轿的方向发出一声咆哮,后腿往地上一蹬就要腾空而去。
泽田弥抬起手,“缚。”
与此同时,白斗笠的小头领大喊一声,“就是现在,上啊!”
一群白斗笠接二连三扑了上去。金色的符咒绳索一般在空气中浮现,流光一闪,已经腾空了一半的野兽后腿被绳索牢牢捆住,扑上前的白斗笠们没来得及扑上野兽,但好歹拽住了垂下来的金色绳索。于是,黑色的野兽身后挂着一长串白蘑菇飞上了天,一时间森林中到处洒遍了蘑菇们的尖叫声。
泽田弥小嘴微张,似乎没有料到还能有这种打开方式。她目光有些茫然,随着野兽的升空一点一点地仰起小脑袋,最后看着黑色的野兽在天空中消失成了一个黑点,黑点身后还在不断地掉落蘑菇孢子,小女孩头顶上的花冠都差点掉下来。
“丰丰丰……丰月大人……”
白斗笠头目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中的场景,“现在怎么办?”
泽田弥眨了眨眼,感受了一下符咒所在的方位,然后抬起手。
“往那边去。”
“是!”
“哦哦哦,上啊!”
白斗笠们立刻又精神抖擞地抬起神轿往泽田弥指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群妖怪一路抬着泽田弥冲到森林里的一处断崖,在断崖前紧急刹了车。停下了仰头四处找了半天,白斗笠们疑惑地看向泽田弥。
“丰月大人,没有看到野兽啊。”
坐在神轿上的银发小女孩眉心轻轻蹙了一下,她察觉到什么一般忽然回过头。在她身后几米外的一颗茂密古树上,一身黑色和服的男人懒洋洋地坐在高高的树杈,一条长腿支起踩在树枝上,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撑住脸,坐姿分外随意的样子。黑色的碎发顺着前额从他的眼角处垂下,男人嘴里叼着一枚不知名的草叶,另一只手中百无聊赖地上下抛接着一个黑色的圆球。
“哟,小丫头,你找这个?”
泽田弥的目光落在男人随意抛着的那个圆球上。那就是比赛他们比赛的目标,那只黑色的野兽。
然而跟方才耀武扬威的样子不同,在那个陌生男人手上,黑色野兽整个被迫缩成了一团,身体不断地发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天敌,恐惧的情绪清晰可见。
第63章 国栖
夏目找到了被封印的丰月神。
月分祭胜出的神明会居住在森林深处的祠堂, 独自守护山林和村庄。这些年来随着人类信仰之心的减弱,神明的生活也越来越乏味。某个不知轻重的除妖人将丰月神封印之后,按照正常情况来说,丰月神其实是可以自己挣脱出来的。
但是守护丰月神的妖怪们找了很久都不见丰月神出来, 沮丧的妖怪们以为是神明厌倦了这种守护山林的乏味日子, 所以自己在封印里休息不愿意出来了。
他们没有想到, 丰月神没有挣脱出来的真实原因是他那时候已经虚弱到连这种骗小孩子的封印都打不破了。
神明也是会消亡的。
明明在如此努力地守护着这片山林和村庄, 但是被他倾心守护着的人类却渐渐地将他遗忘了。
丰月神最终在不月神的邀请下决定和他一起离开,看着两位神明远去的背影,夏目想起了来到八原没多久时遇到的露神。
他忽然就有些茫然, 胸口涌起钝钝的涩, 他觉得这样应该是不对的, 但却不知道改变的方法。
“夏目。”金发的除妖师走到他身边, 看着斜阳落下的方向, “这样就结束了吧。”
“是啊, 结束了……”
夏目贵志正看着远方橙红色的天空思绪复杂, 一阵大呼小叫的喧闹声突然从他背后涌来。
“夏目大人!”
以白斗笠为首的小妖怪们满面惊恐地朝他们奔过来, 队形乱七八糟得宛如逃难。
“额,是你们啊?”夏目看着跑在最前面的蘑菇精, 指了指西边天际的方向, “你们的丰月神已经走了, 你们要不要跟……”
然而没等他说完, 打头的白斗笠已经扑到了他脚下, 吊着嗓子一声大嚎, “夏目大人,不好了!泽田大人被妖怪抓走了!!”
茶发少年抬起的手臂一僵,瞳孔猛地紧缩, “你说什么?!”
“我们本来是追着那个黑色的野兽到了森林里的断崖。”
几分钟后,被名取周一安抚下来的夏目贵志坐在神社前的石头上,努力让自己尽量镇定地听着小妖怪们的阐述。坐在他对面的白色蘑菇精哭丧着脸,就连他们的丰月神已经走了都顾不上了。
“然而到了那里之后,遇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祭祀的野兽被那个男人抓住了,他问泽田大人是不是在找它。泽田大人说‘是的’。”
“于是那个男人就说……”
“既然如此,你就跟我走一趟吧。”
“然后他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蜘蛛,泽田大人也被他抓走了!”
夏目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蜘蛛?”
小妖怪们哆哆嗦嗦地点着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妖怪,那一瞬间展露出来的身影,几乎比整个山头都要大。惊鸿一瞥间就把他们吓得肝胆欲裂,那种高位妖怪周身自然萦绕的威压,让靠得稍微近了一点的小妖怪当场就昏厥了过去,过了大半天才醒过来,然后立刻就屁滚尿流地跑来找夏目了。
夏目的呼吸一滞,心底翻腾的恐慌情绪让他的声音都染上了一层沙哑,“你们的意思是,泽田桑已经被抓走很久了?”
小妖怪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了。
“夏目,你先冷静下来。”名取周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除妖师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许久,也不是没有直面过搭档死亡,过往的经历让他在这个时候比夏目要镇定许多。他先是将夏目的情绪安抚下去,然后转向了面前的妖怪。
“你们说的那个黑色和服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小妖怪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硬着头皮努力回忆。
“就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样子,我们一开始还没认出来。”
“长相很普通。”
“人类都不长一个样子吗?”
叽叽喳喳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莫名头疼。
名取周一耐心地听着,努力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那他的衣服呢,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衣服……”
“啊,对了!”一个当时离得比较近的小妖怪灵光一闪,“他穿的和服的衣摆上有一个奇怪的符文。”
名取周一立刻盯紧他,“什么样子的符文,你还记得吗?”
小妖怪抓着脑袋,努力回忆了半晌,用手指在地上扒拉出了一个圆圈和六条杠,又涂涂改改了好几次。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它看着地上那个四不像,有点没有底气地说。
在夏目紧张的目光下,名取周一死死盯着那个小孩子涂鸦一样的符文看了好一会儿,良久,他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我认识这个。”
“在奈良县的葛城山里,居住着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民族。”
去往奈良的新干线上,名取周一给抱着猫的夏目贵志解释着。郁郁苍苍的树木伫立在橙红色的夕阳里,在他们身后的车窗外路过,投下一排排树影。这个时间车上的人并不多,名取周一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砸出些许空旷的回音。
“他们自称‘国栖’一族,历史最早能够追溯到大和时期,是为了躲避当时朝廷的追捕才集体迁徙进山里。一直到现在,他们族里的人还保留着狩猎捕鱼的习俗,而且和外界也少有交流。”
尽管心里还在为泽田弥的处境担心,但在听到这里时夏目还是不由得有些惊讶地询问道,“追捕……他们的祖先做过什么事吗?”
“这是时代的原因。那时候神武天皇征战天下,也不是所有的部族都愿意投到他的麾下的,有些不愿意顺服于大和朝廷的,大部分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少部分不愿意参与争斗的则是躲入了深山老林里。国栖一族就是那些躲进了山林的少数民族的后人。 ”
名取周一大致讲了一下当时的历史,又继续道,“而且,我们国家的皇室和社会主流是祭拜天津神,以天照大神为首的三贵子。但是那些被赶入深山的少数民族们祭拜的则是国津神。信仰上的冲突,也是他们当时没办法握手言和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