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涴记得,霍嘉之前还很是嫌弃顾一念,这才过了两日,他对顾一念的态度骤然变了,他方才匆忙飞奔的样子可比见了越千城还要亲切。
果然啊,人在美食面前会妥协一切。
几个人都没闲着,大家一起搭把手,将饭菜端到了火房里的桌子上。四菜一汤,虽没有大鱼大肉,但胜在色香味俱全,不比饭馆的菜色差。
六扇门的人常在坊间行走,女子都被当成男子汉来使唤,是以花涴没有寻常女子的挑剔讲究。她大大方方在一堆男人中落座,打量打量火房的环境,挑眉道:“我原以为全是男子住的地方应该是乱糟糟的,但你们这儿的环境不错,连火房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物品也摆放的整齐有序。”
越千城递了双筷子给花涴,清清嗓子,有些尴尬道:“咳咳,之前是乱糟糟的,一念昨儿个像样收拾了一下。他这人爱干净,搬来无仙派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第二件事是挖地种菜……”
花涴又开始觉得额头发凉——这哪里是招伙计,分明是招了个勤勤恳恳的老妈子啊……捧起饭碗,她正准备动筷子,不经意数了数桌子上的人数,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小白呢?”她问。
霍嘉埋头刨饭,没空回答花涴问题,越千城冷冷瞥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一些,霍嘉悟然,把吸溜汤的声音慢慢压了下去。
越千城解释道:“小白不爱着家,他轻功好,整日在凌云城周边溜达,来去跟一阵风似的。”
花涴了然颔首,扒拉一块米饭入口,她又想到一件事,“小白全名是什么,我只听到你们叫他小白,却不知他叫白什么。”
她这个问题刚问出口,霍嘉刨饭的动作一顿,似乎被噎着了。
越千城默了稍许,睫毛轻颤,眼神飘忽不定道:“唔,你也喊他小白吧,他不喜欢别人喊他全名,不怎么好听。”
花涴“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
她懂的,有些人名字取得不好,譬如分明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名字却叫易狗蛋;再譬如分明是温婉贤淑的闺秀,名字却叫易芝珠。
摊上类似这样的名字,自然不喜欢别人喊。
她将注意力放在桌子的饭菜上,夹了块滑嫩嫩的豆腐,拌着米饭吃了一大口。
哇,顾一念做饭的手艺真不赖,简直可以和大酒楼掌勺师傅的手艺相媲美,花涴满足地吞咽着米饭,又伸筷子去夹另一道菜。
风儿吹过竹林,耳边传来“沙沙”声响,一束明媚日光透过火房的窗子投在饭桌旁的地面上,四下里一片安详寂静,花涴心中的压力虽然还在,但心情却没之前那么压抑了。
她的确挺喜欢无仙派的环境。
她一边吃饭,一边和越千城说着上午木家发生的事情,探讨木夫人到底知不知道逃犯的底数,一直没说话的顾一念突然插嘴道:“你们在说木家?”
花涴愣怔点头。
顾一念撇嘴嘟囔道:“晨起小白告诉我,他昨儿个夜里在醉花楼看到木家的公子了,他还对我说那小子忒讨人厌,分明与我同是读书人,却见么天的往醉花楼跑,还和他争抢最好看的小娘子,害得他昨夜都无人陪伴喝酒。”眉毛往下耷拉,他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小白说还是我比较好一些,身上有读书人该有的穷酸气,除了之乎者也就不晓得旁的东西了,也没有钱和他争抢小娘子。”
花涴瞧着,顾一念说到最后眼眶里都是含着泪的,要是再酝酿一会儿,没准眼泪会从眼角顺势流下。
真不知小白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越千城原本乐呵呵地听着,待顾一念把话说完,他忽然抓取到一些看似不重要,但他却觉得很重要的信息,“等等,”他抬起右手做打断状,“木家的少爷昨夜在醉花楼吗?他回家没有?”
☆、第十二章
顾一念不解其意,如实回答道:“小白和我说木家少爷昨儿个在醉花楼住了一夜,天亮时分才回家,他一路跟踪他到木府,本打算教训他一顿,让他从此以后不敢再和他抢小娘子,但到了木府,他却发现木少爷他爹死了。小白还说,看在木少爷亲爹惨死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他计较了,若有下次定要他好看。”
顾一念说话慢条斯理的,学张牙舞爪的小白说话一点儿也不像,可越千城还是听明白了。
他与花涴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停下了吃饭的动作——这事儿不对。
几乎就在他们放下饭碗的同时,外面突然传来官兵的呼喊声,乱糟糟的,似有许多人在奔跑,“快,我看到他了,在后面的小巷子里,你们几个从那面去追!”
瞬间分析出声音传来的方向,花涴动作神速地站起身,推开门,脚尖轻轻触地,转眼间便已腾空飞起。
霍嘉和顾一念一脸崇拜加震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到的,良久,霍嘉拍一拍越千城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城哥,你媳妇儿上天了。”
越千城转身给了他一棒槌。
今儿个是花涴奉命捉拿夜月的第四天,这四天里,她只在第一天与夜月交过手,后面几日完全是在玩躲猫猫游戏,夜月躲猫猫的功夫不赖,她连他的影儿都没瞧见。
做捕快的直觉一定要强,再一个行动要迅速,只要掌握了这两点,几乎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刚才官兵们大声嚷嚷的时候,花涴便直觉他们追的人是夜月,出来一看果然是。
今儿个总算让她碰见他了,她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争取再一次将他拿下。
花涴自诩轻功过人,连师父都说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夜月的轻功虽说与她不分上下,但只要她努力追赶,总还是会追上他的,她有这个把握。
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捣乱。
夜月的黑色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该是发现花涴在追赶他,速度倏然间加快许多,花涴亦随他加快速度,两人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
但现实就是如此巧合,前几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重演,夜月借助脚蹬墙壁的力量跳到屋脊上,花涴正打算紧跟着他跳上屋顶,打旁边的小巷子里突然跑出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将准备腾空飞起的花涴拽了下来。
整个身子扑在地上,头发沾满脸,花涴快要哭了——不是痛的,是气的——她到底做了什么孽,为何要同意接下这个案子啊!
这次拦住花涴的是凌云城里的衙役,共有三个人,将花涴拉下来的应当是领头的,就属他口气最横,“你是什么人!”他大声质问花涴,“是不是嫌疑犯的同伙?!”
花涴艰难地抬头,见夜月还没有走远,她急切道:“甭管我是什么人,我能抓住他,你快放手!”
拽她下来的衙役听得她说出这种话,登时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女孩子家家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呢!”
许是知晓凭他们的本事追不到夜月,他们干脆不追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量起花涴来,“公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弱女子来插手,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奶孩子罢,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按捺住往上翻涌的怒火,花涴忍住打人的冲动,沉着脸道:“要是明天凌云城中再有人死了,你必须承担责任,我会将此事上报给凌云城城主,请他革去你的职务!”
拽她下来的衙役满脸的不以为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一个小小兵吏凭什么担责任,又不是我让杀人犯杀人的。”他瞥花涴一眼,挑起腰间铜钱坠子轻晃,吊儿郎当道:“倒是你,举止奇怪,口音也陌生,应该不是咱们凌云城里的人吧,你莫不是杀人犯的同伙,故意在这里混淆我们的视听,好让主犯有时间逃跑?”
花涴捏紧拳头,就快忍不住打人的冲动了,她咬紧牙关,正打算从地上爬起来,给这几个人拳头尝尝,巷尾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做什么呢!”
她翘起头,一袭白裳映入眼帘,越千城逆着日光走进昏暗的小巷子,面上遍布骇人的阴沉神色。
凌云城无人不认得越千城,衙役见他来了,忙满脸堆笑道:“少城主,属下捉到这个行踪可疑的女子,她不是咱们凌云城里的人,还净说些唬人的大话,您看,要不要把她带回去审问一番?”
和方才对花涴的态度判若两人。
越千城的脸色照旧阴沉,他径直走到说话的衙役面前,抬起手,照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行踪可疑,行踪可疑……”每说一个行踪可疑他都要打衙役一下,打到第十下的时候,他收回手,板着脸问他,“还可不可疑了?”
衙役捂住后脑勺,龇牙咧嘴道:“不可疑不可疑,一点儿都不可疑。”
越千城狠狠瞪他一眼。
弯腰扶起花涴,替她捏去头发上的脏东西,越千城捧起她的脸细细看着,语气关切道:“你没事吧?疼不疼,有没有摔到哪里?”
花涴摇头,“我没事。”没感觉到衙役们投来的暧昧视线,秀眉微蹙,她苦恼道:“又让他逃了。”猛地侧首,她以埋怨而厌恶的眼神盯着那几个衙役,“全怪他们几个,不去追逃犯,和我在这儿瞎扯皮浪费时间。明儿个要是真有人惨死,你们几个都给我回家种田去,当什么害人害己的差役!”
衙役们不知花涴的底数,还以为她借着越千城的气势在这儿狐假虎威,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然而眼底充满了不屑。
越千城的功夫不好,不然也不会现在才过来,可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流。察觉到了衙役们眼底的不屑,他立时恼火不已——胆敢欺负他们花涴倒也罢了,他们居然还敢瞧不起花涴!这不就间接等于瞧不起他吗!
他先温柔地对花涴道:“我刚刚追过来时碰到了父亲,已经请他多派人手在城中巡逻,并让他在城郊范围内仔细搜寻了,想来官府将声势搞的大一些,夜月会有所收敛。”
花涴轻轻“唔”了一声,抬手将额前的头发掖进耳后。
抬起头,面上的温柔瞬间消失,越千城厉声对那几个衙役道:“你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敢对这位大人动武,将来若有人计较起来,我保不住你们,也不想保你们,你们几个自己看着办吧。”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越千城的话是真是假——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能是什么大人物不成,少城主一定在诓骗他们。可看他方才的神色,又不像是在信口胡言啊……
怕越千城吐露出她的真实身份,花涴抬手拉一拉他,“低调低调。”
越千城心领神会,“我知道。”
衙役们更加迷糊了。
不管衙役们作何想法,越千城与花涴走出这条阴暗小巷,去到外面阳光普照的街面上。
经过他们一搅和,夜月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不知下次出现是什么时间。
白锻锦靴踩在干净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越千城走了几步,想到方才顾一念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他对花涴道:“花涴,咱们得再去一趟木府。”
花涴抬头回望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走吧。”
彼此心照不宣,只要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也许这就是默契。
他们抵达木府的时间十分赶巧,木少爷正在门前与家人告别,准备带着木老爷的尸身回岭南老家安葬。
花涴翻身下马,“木少爷打算回老家?”她抓着缰绳,言辞恳切地劝阻木少爷,“我劝少爷莫独自外出,凶手很有可能也想杀你,左不过因你昨夜宿在醉花楼,才侥幸躲过一劫,你若现在出门,很有可能会被凶手杀死在路途上。”
木少爷对花涴的态度倒还算柔和,大抵因花涴是女孩子,长相还不赖,“多谢姑娘关心,”木少爷文绉绉地抬手作揖,“我正打算带着家父的尸身回岭南老家安葬,此行并非只有在下一人,还有几个会功夫的家奴,有他们在左右保护,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花涴看了看那几个看似健壮的奴仆,轻轻摇头道:“他们根本不是凶手的对手,保护不了你的。木少爷,你还是暂且缓些时日,等凶手被抓住了再出远门吧。”
木少爷不为所动,他吩咐下人们推着装有木老爷尸身的车子先行一步,态度执拗道:“回岭南的路有好几条,倘使凶手真的要杀我,他怎会知晓我要走哪一条路?”不知想到什么,他顿一顿,“更何况我与他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他杀我作甚。”
花涴不擅长劝人,木少爷态度如此坚决,她更是不知如何规劝他。
☆、第十三章
越千城倒是挺擅长劝人的,不过他常用激将法劝人,虽然说的话不好听,但见效常常十分显著。“算了花涴,别劝他了。”他故意漫不经心地和花涴闲聊道:“有人一心赴死,咱们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作甚苦口婆心相劝,且等他被放干体内的鲜血死在路上吧。若是收敛及时还好,勉强能留个全尸;若是收敛不及时,唔,可能他的家人要去野狼野狗的肚子里找残骸。”
木少爷的步伐显而易见地迟缓下来,身子也逐渐变得僵硬。他出身书香世家,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可怕的死法,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越千城扮了白脸,花涴便来扮红脸,她故意放软语气,言辞诚恳的对木清泉道:“我再最后说一句,尽到提醒的责任便也罢了。木少爷,杀害您父亲的不是普通人物,我看过木老爷脖子上的伤口,一定得是技艺精湛的练家子,才能划出那样整齐的伤口。你身边这几个家奴碰到他肯定没有还手之力,兴许来不及叫喊,便死于他的长剑之下,又谈何保护你。”
木清泉驻足原地,抿着嘴唇思忖什么,半晌没吱声。
木府的大门里面突然传来声呼唤,“泉儿,回来。”
木清泉眨眨眼睛,回头应声道:“母亲。”
不知木夫人在门后站了多久,但显然不是刚刚过来,因为她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被吓到了。想来越千城和花涴说的话她应当听到了。
“吩咐下人们把你父亲的尸身拉回来。”木夫人道:“最近这段时日你莫出远门,等杀害你父亲的凶手被缉拿归案,届时你再送他的尸身回还岭南。”
木少爷迟疑不定道:“可是……”
红肿的眼底浮现一抹哀恸,木夫人掩面难过道:“你就听母亲一次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