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少爷仍旧犹豫不决,但下人们已将装有木老爷尸身的车子拉回府中,他在门口踱步良久,末了,才不情不愿折返回府中。
花涴看到,木少爷折返回府中的那一瞬,木夫人的肩膀立时松懈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越千城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们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却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狐疑。
天色渐渐暗下来,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黑纱,日头落进西山,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和行踪诡秘的夜月一模一样。
从南方吹来带着湿气的风,拂过皮肤时黏哒哒的,不怎么凉爽。
木府的大门关上了,连墙头上也插满了钉子,可在花涴看来,他们这么做无疑是白费功夫,夜月一个跟头就翻过去了。
她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勾起一只脚蹬墙,温声对越千城道:“越公子,你先回去吧……”没等她把话说完,越千城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千城。”
花涴不解,“嗯?”
越千城学她的样子抱着手臂,用右脚蹬着身后的墙壁,“叫我千城,老是喊越公子太见外了。”
他俩动作一致,靠得也比较近,远远看着像挂在墙上的两只巨型壁虎。
千城。花涴在心底念了一遍。只是两个普通的字眼罢了,不知为何,当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却觉得心脏一阵颤栗,像是快要融化一般。
冷静片刻,她才道:“千城,我不是菩萨,救不了执迷不悟的世人,但夜月是我要捉拿的逃犯,因我未能及时将他捉拿归案,这才给了他杀人的机会。也许我晚抓到他一日,他便会多杀一个人,这事儿看似与我无关,可归结起来,仍是我能力不足、未能及时将他捉拿归案的问题。”
嘴角高高挑起,越千城替她把剩下的话说了,“所以,你今晚想守在木府附近,让夜月没有可乘之机。”
花涴点头,“嗯。”
越千城偏首看她,“我陪你。”
风吹得更猛烈,天色也暗得愈发厉害,看来今天应当有一场雨。花涴朝越千城笑一笑,婉言拒绝他道:“快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淋了雨没准要得风寒的。我们习武之人身子骨硬实,不怕这些小风小雨。”
越千城不为所动,勾起唇角笑道:“巧了,我虽不是习武之人,身子骨打小也硬朗得很,淋些雨水就当施肥了,赶明能长得更壮实。”
花涴被他的话逗笑了,不再执意让他回去,松开抱在一起的手臂,她站直身子道:“好吧,有个伴儿陪着也不错,毕竟夜里黑魆魆的,木府又刚才死过人,我心底多少有些害怕。”
就着昏暗的光线,越千城垂下纤长的眼睫毛,朝花涴笑得格外开怀。
静默须臾,他轻声道:“花涴。”
花涴愣怔抬眸,“嗯?”
一直望进她漆黑的瞳仁中,越千城掩去眼底的若有所思,面色如常道:“你从小便喜欢匡扶正义吗?你方才说那番话的样子很是正派,无需你自报家门,稍微有眼力劲的人便能看出你所从事的职业。”
花涴抬头看昏暗阴沉的天空,今夜没有星星,连月亮也不见了,实打实是个月黑风高夜。“哈哈,”她干巴巴笑了一声,“我幼年时期甚是顽皮,家中的鸡鸭被我嚯嚯的不得安宁,父亲也时常被我气得说不出话,当真是一点儿正派人物的模子都没有。父亲常说,若我长大也是这个性子,干脆别嫁人了,找只公猴子凑合凑合了此一生罢了。幸好后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越千城正听的津津有味呢,见花涴骤然止住话茬,他问她,“怎么不说了?”
花涴垂首,“没什么,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没兴趣往下说了。”
开心会传染,不开心也会传染,花涴不想把她的不开心传染给无辜的越千城。春夜仍旧微凉,她揉搓着手臂,温声对越千城道:“这一夜还长着呢,你先找地方睡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
越千城没有拒绝花涴的提议,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信手披在花涴的后背上,贴心道:“冷了吧,我的外袍你先穿着,虽然不厚实,可也能挡些风寒。”
心脏又开始有融化的感觉了,花涴有些排斥这种陌生的感觉,她不敢抬头去看越千城,低着头小声道:“上次借你的外袍还没还呢……”
越千城表现得分外洒脱,“没关系,我们家有钱。”
花涴:……
真是个实诚人啊。
搓搓手,越千城替花涴拿出塞在外袍里的头发,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夜空,若有所思道:“我出去一趟。”
花涴以为他是要找地方睡觉,遂叮嘱了一句,“好的,记得找一个能够挡雨的地方,我估摸今夜这场雨定会落下。”
越千城答应着离开了。
没忘记留下来的原因,越千城离去后,花涴绕着木府外围转来转去,谨慎地寻找夜月现身的痕迹。
六扇门的人都是这样,警惕是必备技能。
越千城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很是宽松,风一吹便会发出衣衫摩擦的声响,别看外袍料子不厚实,却也为她挡了些许夜风。无意识地抬手抚摸外袍,花涴陷入沉思之中。
越千城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
师父说过,以好坏来评判一个人是最愚蠢、最不公平的做法,好人未必就没做过坏事,坏人也未必没做过好事。
她不想用好坏来评判越千城,因她也不知如何评判他,但今夜,看在这件白色外袍的份儿上,她决定把越千城先划拉到好人堆里。
过了好一会儿,越千城都没有回来,花涴琢磨着他应该是睡着了。睡着的人很难靠自己醒来,除非东方天明,花涴有些失落地想,今夜又剩她自己一个人。
她曾在许多个漆黑的深夜外出执行任务,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只有“啾啾”虫声不绝于耳。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既然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她便一定要走下去,因为,有些人还等着她帮忙沉冤昭雪。
今夜却不知为何,她虽未抱怨,却心生失落。
花涴掏出腰间的长鞭甩了套鞭法,把心中的失落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甩出去。
她正甩得起劲,木府的大门突然“咿呀”响了一声,大门被从中间推开,两个男子哈欠连天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抱怨道:“烦死了,大晚上的还要出去买灯笼,摸黑一夜能怎样?当主子的真难伺候。”
另一个许是着了风寒,嗓音有些沙哑,“得了,别抱怨了,咱们快去快回。”
夜色太黑,花涴没看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的对话听来,应当是府中的下人,被差使去买灯笼。
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与她无关,花涴收回甩出去的长鞭,慢吞吞将鞭子缠起来,重新挂在腰间。
她刚把长鞭放好,面前不远处出现一道人影,看个头挺高的,手中似拿着什么重物,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人影很快来到她对面,花涴这才发现,来者是她以为已经睡着的越千城。
☆、第十四章
“抱歉,”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越千城扶着手中拿着的物件喘个不停,“我以为很快便能回来……呼,谁知这玩意这么重,差点把我累死。你等久了吧?”
花涴看着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下巴差点儿吓得脱落下来,“你从哪儿拿来的!”天啊,越千城手里拿的是一把大伞,与用来挡雨的油纸伞不同,他拿着的伞足有十几尺长,伞盖若是撑开,能同时容纳十好几口人挡雨。
且,花涴觉得这把伞好生眼熟,她几乎可以确定,她曾在何处看过这把伞。
越千城将伞盖打开,寻了块松软的土地,用劲把大伞插·入泥土中,他站在撑开的伞盖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从卖烧饼的林婶那儿拿的,反正她晚上也不卖烧饼,咱们先用着这把伞挡挡雨,待明日一早,我再将伞送还回去。”
花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磕磕绊绊道:“辛、辛苦你了。”难怪她觉得这把大伞眼熟,原来是她那日买烧饼的大婶家里的,她记得当时这把大伞伫立在烧饼炉子顶,巍然如一棵大树。
林大婶对越千城的印象本就不好,撇着嘴说了越千城不少坏话,若她晓得越千城趁夜偷借她家的大伞用,没准会说更多坏话。
花涴决定,明天由她去归还这把伞,就说是她借的。
几乎就在头顶被伞盖遮挡的同时,一场春雨淅沥落下,虽不如夏夜的雨来得急切汹涌,但要是在雨中站立一会儿,衣裳和头发也会湿透。
雨滴敲打着伞背,衬得这个夜晚更加寂静,花涴静静立在伞下,一边听雨打伞背的声音,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望向越千城。
显然,为了拿这个伞,越千城累得够呛,汗水浸湿了额发,紧贴在脑门上,风也吹拂不动。这样的他……看上去更加英俊潇洒,颇有几分江湖男儿的洒脱不羁。
她享受着越千城打造的这方避雨圣地,收回偷偷瞥向他的视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父亲是凌云城的城主是吧?”
越千城负手站在伞下,高挺的鼻梁上有几滴汗珠,“嗯,是的。”
花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你可以同你父亲说道说道,让他将那几个坏事的衙役清退出衙门,他们根本不称职,有他们在,凌云城官府的名声迟早要坏掉。”
百姓们和为官者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倒是和底下的小官差们常打交道,小官差们代表的形象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官府。就凭白日里拦住花涴的那几个衙役的行为举止,他们若是和百姓们打交道久了,百姓们肯定会对官府的能力产生怀疑。
倒不如趁早清理出去,以绝后患。
伞外的土地渐渐被雨水打湿,越千城凝视着眼前湿润的土地,挑唇低笑一声,剑眉舒缓展开,“何须他们,有我在就足够了。”
花涴明白越千城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听来稀松平常,可花涴却从中听出几分委屈和寥落,想到卖烧饼的大婶儿对越千城表现出的不屑和厌恶,她皱眉不豫道:“我觉得你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
越千城继续微笑,只是在这看似自然的笑意下掩藏了几分清冷,“我常以向恶之心揣度世人,”他道:“你想,一个为祸一方的不成才二世祖,和一个自力更生的富家子弟,哪个更合百姓的期待?哪个能给予他们更多谈资?”
花涴沉默了。
她是自六扇门设立以来第一个女捕快,在她之后,六扇门才开始广招女子做捕快,饶是如此,现在的六扇门也不过共有四个女捕快,其他都是男子。
那三个女捕快没与她惺惺相惜,相反,每每见到她,她们都会说些难听的话,可伤人自尊了。
花涴想,大抵是她相貌生得好,工作水平又突出,女人扎堆的地方少不了比较,相貌生得好工作水平又突出的她实在是太扎眼了,所以剩下的三个人都嫉妒她。
她们说她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进的六扇门;她们说她和老门主有一腿;她们说她破案全凭运气。
每每听到这些话,花涴大多一笑了之,并不往心里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身子板正得很,心里也无所亏欠,不怕她们八婆似的说三道四。
抬头看着大伞之外的绵绵细雨,越千城挑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微笑,“比起好事,他们更爱传坏事,且传到最后往往离事实相去甚远,要不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从何而来,三人成虎这个词又从何而来。”
花涴抿了抿嘴唇,心底有所思忖。诚如越千城所言,一个靠裙带关系进入六扇门的貌美女子,和一个工作勤勤恳恳行事坦坦荡荡的女捕快,哪个更合他人的期待,哪个能给予六扇门里那些爱嚼舌根子之人更多谈资,几乎不言而喻。
把额前的碎发撩至而后,花涴随着越千城的视线望向雨幕,嗓音不由变得温软低婉,“会有改观的,只要你坚守本性,不自暴自弃,迟早有一日城里的百姓会发现你不是坏人,届时他们会被一种名为自责的情绪击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同样可以用在这件事情上。
一阵风吹过,越千城紧了紧衣裳,“但愿如此吧。”
一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要是独自一人熬整夜,也许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但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有人说说话,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一整晚,夜月都不曾出现,不知是发现花涴在此值守不敢出现,还是他压根儿没打算杀木少爷。
天快要亮的时候,花涴经不住越千城再三劝说,闭上眼睛眯了一小会儿。阖上眼睛之前,她看了眼大伞之下的少年,他只着一件单薄衣衫,漆黑的头发束一半松一半,面容因熬夜变得憔悴不少,可少年的洒脱与不羁却半分未减,他便如高山顶上树干笔直的白桦,永远有着向上伸展的蓬勃朝气。
花涴心满意足地闭眼睡去。
却也没能睡多久,她是被阵阵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便见越千城紧锁着眉头,一脸的愁绪郁结。
雨已经停了,只有大伞遮挡之下的土地焦干,其余地方皆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浓重的泥土气息。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问道:“又有人死了吧,这次是谁?”
越千城低下头,眼底的凝重浓得几乎要溢出来,他吐出三个字,“木清泉。”
残存的睡意瞬间跑的无影无踪,花涴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是他!我们昨夜明明一直守在这里的,寸步不曾离开过,夜月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越千城表现得较为平静,在花涴醒来之前,他已经提前震惊过了,“是的,我们昨夜的确守在这里寸步不曾离开过,可……”瞳仁猛缩,他吐出一个让花涴更为惊讶的消息,“可夜月不是在木府杀死的木清泉,是在郊外的大道之上!”
双眼继续瞪大,花涴被惊着了,她一时无法消化这个信息。
木家少爷怎么会被杀死在郊外的大道上呢?
木夫人昨日明明将他唤回府中,并叮嘱他近日不要远行,她也一直守在木府的门口,没见木家少爷出来过,他若是死在府中还说得过去,可……可他怎么会死在木府外面?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花涴从震惊中走出来,灵光一闪道:“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