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绾绾脸上逐渐显出扭曲的笑容,藏在这具身体内吸这个丫头的精气,无异于自伤,一个普通人,身上自带阳气。自己不过是凭借着刻骨恨意,才附在了厉绾绾身上,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可是,她也不甘心,若她一直依附在这里,会被阳气一点点磨尽,魂飞魄散,那余楚冉,她就报复不了他了。
眼前这丫头才是真正的纯阴之体,绝妙的容器,她要夺了她的身体,亲手把那个负心人的心给掏出来。
“啪嗒”一声,少女手中的朱砂笔掉了下来,郑拂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飞快弓下了腰,青色的领子微微露出,莹白的背拱成明月桥,少女声音带着几分赧然,“抱歉啊。”
厉绾绾的手慢慢掐上少女细嫩的脖颈。
正待收紧,腰间却是一个刺痛,她骇然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自己腰上被贴了一张符咒,厉绾绾脸色逐渐扭曲,嗓音似笑非笑,却透着沙哑的妩媚,“呵呵呵……”
郑拂长吁一口气,幸好,小阎王给她的符咒她还留着。她手中紧紧执着玛瑙匕首,转头就要跑,那道妩媚的声音缥缈如同幽幽低泣,“相思子,谁衔去,泉下泥销骨,新坟雪埋肉……”
郑拂脚步一顿,回头,“你是,董窈娘……”
对面骤然露出一张哭泣的美艳女子脸,与厉绾绾那张略带稚气的少女脸不同,这张脸美的风情又堕落,董窈娘眼中留下一行血泪,唇角黑血源源不断落下,滴在大红的喜服上,晕开暗色痕迹,十分诡异。
她的声音仿佛锥心泣血,控诉道:“郑姑娘,我好恨,恨他负了我,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凭什么,我死了满腔怨气化作阴煞,他却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还要去娶别人,我好恨啊,我腹中还怀了他的骨肉,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郑拂被她的情绪感染,艰难开口,“你是说,余楚冉负了你吗……”那个清俊温雅的大夫竟然是负心人么?
董窈娘嘶哑着嗓子,眼中恨意刻骨,“就是他!”
话音刚落,一张符咒飞快像刀片刷地一声飞过,带着几分狠厉,极快地打在她脸上,她那张脸忽然又恢复厉绾绾模样,闷哼一声,倒在了镜前。
郑拂连忙回头,却看到谢伽罗一步步朝她而来,发丝被风吹得翻飞,少年将手抵在她肩膀上,语气暗含告诫,“阴煞大多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怨气极重,你别同她说话,小心她缠上你。”
“好。”郑拂平静应了,将他的手拨开,径自要出房门,谢伽罗不满地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神幽沉,带着几分固执,“你去哪里?”
去找裴行止吗?
她眼皮微掀,轻飘飘地看着他,“我去找谢师姐,反正我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交给谢师弟处理比较好吧。”
她没提到裴行止,谢伽罗心口一颤,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郑拂转身要走,没想到少年却盯着她,乌润的眸子轻轻眨了眨,无辜道:“我和你一起,我也对付不了她。”
他这个人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冷漠,一个阴煞的爱恨情仇,与他没半点关系,她想报复谁,出于什么缘由,他一点都不关心。
指腹下的肌肤带着几分温热,他垂眸去看。心口竟然有几分诡异的满足,像是,终于牢牢握住了她。
指尖忍不住一点点收紧,他眼中不自觉带着几分痴意,还有一种自甘堕落的变态感情。
他自虐一样提醒自己,这是郑拂,不是阿姐。
可那又如何,都是属于他的。
寻觅了太久,那个兜兜转转的身影,微妙地与眼前的少女重叠,他在记忆的泥沼中浮浮沉沉,满身阴暗,逐渐变成一个怪物,幸好手中还能握着一点月光。
郑拂被他这样攥着,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她突然凉凉望了他一眼,这样皎洁的目光,他被她望得无所遁形,眼中逐渐浮现悲哀的苍凉。
谢伽罗顿时怔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就算此刻握住了又如何,他最后还是会亲手杀了她。
心口跳动的声音一瞬间变得缓慢,脚下看不见的泥沼,蠢蠢欲动,想把他拉下去。
他顿时生出无边的厌弃来,像是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肮脏的怪物,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奢望着。如果,郑拂是阿姐就好了……
郑拂的手腕从他掌心抽离,水墨一般的裙摆像飘起来的羽毛,她飞快地往大堂去,一边梳理头绪,准备告诉裴行止和谢欢欢,厉绾绾被阴煞附身的事。
谢伽罗盯着她的背影,眼中关押的怪物在瞳孔中越发扭曲,少年双眼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绚丽。
他忽然回头,他来到梳妆台前,狠厉地掐着厉绾绾的下颌,她口中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幽泣,“放开我!”
少年冷笑一声,在她头顶虚虚抓着,往上一点点用力,“滚出来。”窈娘感觉自己被人一点点从厉绾绾体内拉出来,惊骇到声嘶力竭,“啊啊啊!!”
她被狠狠拽了出来,黑雾般的身体被甩在地上,她倒在地上,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剜着谢伽罗。
无边的恨意要将她吞噬,她眼下流下一行血泪来,满腔不甘心几乎化成浓郁的鸩毒,蚀骨剜心,为什么,她只是想报复余楚冉,拖他下地狱!
为什么这都做不到!
少年张开了艳丽的唇,微微发红的眼尾看起来有种癫狂的错觉,他欣赏着她的颓败之势,慢悠悠威胁道:“你若是再敢动夺她身体的念头,我会让你彻底魂飞魄散,知道么?”
窈娘恨恨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少年却忽然轻笑一声,指尖一滴血滴落,施舍一般落在她黑雾般的体内,那种被阳气侵蚀的不舒服感觉竟然一瞬间消失,她错愕抬头看他。
少年眼中含着化不开的恶意,艳丽容颜如淬着毒的罂粟,他用清冽的嗓音慢慢蛊惑她,“想报复那个负心人,对么?可惜,你在活人体内待不了多久,有了我的血,你就不会被人发现了,还不会被阳气所伤。”
窈娘终于开口了,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帮我?”
谢伽罗慢慢起身,唇角挂着一抹笑,并没有回答,反而轻声道:“去把这场喜事闹得天翻地覆吧,那一定很有趣。”
他只是很不爽,不爽到,只想看到美好的东西毁灭。
……
疯子!
窈娘咯咯笑了起来,血泪兀自流了下来,这是同她一样在爱恨边缘游走的怪物呢。
见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光芒中,她这才慢悠悠回到厉绾绾体内,她低头将腰间符咒撕去,轻声哼着缠绵的歌曲。
她又幽幽地给自己指尖涂上蔻丹,兀自笑了起来,甜美的容颜带着几分瘆人的诡异,她借着明晃晃的光打量着这双手。
白皙,修长,纤细,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如果能探入那个负心人的胸膛,把他的心脏剜出来,染上鲜血,那一定,很美。
她在凝望着镜子里的少女,眼中恨意慢慢收敛,不过在那之前,她可得好好扮演厉绾绾的角色。
不过是故作天真,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她早就深谙此道。
郑拂很快来到前厅,厉郡守颓废地坐在椅子上,胖胖的身子堆成一座小山,压得椅背吱呀吱呀响,他拭了拭额间的虚汗,“裴公子的意思是,绾绾不是纯阴之体。”
裴行止点头,“令千金生辰八字颇重,看来并不像是纯阴之体,而且,她平时应当体格康健,甚少生病,怎么会有时日无多的传言呢?”
厉郡守喘了口气,喃喃道:“的确,绾绾从小就很好养,不需要老夫操心,不过,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楚冉来了高阳郡,他是个大夫,医术高超、妙手仁心,经常替穷人治病不收诊金。
绾绾见了他,很是欢喜,就天天借口头疼脑热,叫他给自己看病,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了小儿女的情意。
老夫本来是竭力反对,可熬不住绾绾闹着绝食,再加上看楚冉也是个痴情人,便只好应下来,等绾绾十八岁那年两人就成亲。
可自去年开始,绾绾突然经常毫无预兆地昏倒,楚冉也瞧不出任何问题。可有一次,她昏倒后哭着醒过来,突然说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自己梦里看到了有人叫她一起去天上。
那人还说,绾绾是纯阴之体,年纪越大,越易招来邪物,高阳郡那些枉死的新娘子都是她招来的邪物害死的。
老夫着实吓到了,找了一些方士来驱邪,都没半点起色,老夫心想绾绾恐怕命中该有此劫,便只好,加紧给她办婚事。”
厉郡守忽然哭了起来,胖胖的身子一颤一颤,他几乎伏在地上,朝着裴行止道:“裴公子,既然绾绾不是纯阴之体,那会不会有什么邪物缠上了她啊,还请裴公子救救小女,老夫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要是她真的没了,老夫也不想活了。”
裴行止忙要扶他起来,门外忽然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师兄,谢师姐、你们快去看看,郡守千金是被阴煞附身了。”
厉郡守一顿,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满是惊慌,“姑娘,怎么回事!”
郑拂轻声道:“厉大人,你的女儿是被一个名叫董窈娘的阴煞附身了。”听到董窈娘这三个字,厉郡守双目蓦地睁大了,像是恐惧,又像是心虚。
他气喘吁吁,声音从嗓音里拉长成诡异的声调道:“快,快看看去!”
裴行止和谢欢欢又问:“师妹,郡守千金现在在哪里?”
“她昏倒在房里了,师兄,你快去。”裴行止和谢欢欢连忙往厉绾绾房内去了,厉郡守拖着笨重的身子,心焦如焚地跟了过去,竟然也能跟上。
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海棠树下,粉白的枝丫颤了颤,拄杖的声响在石板上笃笃回荡,郑拂回头,却看到余楚冉正背着药箱,一步一步从月洞出来,要往大门去。
清俊的脸上覆着一层光,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得像一块玉。
这样气质高华的人,像是负心人吗?
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郑拂蹙了蹙眉,抬脚走了过去,轻声问他,“余大哥,你去哪里?”
余楚冉一堆,双眼虚虚对上少女,同她打了声招呼,“原来是郑姑娘啊,在下正准备出门给人看病去。”
郑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对面青年露出个笑来:“郑姑娘身上的香味特别,在下又是大夫,对气味一贯敏感,这才认出来的。”
这话本来有些暧昧,偏偏对面的人看着是君子端方的样子,说出口的话也十分坦荡,没有丝毫狎昵之意,让人信服,郑拂诧异地轻轻嗅了自己袖口一下,却没发现半点香味。
像是察觉她的动作,余楚冉又补充了一句,“郑姑娘身上有很浓的栀子花芬芳。”
她慢慢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又忽然问道:“余大哥替人看病不需要别人带路吗?”
余楚冉摇头,“我对高阳郡十分熟悉,即便看不见了,也记得各处地方,不需要人带路也可以。”
郑拂若有所思,她记得,董窈娘结冥婚的时候,抬轿人念的词中提到余楚冉是沧州郡人。
少女眼珠转了转,钦佩地赞叹一声,“余大哥好厉害,真不愧是高阳郡长大的,竟然对每个地方都那么熟悉。”
余楚冉却轻笑了一声,“郑姑娘谬赞,其实在下并非高阳郡人士,在下是好几年前来到此地,本来是存了游历的心思,后来,与绾绾相识,便决定定居于此。”
少女不免好奇,“那余大哥是哪里人?”
“在下是沧州郡人士。”
郑拂颤了颤睫毛,语气突然变得伤悲又怀念,道:“余大哥竟然是沧州郡人士,真是巧了,我有个表姐,也是沧州郡人士,后来,她家里家道中落,她就流落到了高阳郡,从此杳无音信,我这次来高阳郡,便想打听她的消息,可惜都一无所获。”
听出少女的难过,余楚冉忍不住安慰,“郑姑娘表姐叫什么名字?兴许在下认识也说不定。”
少女微微欣喜起来,眼睛却直直望着余楚冉,不放过他任何表情,“真的吗?我的表姐,她叫董窈娘。”
“董窈娘。”默默念了这个名字,余楚冉表情没有变化半分,“抱歉,在下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不认识?
“郑姑娘,在下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若是有消息,便告诉你,在下就先告辞了。”余楚冉拄着拐杖慢慢远去,郑拂立在门外,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余楚冉看起来不像撒谎,他好像是真的不认识董窈娘,是失忆了么?还是另有隐情?
正若有所思,一道温和的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郑姑娘。”
郑拂回头,看到袖纤衣身边的丫鬟,朝她笑得温和,桃叶不忘袖纤衣的叮嘱,先是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见那个白衣少年不在,才慢慢道:“郑姑娘,我们小姐有请。”
袖纤衣,请她做什么?
郑拂垂着眸子,有些不情愿,同时,还有一种对未知的警惕,她立在原地,没动,桃叶又有些羞涩道:“郑姑娘,你别怕,我们小姐人很好的,她很喜欢你,才会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第47章 笼中雀
踏上遗芳阁的楼梯, 耳边不断传来靡丽的小调,郑拂心里不可避免地忐忑起来,她小心翼翼摸着腰间的玛瑙匕首, 一间雅致的小厢房忽被推开。
“小姐,郑姑娘来了。”桃叶又回头引着郑拂, “郑姑娘, 请。”
对面的少女声音脆甜,“桃叶, 你先退下吧。”
郑拂这才抬起了眼,对面戴着帏帽的少女, 穿着一身雪白裙衫,坐在圈椅上, 身边的黄花梨木茶几摆好了茶水点心。
显然, 袖纤衣等她很久了。
郑拂坐到她旁边, “袖纤衣姑娘, 你找我什么事。”袖纤衣透着帏帽的白纱打量着她, 艳色的唇若隐若现, 她问道:“阿拂,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郑拂没回答,袖纤衣轻笑了一声, 雪白的帏帽缓缓揭开, 露出一张艳丽的美人脸。
郑拂目光颤了颤,又听得袖纤衣款款道:“三日赌约, 实际上不过是为阿修罗王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最后能赢得他的心,将他驯养,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