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仰着脸望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像是剔透的琉璃,她那双乌黑眼挂着一丝笑意,“阿娘,如果今日是阿爹陷入这种境地,阿娘会不会为了阿爹奋不顾身?”
郑王妃唇瓣轻轻动了动,“不一样,你阿爹是值得的,而狸奴,他已经变了,他是个……”斟酌了一会,杀人如麻的怪物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少女无声地堕泪,声音却无比坚决,“可是,他也值得,阿娘,你不知道,我等了他好久了,从上辈子一直到下辈子……”
“阿拂……”郑王妃忍不住握紧了郑拂的手。
她继续道,声音微哑,却掷地有声:“所以,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
黑鸦鸦的皇城,肃杀的羽林军整装待发,将皇城的权利中心——紫极殿围得水泄不通,皇城外,庆祝盂兰盆节的灯火直上云霄,赤金、流黄的星屑在天穹炸开。
天子的紫极殿内,垂下的龙纹鲛绡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天子坐在宝座上,身边是伺候着他的心腹,懿妃就站在他身边。
天子喜怒不定,转头望着脸色苍白的苗心懿,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旁若无人地说着,“懿妃,那个孽种要弑君弑父,你还要护着他么?”
苗心懿像是木讷的石头美人,怔怔望着殿门不说话。
一旁的容妃怨毒地望着他们,心里冷笑,掐丝珐琅的指套在手心掐出一个深深的痕迹,等那个孽种死了,她就可以想办法让瑾儿活过来了。
谢欢欢脸色苍白地立在殿外,她偎在裴行止怀里,望着城外喧嚣的焰火,轻声问着,“师兄,这一切都是伽罗做的吗?”
裴行止拍了拍她的额头,转移话题道:“欢欢,别想那么多,捉妖人行事坦荡,但求无愧于心,我们只是履行捉妖人的职责。”
天子被苗心懿软硬不吃的态度激怒,他轻轻捏着她的下颌,逼她调转头望着自己,目光阴沉,“心懿,那个孽种不是说要来刺杀孤,他若真的来,孤会让他有来无回,你看到了吗?殿外都是孤的禁军。”
一声唿哨,殿外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少年戴着一个狰狞的般若面具,身上穿着雪白振袖衣袍,身姿如鹤,一头乌黑蓬松的发被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说不清的意气风发。
羽林军的弓箭蓄势待发,密密匝匝朝着少年而去,铺天盖地的羽箭不停坠落,就算是一只苍蝇进入也会被射成刺猬。
苗心懿脸上总算有了波动,她低声喃喃,带着几分哀求,“狸奴,圣上,不要……”
天子眸光阴沉,冷笑道:“狸奴?一个孽种罢了……”
少年不闪不避,幽魂一般在箭雨中穿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青年,看清楚青年的模样,容妃几乎是拍案而起,“瑾儿!”
他怎么也在?
见箭雨不奏效,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的长剑扫了过来,少年仿佛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闲庭信步一般穿梭,他每踏出一步,便是平地风起。
树叶被风狂乱吹动着,羽林军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萎靡不振,长剑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在地上滚作一团,谢欢欢和裴行止眼中同时浮现出骇然的情绪来。
伽罗……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这般翻云覆雨的神通,比当初的天人怨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真的是阿修罗王……
谢伽罗带着秦成瑾慢慢踏上玉阶,朝着殿内的天子而来。
看见脸色苍白的谢欢欢,他也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又淡漠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殿内的烛火妖娆的跳动起来,天子明明坐在高处,望着台阶下戴着面具的少年,眼中不可避免地浮现一丝恐惧,他强撑着,望着谢伽罗身后的秦成瑾,“你把孤的皇儿怎么了?”
容妃眼中幽幽的亮,死死盯着谢伽罗,却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雪色的衣衫翩翩如同鹤羽,他慢条斯理地将脸上的般若面具取下,无所顾忌地露出额头的细角,少年眼尾勾出一个秾艳的弧度。
他声音含着笑意,却无比恶劣,“我只是想让你尝尝,与自己宠爱的儿子反目成仇的滋味。”
谢伽罗指尖微动,在秦成瑾肩上拍了一下,声音如同蛊惑,指着天子道:“去把他杀了。”
像是被启动杀戮模式的傀儡人,秦成瑾呆滞的猫瞳亮了起来,他獠牙暴涨,高高跃上案台,朝着天子露出锋利的爪牙,天子面如土色,危急关头,他一把推开了苗心懿,直往后面躲。
谢欢欢和裴行止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一有动静,立刻欺身而上,与秦成瑾缠斗了起来,符箓与猫爪短兵相接,发出铿然的声音。
可是秦成瑾完全变成了杀戮傀儡,不知道流血疼痛,十分难缠。
谢欢欢费劲抵抗,眼中的泪倔强不落下,朝着谢伽罗道:“伽罗,你别这样。”
苗心懿也不停呼唤,眼泪盈盈,“狸奴!”
谢伽罗眼神空荡荡的,他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慢慢朝着倒在地上的苗心懿而去,蹲了下来。
他说,“我不是狸奴,也不是你的亲儿子,你的亲儿子早就死在了容妃那个妖妇手上,胎死腹中,而我不过是鸠占鹊巢,借着你的肚子出生。”
苗心懿唇瓣不停颤抖着,指尖紧紧挽着他的衣袖,冰凉的眼泪坠落在他手心,强烈的情绪让她说不出话来。
昔日那个会慢悠悠学着喊阿娘的少年,像一只小野豹一般的少年好像一瞬间长大了。
却陌生得让她不敢把他套在狸奴的壳子里。
可其实,他是不是狸奴又有什么关系,他永远都是她的宝贝儿子。
谢伽罗幽幽看着她,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像是要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羁绊通通斩断。
他转身朝着狼狈的天子而去,苗心懿的身体不停颤抖起来,拼命想抓住少年。
容妃一把扑在天子怀里,看到秦成瑾被控制模样,喉间朝着谢伽罗发出怒吼,“你对我的皇儿做了什么?”
谢伽罗讽刺地笑着,眼中愉悦又恶意,“你可真是蠢得可以,你的宝贝儿子已经死了,对了,你不是说要让懿妃痛失爱子吗,现在自己儿子也死了,自食恶果的滋味如何?”
死了?不,不可能!
瑾儿他有九条命,就算小时候被夺走了一条命,也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确死了,你知道魔骨舍利吧,有人把魔骨舍利化成的刀刃,穿入你儿子心脏处,他挣扎都不能,就没了声息,凶手是谁,聪明的容妃娘娘不妨猜一猜。”
容妃猫瞳一瞬间睁大了,咬牙切齿道:“陈理信!”
“啪啪啪……”谢伽罗慢悠悠的鼓掌,唇角笑意恶劣,“是啊……”
一道朱雀服的身影从侧殿出现,陈理信佝偻如虾子的背影一瞬间挺直了,他脸上笑意冰冷,居高临下地朝着容妃道:“容妃娘娘,您可还记得,我曾有一个女儿陈沁雪惨死在您儿子手上,我找你要一个公道,您却一味庇护着他。
天家之子,多么尊贵啊,您把他当作宝贝看待,却怎么不知道,卑鄙如我,也把自己女儿视作珍宝,我把珍宝送到你儿子手上,他却将她打碎,尸骨不剩。”
容妃平静地望着陈理信,笑意轻蔑,“所以,你是想杀了本宫,替你女儿报仇吗?”
陈理信脚步一顿,“没错。”
“做梦!”源源不断的猫影从她体内一跃而出,化作无数烟雾,朝着宫殿四处流窜。
容妃尖牙突兀,喉间发出野猫低哑的嘶吼,她一把推开了天子,低低笑了起来,猖狂又怨毒,像是千万个怨鬼齐齐出笼。
谢伽罗轻蔑地笑了起来,长相思从身后祭出,“终于现原形了啊。”
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瞬间,无数的黑猫影子却朝着谢伽罗一拥而上,潮水一般把他裹住了,像是被腐肉吸引的秃鹫,凶残暴戾。
看到这场景,谢欢欢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这不是普通的猫妖,而是化猫煞……死去的人怨气太重,便会化作九世的怨猫,超脱轮回,直到完成报仇雪恨的任务,否则她永远不会消散。
长相思朝着苗心懿而去,护着她不被残余的猫影伤害。
猫影不断缠上来,少年没有躲开,也没有反抗,像是在完成一场自我献祭,任由自己被潮水一般的猫影吞噬。
容妃笑得扭曲,眼中流下血泪来,“定弥城,阿修罗王,多么高高无上的存在啊,我不过是抄近路路过,就被你的手下杀死了,马蹄把我践踏成了乱泥,我真的好恨啊,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么杀死……”
谢欢欢声嘶力竭道:“伽罗!”
从侧殿来到殿内的魏邻一把抱起了失魂落魄的懿妃,清俊面目有几分阴沉,“娘娘,奴才带您离开这里。”
苗心懿却呜呜哭泣起来,想要从魏邻怀里挣脱,朝着猫影中心而去,“狸奴……”
郑拂独自穿过重重宫阙,来到紫极殿,却看到一地狼籍,裴行止、谢欢欢和秦成瑾缠斗着,而天子在心腹的保护下,东躲西藏。
她亲眼目睹谢伽罗被猫影吞噬,乌黑的瞳仁一瞬间放大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阎王……
漆黑的猫影将雪白的身影紧紧裹住,严丝合缝,撕咬的猫爪勾出一道道血痕,梅花一样溅在地板上,郑拂脸色一阵发白,心口疼得厉害。
“师妹!别过去!”
“郑师妹!”
少女薄罗衫微振,如一对翅膀,她轻盈得像坠入水中的月亮,却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猫影中,她看见,少年正支着腿,坐在重重猫影中,雪白衣衫被猫爪划破,身上血痕斑斑。
他回身,朝着郑拂笑着,少有的,发自肺腑的笑。
像是积善寺第一次见到的温雅少年,她隔着帏帽望他,宿命的一眼,他朝她伸出手,慢条斯理的说着,“阿拂,你来了。”
她纤细的手臂一把环住了少年的背脊,眼泪珍珠一般坠落在他脖颈处,有重量般在他心口一般砸出一圈涟漪,她紧紧抱住了谢伽罗,声音闷闷的,“嗯,我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就完成一场浩大的奔赴。
猫影咆哮着要来撕咬郑拂,他一把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唇瓣暴烈地亲吻着她,像是喜悦到极点,无处释放,浓郁的鲜血气息在两个人唇舌之间纠缠,他痴痴地问她,“阿拂,你爱我吗?”
“我爱你。”她说得很轻,每一个字都那么坚定。
像是罪无可恕之人终于获得神明的宽赦,他抚摸着她的脸,艳丽的脸上笑意干净又纯洁,“那就,够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坏,对不对?这是我欠下的,最后一桩杀孽。”
虽然,那个时候,他善恶不明,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欲望,可唯一的温柔,还是留给了她。
他杀了人,可他只想送给她一盒胭脂。
他这一世,就如同丹玑子所说,都是为了偿还杀孽,所幸,有鸩心痣的约束,他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而强求的一世,求而不得的境地,终于在这一刻圆满了。
他捧着她脸,轻轻啄着她的唇,带着浓烈的眷恋,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她的心口,“这里,永远都是我的,阿拂,我给你种下了我的标记,以后,就算轮回了,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裴行止的符箓穿透秦成瑾的躯壳,他狠狠将他踢下阶梯,同谢欢欢一起要来破坏这潮水一样的猫影,却丝毫没有办法。
郑拂看着他唇角不停渗出鲜血来,少年艳丽的唇变得青紫交加,口中不断呼出寒气。
长眠之地的寒气……
她低头望着心口,抚摸着心口那个炽热的滚烫的印记,是他那个晚上替她种下的,她体内长眠之地的寒气也被他纳入自己身体了,他想独自赴死对吗?
明明是个坏蛋,这个时候偏偏要做好人啊。
谁稀罕啊!谁稀罕他救她啊!自我牺牲很伟大吗!
她红着眼眶,恨恨地望着谢伽罗,“谁要你以死赎罪了,世间的善恶是这么算的吗?你欠容妃,可我没有欠她,懿妃娘娘也没欠她,陈沁雪也没欠她,她害我魂魄流落多年,害得懿妃娘娘失去亲儿子,害得陈沁雪变作阴煞,凭什么就她一个人有恨!”
顿了顿,她又露出个笑来,道:“那我也要讨回来,别忘了,我可是纯阴之体。”
话音刚落,她从怀里抽出玛瑙匕首来,在自己腕间狠狠划下一个口子,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幽冥司的大门洞开,阴风呼啸,百鬼夜行。
凶恶的厉鬼不分敌我地撕扯吞噬着那些猫影,凄厉惨叫声直掀房梁,其中不乏被容妃害死的宫女冤魂,还有被叼走的原本的狸奴的魂魄。
他们从地上伸出黑黢黢的手,拼命缠着容妃,口中不停念叨着,“我好恨啊……”
容妃不停发出野猫的尖叫,要朝着谢伽罗而来,却被厉鬼绊住了脚步,他们生生要把容妃拖下幽冥司。
无数黑影中,陈沁雪就坐在台阶下,雪白的孝服被风吹得鼓起,她声音脆生生的,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儿,朝着陈理信道:“阿爹!”
陈理信低声喃喃,“沁雪!”
罗罗从她背后一跃而出,朝着容妃而去,死死咬住了她的裙摆。
见状,谢欢欢和裴行止两人转而抛出符箓,朝着容妃而去。
宫殿动荡不安,地板裂开,摇摇晃晃,少女轻飘飘的身子坠落在少年怀里,馥郁的栀子花芬芳一瞬间在鼻端弥漫。
他捧着她的手腕,细细地将鲜血舔舐干净。
砰的一声,盛大的烟花从天际降落,火树银花,一地霜凉,皇城外的人在庆祝着盂兰盆节的盛大闭幕。
少女唇色苍白,眼中却倒映着烟花的底色,她紧紧抱住了谢伽罗,裙摆委地,眼睛弯成月弧,“小阎王,我十八岁了。”
短命的宿命冥冥中已经破了。
所以,以后,他们会有无数个岁岁年年啊。
少年旁若无人地亲吻着她,呢喃一般道:“我知道。”
第87章 镜圆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