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在外头风声的映衬下更是细弱如蚊,可那胸腔以至后背因为说话而发出的震颤还是让顾攸宁察觉到了,她立刻止了声音,抬起沾满泪水的眼睫, 以为他不舒服连忙紧张询问,“你说什么?”
“我说够了!”
这次姬朝宗终于甩开了顾攸宁的手,他退了两步,宽大的手掌撑在身后的红木桌案上,侧着身子望着顾攸宁的方向,即使看不见也还是强撑出一副倨傲到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模样,垂着眼帘,黑漆漆的瞳仁一点感情都没有,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来维持自己这颗摇摇欲坠到有些破碎的心。
他张口,想讥嘲她。
他想把所有扯动他心脏让他难受的情绪都化作利剑刺穿她的身体,好似这样,那他这一年来所受到的伤害就得到了弥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她先前的哽咽,即使眼前一片漆黑,可他还是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肯定白着小脸,那双浓密的睫毛上也肯定挂着泪珠,或许还会因为他先前的挣脱和怒吼而发抖。
只要想到这些,他这嘴里就吐不出一个伤害她的字。
脸色从白转红,又从红转到青,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可姬朝宗硬是说不出别的话。到最后,他只能把情绪发泄在外物上,转过身,摔了桌子上那已经不知道是这几日被更换的第几套茶具。
茶具碎裂,风声都像是惧得一停。
姬朝宗低着头,不愿让她瞧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喑哑着嗓子,冷着声,像是野兽最后的无能怒吼,“出去!”
可顾攸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去?
她视线模糊地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到有些孤寂的身影,能看出他的隐忍和克制,也清楚这个时候最好还是随他的心愿比较好,可不说他如今这个情况让她担心,她也不愿让他一个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中。
她幼时贪玩最喜欢拿着布条绑着眼睛去玩捉迷藏。
有一回她不小心撞了膝盖,把母亲气得狠狠教训了她一通,可她那时候多调皮啊,一向是记吃不记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边刚刚应承完母亲,那边就继续开始自己新得的乐趣。
那次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情况,她用布条蒙着眼睛让下人们全都躲好。
她最擅长找人,从前几刻钟就能把人都找出来,可那日却始终找不到人,她又是个倔脾气,不肯摘掉布条,就一边喊一边找,后来天都黑了,院子里却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她那会终于慌了,摘掉布条发现自己的院子真的一个人都没有,那种因为黑暗而带来的孤寂和恐惧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的东西。
当初她只是和旁人玩游戏,都有这样的感受。
更何况姬朝宗如今是真的看不见。
想到刚才掀起帘子时,男人明明很不适应却又因为从小到大的傲气不愿服输,一个人独自摸索的模样,顾攸宁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等到眼睛终于可以清楚看见面前的事物时,也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残片,她找得很小心,生怕漏掉一小片会让他受伤。
姬朝宗没有听见她说话,也没有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内心不由又变得慌乱起来,勉强压抑着心跳,抿着唇仔细辨别了一会才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他是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顾攸宁。
无论是现在自己的境况还是她先前的致歉,他都不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看见她,他不想听她说那些话,更不愿自己这幅样子让她看见。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可怜!更不是那句对不起!
“顾攸宁……”姬朝宗的声音和先前一样冷,原本撑着桌子的手又紧握起来,咬牙切齿,“我让你出去,你听到没!你不是想离开我吗?我现在如你所愿,让你离我越远越好。”
“出去!”
“我后悔了。”
屋中传来女子低哑的声音。
这道声音比起先前姬朝宗的怒吼轻得一点份量都没有,甚至很快就消散在屋子里,可姬朝宗还是听清楚了,心跳就像是漏了一拍,呼吸也在这刹那停住了。
可身后的女子还在说,“姬朝宗,我后悔了,我不想离开你了。”
顾攸宁知道自己矫情,自己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这么折腾一回,弄得两个人都不好受,可她就是后悔了,她不想再离开姬朝宗了,她不想再从别人口中知晓他过得怎么样,不想看到他和其他人在一起,更不想看到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她喜欢他,想要他,她想他们重归于好。
她知道覆水难收,也知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破镜重圆的故事,可她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改,或许前路依旧难行,或许结果依旧不好,可她是真的不想再离开他了。
从前是姬朝宗接近她,治愈她,那么这次就换她去爱他。
碎片都已经捡了起来,顾攸宁起身看着他僵硬的身形,红唇一张一合,继续说,“我不会走,就算你赶我骂我,我也不会走。”
“你!”
姬朝宗从前哪里见过她这样无赖的模样,可这几日却屡次因为她的无赖而无可奈何,从怔楞中回过神,他想张口骂她一顿,又或许嘲讽她一顿,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沉着脸去喊杜仲,外头却安安静静的,连个回声都没有。
顾攸宁哪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已看出他的无可奈何,心下微暖,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抹笑,“他去厨房给你拿药了。”见他脸色难看也知晓不能逼得太紧,她把手中的碎片放到桌子上,抬手去扶他的胳膊。
刚刚触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人甩开了。
他力道大得很,顾攸宁身子一晃,差点没摔倒。
姬朝宗本是在同她置气才一时没克制好力道,等察觉后忙回头去看,因为看不见才更紧张更担心,手也跟着伸了出去,可又像是不愿让她窥见自己的紧张,听出她气息并未有其他异样便连忙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藏在身后紧握着。
脸绷着,薄唇也死死抿着。
顾攸宁其实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昨日摔了一跤,手脚都还疼着,可她不愿让姬朝宗担心便死咬着唇,她也没说话,走过去继续扶他,这次男人只是胳膊绷紧了一下,却没再像之前那样甩开她。
似乎是怕再伤害到她。
顾攸宁自然看出了他的克制,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即使脸色再难看,可他的内心还是和从前一样柔软,纵使再生气也舍不得伤害她,心里暖乎乎的,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温和起来,“你中午想吃什么?”
可姬朝宗怎么会理她?
顾攸宁也不生气,自顾自笑道:“你不说,那我可自己安排了。”
想了想,便想出几道菜,“你以前喜欢吃龙井虾仁,要是厨房有虾,我就给你做一道,再配一道冬笋炒火腿,素炒青菜、羊肚羹,好不好?”
顾攸宁把人扶到床上,又给人拿了一条软毯过来,“你先歇息一会,我去厨房看看,过会就来陪你。”
她说话的时候,姬朝宗一个字都没说,似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走,索性就懒得张口了……顾攸宁看着他脸上冷淡的表情,知道两人想重归于好的这条路还难着呢。
她也不气馁,怕姬朝宗觉得无聊,想找个能让人解闷的物件。
若是福福在,倒是可以让它陪着姬朝宗,可它一向随性,以前在澄园都随时找不见人,除非它自己想出来,或是到了饭点饿了,要不然还真的很难找到它。
往屋子里梭巡了一圈,瞧见远处的小几上放着一个九连环。
这倒是个可以解闷的东西。
顾攸宁脸上扬起一抹笑,走过去拿东西,发现小几上除了一只九连环还有一只纯金鸟笼,从前也不知道姬朝宗竟然还喜欢养鸟,只是这笼子开着,里头还有一条金链子,偏偏鸟却不见了。
她也没多想,拿着九连环往回走,边走边问人,“我看到笼子里的鸟不见了,是被福福放走了吗?”
怕是他心爱之物,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让人去找下?”
男人听她说起这事,刚才还淡漠的脸立时就变了,他像是在隐藏着什么,低着头,抿着唇,用冷淡的声音来掩饰心中的慌乱,“不用。”
作者有话要说:烈郎怕缠女!
宁宁冲!
哦
不对
老姬根本不算烈郎,顶多就是一只口是心非的狗子
第99章 重逢后的第四天
见他拒绝, 顾攸宁也没有说别的,蹲在床边把九连环放到他手上,察觉到双手相触时他略显僵硬的手指也未收回手, 握着他的手指, 柔声说道:“你先拿着解闷, 我去去就来。”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顾攸宁心下不免还是有些难过,可很快又重振旗鼓,脸上重新扬起一抹笑, “那我走了啊。”
说完还是没有听到回答,顾攸宁也没再耽搁, 给人掖了被子就往外头走。
听到越行越远的脚步声,姬朝宗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她看出些什么了,不带一丝温度的指腹触及到手里握着的那个冰凉物件,似是不满居然这样就妥协了,他心下羞恼,气得想直接抬手摔掉手里的物件, 但手刚刚扬起又不知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握在手中, 指腹不大自然, 却又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从前并不被他喜爱的物件。
……
厨房。
看到顾攸宁进来, 杜仲忙站了起来,“夫人。”
“嗯。”顾攸宁点头,“药好了吗?”听他说“已经好了”,便让人先送过去。
杜仲也怕凉了之后坏了药性,只是看她一个人, 不由还是问了一句,“您一个人可以吗?”府里那些婆子到底是詹泰初的人,虽说她们不能贴身伺候,可难保她们不会察觉什么。
刚才他连詹泰初都是寻了理由打发了,更不用说是那些下人了。
顾攸宁知他担心什么,温声说了一句“没事”。
杜仲便没再多言,和人说了一声就往外走,等到姬朝宗的房门前,想到自己今日又自作主张,也不知主子会怎么收拾他,后背还疼得厉害,要是再挨三十鞭子,牙龈突然有些发酸……摇了摇头,暂且把这些思绪都压了下来,他朝里头喊道:“主子,药好了。”
无人回应。
只当男人是在生气,他犹豫了下还是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今日天气不好,是阴天,没有太阳的冬日又冷又暗,杜仲低着头进去,连请罪的话都已经想好了,却发现坐在床上的男人垂着眼帘握着一只九连环,本来杂乱的九连环早就已经被他解出来了,他却仍旧不曾松开,就那样轻轻地摩挲着。
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生气,看着有些茫然。
杜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过去小声道:“主子,药好了。”
看着男人脸上的怔忡散去,表情又恢复成从前的淡漠,他低着头把药递过去,本来还想着就算硬着头皮也要劝人喝下,没想到今日男人居然什么都没说,黑漆漆的瞳仁看着他的方向,拧着眉,抿着唇,一脸嫌恶的表情,但也只是一小会的光景,他就伸手接过药碗,仰头喝了。
不喜欢这股子味道,姬朝宗那双好看的眉眼拧得死紧,喝完就把空了的药碗递给杜仲。
可杜仲却因为他今日如此好说话而发着怔,姬朝宗等了一会也没见他接过,不由沉了脸,不满道:“杵着做什么?”
“啊?”
杜仲回过神,忙接了过来。
姬朝宗见他接过也懒得搭理他,阖着眼发话,“下去。”
居然没罚他?也没骂他?杜仲呆愣愣地看着姬朝宗,主子今天是怎么了?但没挨罚是好事,他心里虽存着疑窦,嘴上倒是应得快,往外退,还没走几步就又听到男人说道:“站住。”
他就知道主子不会轻易放过他!
杜仲也不知怎的,反而还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等着人吩咐。
姬朝宗却没立刻出声,他靠在引枕上,一只手勾着那只九连环,一只手一会松开一会握成拳,薄唇也紧紧抿着,看起来是在犹豫什么事,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像是终于做了决定,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哑声道:“……把那只笼子扔了。”
杜仲一愣,转头朝小几上的笼子看去。
昨天主子半夜三更起来,突然就提着那只鸟笼往外走,然后就蹲在地上引着那只金丝雀出去,不知道折腾了几个时辰,直到天都快亮了,那只金丝雀才迟疑地被同伴引走了。
后来主子提着这只空了的鸟笼回来,又是呆坐了半晌才合衣上床。
没想到今天居然连鸟笼都要扔了。
虽然奇怪主子这样做的原因,但杜仲还是轻轻应了,把那只鸟笼提在手上,他看着床上的男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由还是犹疑道:“主子,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姬朝宗又岂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使看不见还是循声朝杜仲的方向看去,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说出来的话也不带一丝情绪,“这么想挨罚就出去领鞭子。”
杜仲一听这话,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就怕主子不声不响的,这会他终于可以咧着嘴笑了,“瞧您说的,属下怎么可能想挨罚呢?”
自打夫人离开后,主子性情大变,杜仲也许久不曾和人这样玩笑了,这会还想和人扯几句就听到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滚出去!”
杜仲这会倒也不怕他了,笑盈盈应了是就转身出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姬朝宗仍沉着一张脸,烦得不行,顾攸宁是这样,杜仲也是这样,一个两个真是挑准了他拿他们没办法!想想又气得想摔东西,可摸到的只有那只九连环。
被他把玩了这么久,本来冰凉的物件也变得温热起来,不由又想起顾攸宁说的那些话。
-“姬朝宗,我后悔了。”
-“姬朝宗,我想和你重归于好。”
-“姬朝宗,我……喜欢你。”
即使告诉自己无数次不要再相信那个女人的鬼话,他被她骗得还不够吗?可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响得都快盖过外头的寒风了。
除此之外,还有心里萦绕出的那抹希冀和期待也像是扯不断的丝线一点点从五脏六腑蔓延出来,让姬朝宗再怎么反驳,怎么按捺,都没办法克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