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甚是惊骇,好容易压下内心翻涌的不安,故作沉定道:“这又是从何说起?长林君莫不是找不到宋姑娘,受了刺激?”
徐长林凝着她的侧颊,目光如炬,看了许久,了然道:“原来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眼睁睁看着我为了宋姑娘奔走挣扎……我从前觉得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却原来不过是错觉,你同长公主、同太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又能怎么样呢……
瑟瑟心想,我对你承认身份,难道就能跟你走了吗?
且不说这里有对她抚养恩重的父母,有她难舍的玄宁和阿昭,单是嘉寿皇帝那一关,他们就迈不过去。
皇帝如此阴狠地除去了高士杰,难道不会以同样手段来对付徐长林吗?
徐长林对宋家、对她一片义气挚情,她怎么忍心看他为自己丢了性命。
告诉了他,不过徒增伤感,可他们力量微弱,不过活在别人的掌控里,何曾能恣意而为?
瑟瑟霍得转过身,深吸了口气,狠下心肠,干脆道:“我不是宋姑娘,你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徐长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摈除了多余的情绪,变得清透而冷静,他字句清晰道:“你的生辰是元月初七。长公主与莱阳侯是嘉寿三年六月成的亲,他们成亲不过七个月你便出生了,还是生在骊山行宫上。这期间皇帝不顾自己妹妹有孕在身,派了莱阳侯去云州赈灾,灾情三个月便平息了,但嘉寿皇帝却一直拖到你出生之后才召侯爷回来。瑟瑟,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瑟瑟惊愕至极:“你怎么知道这些?”
徐长林微微一笑,寓意深幽:“瑟瑟,你真得以为我是一个天真冲动之人吗?我在长安四处乱撞,频繁接触长公主和太子,是因为我把寻找宋姑娘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两人身上吗?不,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不会告诉我真相。自西河镇与太子会面开始,所有的追寻与哀求,不过是我演的一出戏。”
“秦楚两国激战多年,互派细作无数,秦宫里亦有我的人。我早就知道,从我一踏入长安便会吸引诸多目光,我闹得越凶,吸引的目光越多,便会让人忽略掉其他。特别是我把长公主和太子都牵扯了进来,他们只顾着对付我,便不会注意别处。我的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内廷活动,翻查陈年旧事。”
“我自幼熟读兵书,学的第一计便是‘声东击西’。”
“只是可惜了高大人,细作之事乃机密,我不能告诉他。他又不想让我牵扯太深,瞒着我与宁王见面,才丢了性命……”
瑟瑟怔怔地看他,只觉眼前之人格外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徐长林握住她的手,仿佛袖揽山河般沉定自信:“瑟瑟,你该信我,只要你想走,我便有本事把你带走。你在这世上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宋家还有人活……”
“长林君好算计,连孤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冷悠悠的嗓音自街巷的另一边飘过来,伴着铠甲晃动的声响,禁军重重围了上来,沈昭自中间走出,头戴白玉冕冠,身上一袭未来得及更换的宴间华服,袖角被金线坠得沉重,风亦吹不起来。
他缓缓走近,厉眸扫了一眼徐长林握着瑟瑟的手,冷声道:“放开!”
第25章 25章
长街上静寂无声, 拥重兵而来的太子殿下眉目冷戾, 森森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婳女机灵, 一见事态不好,悄悄要遣小厮去宫里向兰陵公主报信, 人还未走多远,便被禁军抓了回来。
沈昭掠了一眼那报信未成的小厮, 把目光转向瑟瑟和徐长林,讥诮道:“今日之事我们三人自己解决, 就不必惊动姑姑了吧?”
他阴阳怪调的,瑟瑟猛地反应过来什么, 朝沈昭道:“你以为我们是约好的?不是……”她眼见这里人多, 恐越描越黑,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日长安街巷会流传出什么谣言?
——温贵女意欲与长林君私奔,被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
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
瑟瑟强迫自己静心,以温和的语气对沈昭说:“咱们找个地方, 摒退众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沈昭淡淡看了她一眼, 朝傅司棋招了招手。
这里离上次沈昭醉酒时带瑟瑟去的别院很近,傅司棋替换了公主府的小厮,预备亲自驾辕送三人前去, 只是临走前,禁军搜了整条街巷, 自隐秘黑暗处押出十几个持刀剑的壮汉。
瑟瑟正疑惑, 徐长林先变了脸色, 冲沈昭道:“他们都是我大楚士兵,两国既已言和,殿下应当不会伤及友军吧?”
瑟瑟愕然,他们是大楚士兵?
徐长林一边跟自己说话,一边在街巷中埋伏了南楚士兵。他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打算若她不肯跟他走,要故技重施强行把她绑走吗?
她再看看沈昭带来的那些装备精良的禁军,心道:难道阿昭是怕她真的跟徐长林走了,所以才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思绪尚未捋顺,便听沈昭颇具嘲讽道:“孤自然不会,这等偷鸡摸狗、破坏两国邦交的事,长林君做得,孤却不会做。”
瑟瑟:偷鸡?摸狗?他这到底是在骂谁呢?!
她正在腹诽,徐长林丝毫不示弱,直视着沈昭,慢悠悠道:“是呀,大秦皇室最是光明磊落,从来不会坑蒙拐骗别人家的闺女。”
沈昭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拐的是你家的闺女吗?”
听着两人言语似刀剑,飕飕的互砍,瑟瑟站在原地,无语看了会儿苍天,叹道:“两位,我先上马车了,你们请便,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说罢,也不看这两尊神,径直撩开车幔,钻进了马车里。
这两人倒是没再废话,各自上了马,随车驾去了别院。
自那日被瑟瑟偶然发现了密室之后,沈昭已命苏合把账簿和黄金等要紧东西转移了出去,如今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邸。
夜烛幽昧,杨柳依依,天边一轮孤月,洒在院中皎皎光芒。
傅司棋引三人去了一间幽僻的厢房,和婳女一起退出来,守在门外。
屋内的气氛一度尴尬,沈昭和徐长林各自据案几一边,冷冷看着对方,不言不语的。
瑟瑟在中间默默斟茶,把茶瓯往他们身前推了推,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温和地商量:“要不……先喝点水,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两人依旧不言语,且看向对方的目光更加凌厉。
瑟瑟实在无法,端起茶瓯自己先闷了一大口,长吸了口气,转向沈昭:“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先说。阿昭,我真不知道长林君今夜会这样做,我们自宁王府一别到今日夜宴,从未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更加不可能合谋些什么。我若是有此意,那么当初他住在公主府时岂不更方便,何苦要等到如今?”
希望徐长林不要怪她不讲义气,这种情形,唯有实话实说才是最好的,不然任由阿昭误会下去,那才真是有可能害了他。
沈昭不语,瑟瑟又将头转向了徐长林。
语重心长道:“长林君,我敬佩你的执着,你对朋友的情谊,但是请听我一言。我自幼长在大秦,长在长安,父母兄弟待我极好,这里有太多我难以割舍的东西,我不能跟你走。你们都说关于宋家旧案,母亲有重大嫌疑,可是到如今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我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实据的猜测而去怀疑、背弃养育了我十六年的母亲,不管我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可养恩重如山,这并不亚于你与宋澜——兄长的朋友之谊,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徐长林亦不语,可搁在案几上的手颤了颤,目中隐有微澜流淌而过。
瑟瑟长叹了口气,抚住前额,叹道:“你们都不说话,这事情几时能解决?这样闹下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才罢休吗?”
短暂的静默,徐长林先开口了。
他的眼睛黑如曜石,整个人温脉从容,却透出熟谙世情的老练精干。
“瑟瑟,你觉得这些年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人钦羡,凤位唾手可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瑟瑟微愣,徐长林面上漾起柔淡的神色,专注地凝睇着她:“在南楚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想过,若是你在大秦过得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了。可你真过得好吗?”
他卸去锋芒,微笑着耐心道:“一个出身极尊的贵女,一个自小便确定了要嫁入东宫,将来会母仪天下的姑娘,却对朝政一无所知,心中半点权谋算计也无,在我来之前,更是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像个木偶一样,被人安排好了后半生,偏偏这后半生还是处在权力的漩涡,多方博弈的中心,你心大至此,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瑟瑟颓然垂下头,轻声道:“是我自己不争气,自小便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
“有谁天生会对枯燥无味的政事感兴趣?”徐长林看向沈昭:“即便天纵英才如太子殿下,若非有人悉心教导指引,你会有今日的城府手段吗?”
“十几岁的姑娘,天性单纯烂漫,家中母亲大权在握,一昧纵容,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这听上去是没什么毛病。可就算是在对女子约束甚紧的南楚,在把家里姑娘送入宫前,都会由长辈带在身边教上几年。从朝政大势到派系纷争,进则荣耀门楣,退则求能自保。长公主浸淫朝局数十年,乃当世不二的女中英豪,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说到关键处,徐长林却不再看瑟瑟,而是紧盯着沈昭:“若说她厌恶了权力,想让女儿过得单纯些,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她明明醉在其中,为让瑟瑟嫁入东宫而铺陈多年,哪一点是想隐退的模样?这样的人,却故意不让女儿学习朝局政务,不教她权谋算计,把她养成了眷恋父母亲人的单纯小姑娘。就算瑟瑟被蒙在鼓里,可太子殿下智倾天下,您不会看不出长公主是为了什么吧?”
沈昭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梦中那个对自己横眉冷对、憎恶至极的瑟瑟,对她因爱而生的强烈恨意不知觉间淡了许多——徐长林寥寥数语,字字诛心,把那裹在虚假繁华下的危机点了出来。
他知道,他看得透,兰陵需要一个好掌控、好利用的女儿,而他也不想瑟瑟变成第二个长公主。
出嫁从夫,她迟早是要嫁给他的,从此他便是她的天,他会为她遮风雨,挡暗箭,他会保护她一生,她不需要步步为营,不需要艰辛算计,不需要去吃他自小吃过的苦,只需永远单纯快乐下去。
他……是不是太过自信了?
纵然是太子、天子,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有保护不了的人——当年,他的父皇又何尝不是深爱母亲,却依旧保护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她被鬼魅一般的深宫所吞噬。
前世,他是不是步了自己父皇的后尘,没有护好他的瑟瑟?
沈昭的心猛地一恸,看向瑟瑟。
她也正目光莹莹地看着自己,绝艳的眉宇间,带了几许怆然,几许惧意。
沈昭突然清醒过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能背叛他的理由。
夫妻反目,刀剑相向,哪怕她捅他一刀都无碍,但她不该用那贱奴来弄脏自己,来侮辱他……
这是不可被原谅的。
沈昭收敛起多余的表情,冷目看向徐长林,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林君句句在理,堪称推心置腹,那么孤也推心置腹一下。”
“你说大秦危机四伏,非瑟瑟栖身之良地,孤也不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那你呢?你是吗?南楚的局势可不比大秦好多少,那小小朝廷君昏臣佞,纷争不断,武安侯又命不久矣,等你回了南楚所面对的是个凶险至极的烂摊子。若是你身边带着一个同大秦太子议过婚的女子,旁人会怎么说?”
“你连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了,拿什么来护瑟瑟?”
徐长林沉默了,他知道沈昭已经摸到了事情的关键,占据了有利之势——果然,太子殿下从容不迫地发起了进攻:“就算你是受宋澜临终所托,可你也不是宋家的人,孤的身上却流着宋家的血,论亲疏远近,你凭什么要与孤来争抢瑟瑟?”
他们唇枪舌战,各不相让,瑟瑟却听得发怔,思绪逐渐飘了出去。
她为什么一定要旁人来护?她为什么竟让自己处在了如此弱势被动的地位?
过去的十六年,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享受着万千宠爱,尊荣富贵,如此心安理得,觉得天生就该如此。可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连出身都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一定永恒不变的?
徐长林的话字字精准。她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其实命运一直握在别人的手里,哪怕是她的母亲,是她未来的夫君……可他们也都在权力争夺的漩涡里,局面诡谲莫测,胜负朝夕相替,他们就一定能护得住她吗?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做那个梦,她不曾参与这些事,还是那个对一切浑然无知的温瑟瑟,欢天喜地等着出嫁,骄纵蛮横,天真浅薄,以为自己天生命好,所得一切皆理所应当。
以最单纯的样子嫁入争夺最激烈、最血腥的鬼魅宫廷里,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是这样,最终走到了梦里的那个结局,也就不怎么奇怪了吧……
她垂眸想得出神,未觉屋里变得深潭一般静寂,抬头一看,徐长林早没了踪影,只剩下沈昭,冷着一双眉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人呢?”她一阵紧张。
沈昭面无表情道:“走了。”
哦,看来这一局又是阿昭胜了。
瑟瑟瞧他脸色不好,又看了看更漏,关切道:“那我也走了,你还病着,快回去多休息吧。”
她拨敛起裙纱起身,朝沈昭鞠了一礼,走到门口,手刚要抚上门扉,忽听身后飘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你回来,我有话要说。”
残茶已凉,瑟瑟却抱着茶瓯,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昭。
方才与徐长林一番争论大概耗了他许多体力,如今松下劲来,倒看出脸色苍白,额冒虚汗,不时掩唇咳嗽两声,透出些病气。
可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病得再厉害,气势不弱,敛袖端坐,脊背挺直,一副雍容凛正的模样,好像在升堂审犯人一般。
瑟瑟实在煎熬,往他身边挪了挪,以食指勾住他的袖角,轻晃了晃,娇声道:“阿昭,咱有话说话行不行?你这样……好像我又犯了什么大错一样。明明我最近乖得很,都不怎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