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瑟瑟,欲言又止了几番,才饶有深意问:“夫人身体可好吗?”
瑟瑟微愕,世人常以互问家中长辈贵体安好否为寒暄,但瑟瑟还这么年轻,自然鲜少收到这种问候。
这位御前红人,虚玄至极的道长,以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这样问,显得怪异至极。
可这既然是御前红人,总得客气应对,不说别的,单为了阿昭也该如此。
瑟瑟微微一笑:“劳道长问询,一切都好。”
宗玄看着她,目光微邈,仿佛透过眼前穿越岁月烟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颇有感慨道:“是啊,夫人现在正是最好的年华,自然贵体安好……”他话音一转,颇为严肃道:“可也别因为年轻就疏忽了保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忌深忧深虑,遇事要放宽心。”
瑟瑟秀眉一挑,这话真是越说越古怪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说,宫女们曾私下议论,这位道长来自宇内有名的仙山,能通鬼神,知未来。
生出几分兴致,瑟瑟随口道:“听闻道长有预知未来之术,可否帮我看看,未来境遇如何?”
瑟瑟生来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近来生出诸多变故,甚为所扰,又迎面冒出来这样一个浑身都透着诡异怪诞的老道,不禁也起了求神问卜之心。心道他若肯给她卜算,只当个热闹听,若不肯,正好顺势分道,他是嘉寿皇帝身边的人,固然礼遇,可也不想跟他说太多。
谁知宗玄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丝毫未犹豫,立即答应了。
宗玄拿出六爻卦,替瑟瑟卜了一卦,相看着卦象,道:“本是朝花,沐光而生,美却短暂,捱不到真正的盛世,便要凋零了。”
雅间内静静悄悄的,婳女反应过来,只觉后背凉涔涔的,心底一阵发毛,勉强着笑道:“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个好卦,道长许是算错了,不如再给算算。”
宗玄摇头:“贫道还没说完,虽起势不好,但观卦象,命运已经开始扭转,将来会如何,多看个人造化,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瑟瑟含笑道:“我可没见过这样算命的,说了一大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宗玄也跟着笑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沧海尚且可成桑田,更何况人的命数?说到底,是五分在天,五分在人,人力强势,天意便弱,如今的情形与局面已经与它本该有的样子不同,而夫人也有所不同,所以未来的事又怎能生搬硬套卦象?”
他收起六爻卦,收敛笑容,诚挚道:“贫道真心希望夫人能与您的夫君过好了这一生,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听上去是套话,却正好触动瑟瑟的心头事,她脱口而出:“那该如何才能过好?”
宗玄思忖再三,斟酌道:“不疑。”他加重语气,郑重道:“不要怀疑他,他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爱你。”
荒诞啊,一个道士,满口情爱,竟没有亵渎神灵、轻挑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隆重,像是在说能左右命运的人生箴言一般。
瑟瑟怔怔发愣,宗玄却已经朝她躬身揖礼,转身走了。临走时,又嘱咐了她一遍:“夫人一定要爱惜身体,切忌忧虑多思。”
瑟瑟总觉得奇怪,面对宗玄,不像是第一次才说上话的感觉,倒好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
她正对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神,门被推开,沈昭领着沈襄回来了。
沈昭新换了一袭白锦缎滚银边长衫,束腰阔袖,襟前与肩上绣着白鹭,饰以祥云,他的样貌本就秀雅绝美,往常喜穿黑衣,不然就是太子华服,美则美矣,在瑟瑟看来,总是雍容华贵占了上风,无法凸显出他本身的美貌气度。
这样换上清新雅致的白衣,迎面而来,倒真是宛如芝兰玉树,浊世临风的佳公子,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沈昭见瑟瑟痴痴盯着他看,兴致上来,竖起折扇轻轻挑了挑她的下颌,以调戏的语调笑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瑟瑟乖乖顺着他的手劲抬头,娇唇勾起,眸含星光,笑得春心荡漾:“我在看这是谁家的白衣公子,好生俊俏。”
沈昭一听她如此夸赞自己,当即心花怒放,也不想端着了,立即收起折扇,将她揽入怀中,甚是没骨气地贴上来,温柔道:“温瑟瑟家的,我是瑟瑟的白衣公子,永远都是,旁的女人想都不要想。”
眼前此景,沈襄默默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闷声闷气道:“我还在……”
沈昭压根只当他是个孩子,可瑟瑟不行,瑟瑟害羞,非要将他推开。才沾到美人衣角的太子殿下转眼扑了空,狠狠瞪了沈襄一眼,沈襄像只被他修理怕了的小猫,软乎乎藏到瑟瑟身后,怯怯道:“咱们出去玩吧……”
沈昭领着他们自街头至巷尾玩了一整下午,到酉时,沈襄回庆王府,沈昭和瑟瑟回宫。
谁知刚进宫门,便有内侍飞奔来报:“殿下,陛下又吐血了,大内官让候着您,您快去宣室殿……”
话未说完,沈昭忙交代瑟瑟回去更衣,自己先一步去宣室殿。
瑟瑟出门为求方便,穿了一身清绡男装,自然不能这样去面圣,得回去换过。
婳女和梅姑手脚伶俐地给她理好妆容,叫来辇舆,火速将她送到宣室殿。
殿前太医进进出出,显得忙乱不堪,小内侍来报,说是太子和皇后已在里面,太子特意嘱咐他在这儿候着太子妃,好领她进去。
众人正走到殿门前,将进未进,从里面出来一人。
褚红色襕衫官袍,绣着仙鹤扬翅,款款而出。
裴元浩刚领了旨要去凤阁拟制宽赦岐王和庆王的旨意,一出殿门,迎面扑来阵香风,一抬头,见是瑟瑟,不禁心中欢喜。
自瑟瑟成婚,他便再没有见过她,早就挂念至极,本想趁向皇后请安装作偶遇,可兰陵警告过他,这是关键时候,且忍一忍,等皇帝一死,除了这唯一的顾虑,再告诉瑟瑟她的身世,有大把时候给他叙父女之情。
皇帝眼瞧着就要死了,刚才吐了一地血,才拿汤药摁下去,就算他身边有神仙老道拿丹药给他吊着命,能吊几时?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天要变了,马上就是兰陵长公主和他们裴家的天下,他裴元浩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此,他慢慢向瑟瑟鞠礼,不疾不缓地挡住她的去路。
“太子妃安好,自从大婚后,臣便颇为挂念,您在宫里还住得习惯吗?”
瑟瑟眉宇轻皱。
她为裴元浩这一席欠缺分寸的话而不快,想到他与母亲多年纠缠,再看看如今这场合,心里更是厌烦,这人是没长眼,还是过分把自己当回事了。
极具敷衍地回了句:“习惯,劳裴伯伯挂念。”说罢,要越过他进殿,谁知裴元浩轻挪了挪步子,再度稳稳挡在瑟瑟跟前。
“那……太子对你好吗?你现在还觉得他是良人吗?”
话可真是越说越没边了,瑟瑟瞥了他一眼,心道关你什么事,但面上还维持着礼数:“好,自然好,请裴伯伯让开,本宫要进去向陛下请安。”
裴元浩察觉出她的厌烦和抗拒,心底一阵怆然,多年压抑的情感汹涌翻滚,急欲冲破阻滞,他抬起胳膊,想去握女儿的手:“瑟瑟,我是好意,你自幼单纯,我怕你受欺负,受蒙蔽……”
瑟瑟察觉到他的意图,心里骇了一跳,慌忙缩手躲开,谁知裴元浩打定主意不要脸,强硬地非要来抓她的手。
她是问疾,宫女都留在了殿外,如今身边只跟了婳女和一个来引路的小内侍。那内侍畏惧裴家势力,早跪在一边故意装没看见,而婳女倒想拦,可这天子近前,肃穆安静,生怕弄出声响招来目光,败坏了瑟瑟声誉。
便僵持在这里,瑟瑟的双手合在一起,左躲右躲,心里烦躁,正想搬出母亲狐假虎威震慑一下他,忽听殿内传出声响。
沈昭敛袖站在裴元浩身后,目光冷锐,若冰刀上流转的寒芒。
第44章 44章
沈昭慢步走过来, 握住瑟瑟的手, 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舅舅, 父皇给你的差事办妥了吗?”
沈昭的声音如弦乐音律一般悦耳悠扬,落在人耳中,却莫名有种阴鸷的感觉, 削皮刮骨般的森冷。
裴元浩暗咬了咬牙, 神色不豫地看着沈昭。
他自来就没把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可兰陵嘱咐过他,未到关键, 还不是跟太子翻脸的时候。又恐闹大了连累瑟瑟, 心中再有不甘,也只得暂且放下,潦草地朝沈昭揖礼,道:“臣这就去。”
又眷眷不舍地看了看躲在沈昭身后的瑟瑟,才转身走下了云阶。
沈昭看着裴元浩这不加掩饰的模样, 只觉恶心坏了, 目光如刃,淬着寒霜, 紧凝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把他戳成筛子。
蓦地, 他想起了自己身边的瑟瑟,忙低头去看她。
瑟瑟贴在沈昭的身边, 闻着他身上那股淡雅清怡的梨花香, 方才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 又生出几分茫然:“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啊?他从来都很怕母亲的……”
沈昭心头复杂,知道真相她肯定承受不了,况且现在也不是好时机……他拉着瑟瑟的手往殿里走,边走边试探性地问:“你喜欢裴元浩吗?晚辈对长辈的喜欢。”
“我讨厌他。”瑟瑟回答得斩钉截铁。
殿内缭绕着苦涩的药味,太医说皇帝受不得凉,轩窗都关得严实,药味根本散不出去,闻得久了,只觉透出股陈腐之气,沉沉压过来,让人心里发闷。
沈昭默了片刻,又试探性地轻声道:“那如果,他是你的……”
内侍端着药碗朝他们鞠礼,而后匆匆自他们身边走过,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将药奉到御前。
沈昭看着这一片忙碌纷乱,人进进出出,又不知掺了多少耳目,将话咽了回去,握住瑟瑟的手紧了紧,温声道:“别怕,没事,一切有我。”
他们各怀心事,不免疏忽了,没有注意到外殿穹顶雕花柱后立着一个内侍,自刚才裴元浩拦住瑟瑟去路时便躲在那里,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灼灼,行动灵巧,一闪身,便消失在幽暗闷滞的殿宇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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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寿皇帝是宿疾,沉疴年余,太医也并没有回春之术,灌下去汤药无果,只能向皇后禀奏,将宗玄奉上的红丹请出来,兑水研磨,给皇帝服用。
皇帝躺在龙榻上,时醒时睡,清醒时总是挂念朝政,要把沈昭和守在榻前的文相叫到跟前吩咐一两句,才就二王之事下了旨,又说要看淮关的奏报。
文相表情微僵,觉得皇帝大约是神志不清,有些糊涂了,现在已经与南楚议和了,淮关早无战事,哪里来的奏报?他犹豫着看向沈昭,沈昭朝他点了点头,他才端袖道:“是,臣这就去取。”便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皇帝刚睁开的眼又合上了,声音若游丝:“阿昭……”
沈昭坐到榻边,轻声回应:“儿臣在。”
“你别走,在这里,朕要是这一回挺不过去,寝殿里有秘旨,让谭怀祐拿给你。”
沈昭的表情一惯镇定,只是眼睛略红,声音微哑:“父皇,您一定会没事的,您是天子,千秋万岁。”
“呵……”皇帝轻笑了一声:“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哪一个真的千秋万岁了?世人当皇帝是傻子……”
沈昭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心里一阵凄怆。织锦繁丽的御帐,精细点缀的赤色缨穗,在眼前铺陈开,掩映着榻上那个还不算老,却已恶疾缠身的至尊天子,慢慢生出一种悲凉的感觉。
他沉默了许久,再抬眼看去,父皇已经睡了过去,鼻息均匀,脸色也渐渐红润,大约是服下的丹药有了效果。
瑟瑟端着剔红漆盘进来,上面放着浸过热水的绵帕,沈昭接过来,给皇帝擦拭着唇角残余的药渍,擦了一阵儿,皇帝的喘息微重,似是要醒,沈昭忙把帕子收回来,轻喊了声“父皇”,却见他眉宇紧蹙,似是陷入了梦魇,喃喃呓语——
“淑儿,小心,别从阑干上摔下去……”
他的话含混不清,瑟瑟站在沈昭身后,仔细地听,仔细地想,才想起‘淑儿’是她母亲兰陵长公主的闺名。
真奇怪,这对皇家兄妹面和心不和了十几年,皇帝病倒了,在梦中竟喊最令他头疼的妹妹名字,还在担心她会‘摔下去’……
皇帝嘴唇翕动,瑟瑟走进了些,想听一听他还说什么,内侍却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断。
“晋王,萧妃娘娘和元祐公主到了,想给陛下请安。”
沈昭给皇帝掖了掖被角,道让他们进来。又冲瑟瑟道:“你去偏殿陪母后吧。”
瑟瑟应下,看了一眼谭怀祐,他会意,跟着瑟瑟出来。
内廊幽长,只开了小小的天窗,阳光透过窗帷后的细菱格,被筛得细碎,落在青石砖上,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瑟瑟问:“我方才好像听见陛下叫母亲了,他为何会叫母亲?那‘摔下去’又是什么意思?”
谭怀祐慢步跟着她,轻叹了口气:“陛下大约是梦见从前的事了。”
“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东宫正殿外有一处游廊,阑干是红漆梨木雕成的,长公主最爱倚在上面看书,偏那阑干不结实,长公主从上面摔下来几回。那时可把陛下愁坏了,每每长公主去东宫,都紧紧看着她,生怕她调皮,往阑干上爬……”
往事似乎很温馨,连这老迈严肃的大内官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温暖惬意的笑:“那时陛下还是太子,性格温和宽厚,最是能忍让。而长公主呢,虽是妹妹,可自小便是个爽利要强的性子,没少欺负陛下,陛下从来都让着她,宠爱着她。先帝偏宠媵妾,陛下和长公主的日子其实很难过,可那时却是他们兄妹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先帝驾崩,那媵妾也被除掉了,陛下顺利登基,眼瞧着苦日子到头,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兄妹却一天比一天疏远了……”
说到这儿,谭怀祐流露出几分伤慨,强定定心神,‘呷’了一声:“奴才与太子妃说这些干什么,都是些陈年往事,说起来怪没意思的。”
瑟瑟却听得入了迷,痴痴问:“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疏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