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宫女的线摸下去,关了许多人,严刑拷打了许多人,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结果。
沈昭觉得这般严密精明的布局必是兰陵长公主的手笔,而兰陵又一口咬定是沈昭贼喊捉贼,瑟瑟被他们叨扰得不胜其烦,索性谁也不见,谁也不理,只专心守着钰康度日。
他自娘胎里带着病症降生,终日泡在汤药里,可随着年岁渐长,病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加重之势。
在他四岁生辰那日,瑟瑟亲手给他煮了一碗寿面,他吃过,揪着她的衣袖吵着闹着要见父皇。
母子两正别扭着,魏如海来了,甚是恭敬地说着陛下想念太子,想见一见他,并保证只带走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就把人给瑟瑟送回来。
钰康泪眼莹莹地仰看着瑟瑟,看得她一阵心软,点头答应了。
这是沈昭登基的第六年,钰康的四岁生辰,宫中发生了兵变,外防守军矫诏进入宫禁,与內侍勾结,连下数道宫门,直袭向宣室殿。
这一切其实都在沈昭的掌控之中,帝王心有七窍,巧设玲珑局,世人权欲熏心,前仆后继地往里钻。
叛变的首领是镇守西关二十年的大将贺兰懿,也是兰陵长公主的心腹。贺兰懿是当年扶持先帝登位的从龙功臣,沈昭想动,得有立得住的名目。
有什么比意图弑君谋反更严重的罪名?
这个罪名一旦立下,纵然他功勋彪炳,权势煊赫,也得低头就戮。
这是沈昭和兰陵长公主一决胜负的关键之战,他们缠斗多年,内耗不止,是该解决内患,专心御外了。
校事府探听来的消息,贺兰懿将兵变定在了十日之后,可偏偏那日他召见了一个道士,道士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当日起兵,可伤敌根本,令敌万劫不复,实乃吉日良辰,绝不可错过。
贺兰懿当即拍板,将兵变提前了十日。
就是钰康|生辰的那晚。
夜宫烛火通明,恍如白昼,叛军如巨浪涌入,禁卫火速应敌,双方在端华门外苦战,期间有人趁机狠狠击鸣宣室殿外的古钟,让在殿中的钰康受到了惊吓。
当夜,在击退叛军后,钰康便高烧不止。
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热终于退了,可他的身体就此一日胜一日的虚弱下去。
太医一直说,孩子虽然是受过惊吓,但根本原因还是身上旧疾难消,瑟瑟分不清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在刻意给沈昭开脱。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只是日夜不辍地守着钰康,期盼上天能施舍些微怜悯之心,不要夺走她唯一的仅剩的孩子。
可天意残忍,钰康还是走了,走时快要五岁了,已经有些心智,知道哀乐,会在临死前勾着瑟瑟的手,软糯糯地说:“娘,你别难过,老师说世间万物,轮回往复,周而又始,康儿会再来找娘亲的。”
那是沈昭登基的第七年,瑟瑟从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风光无限,最终落得个万念俱灰,心如沉烬的地步。
自贺兰懿兵变失败后,朝中局势彻底发生了逆转,兰陵公主所代表的宗亲外戚势力逐渐式微,皇权强势,朝中人皆俯首恭顺,无人敢忤逆圣意。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兰陵手中尚握有一张王牌。
她所剩心腹不多,唯有派儿子温玄宁前往中州联络,谁知半途中遇袭,玄宁并没能活着回到长安……
玄宁送葬那一天,瑟瑟和沈昭在宣室殿爆发了激烈争吵。
“你一直说母亲阴谋算计,布下毒局来陷害你,我问你,她会拿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来算计你吗?”
仿佛终年累月积下的怀疑与怨恨终于有了可供宣泄的出口,瑟瑟终于问出了心中潜藏许久的疑问:“沈昭,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对玄宁下的手?还有康儿,是不是你干的?”
沈昭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雕阑遮出的阴影纵横布于面上,显得暗翳怅惘,他默了片刻,正面凝视着瑟瑟,道:“不是。”
这两个字是沈昭郑重说出来的,该是重若千钧,但落在瑟瑟耳中,却是轻飘飘的。
所有的怀疑,一旦埋下了种子,会在不知觉间抽根发芽,长出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至少在瑟瑟看来,事情并没有第二种解释。
她转过头去要走,沈昭紧追了上来,道:“不是我干的,我承认,我派人去追玄宁了,但我没有叫人去杀他。我也没有给康儿下过毒,那夜叛军攻入宫门纯是意外,我的人探听出来的日期是十天后……”
瑟瑟冷冷看他。
他像是被这目光刺疼了,轻微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在玄宁死之前,我真得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姑姑干的,康儿药里的毒,宣室殿外的钟声……这些年我们斗得太厉害,刀光剑影,招招见血,根本没有给彼此留下丝毫的喘息时间。瑟瑟,我登基七年,这七年里我一天安稳觉都没有睡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有多难对付,你知道我有多么艰难才把朝局扭转到今天的局面。或许……不,是一定,是我们把对方逼得太紧,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瑟瑟讥诮道:“你跟我娘,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们编出来的谎话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两人不欢而散。
瑟瑟气沈昭手段阴毒,冷血寡情,沈昭气瑟瑟不相信他,两人冷战了年余,帝后不睦的传言甚嚣尘上,但朝中却是一片寂寂,没有人敢非议,敢妄言。因他们眼见着昔日英明睿智的君王变得乖戾残暴,在铲除异己上手段格外狠厉,一点不输当年全盛时的兰陵长公主……
当年一腔热血要整顿朝纲的少年英主,终究变成了曾经他最厌恶的样子。
瑟瑟躲在自己的寝殿里,开始时还会有人给她带进外面的消息——
“陛下惩办了六个与外戚暗通的封疆大吏,抄家灭族。”
“中州重兵自拥,兰陵公主尚有底牌,陛下一时半会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
渐渐的,连这些消息都没有了,身边的宫女除了婳女几乎全换成了生面孔,各个谨慎寡言。
偌大的宫殿,终日里悄寂寂的,瑟瑟有时趴在矮几上,盯着钰康|生前常坐的绣榻,一愣便是一整天。
婳女有时会来陪她说几句话,说起从前在闺中的快乐时光,会小心翼翼地避开沈昭,不再提他。
但其实,那些明媚无忧的年少光景里,处处都是沈昭的影子,愣是要把他从时光里挖出来,就会显得瑟瑟过去的整个人生都是残破的、不完整的。
她认了命,也不再闹,只会对着婳女淡淡一笑:“我曾经觉得这世间是繁华有趣的,还自己偷偷发愁过,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要过得太快,我要是吃不完世间所有的美食,看不完世间所有的美景可该怎么办……可未曾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日子这么长,这么没趣,这么难捱。”
久久没听见婳女的回音,瑟瑟抬头看她,见她红了眼睛,泫然欲泣地凝着自己。瑟瑟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我把你送出去吧,外面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你是公主府的家生子,将来会受牵连的……”
话未说完,婳女紧握住她的手:“我绝不离开娘娘。”
瑟瑟知她固执,也不再赘言,只是暗地里知会内值司,要送一个宫女出宫。
过了一日,内值司的总管太监亲自来回:“皇帝陛下早就下过旨,皇后寝殿里的事,无论巨细,都得问过他才能办。奴才向上禀了,陛下说……不许。”
总管看了看瑟瑟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陛下还说,娘娘若是有心真为婳女考虑,可以亲自去找他。”
瑟瑟暗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总管见瑟瑟这模样,心中了然,恭敬地朝她揖礼,道:“奴才告退。”
瑟瑟叫住了他。
她神色慵懒,淡淡道:“你去回禀陛下,本宫身体不适,想让他今晚来看我。”
总管讶然,立即喜笑颜开,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瑟瑟等着沈昭,从戌时,到亥时,再到子时,灯烛幽昧,深夜悄静,大约连宫里的猫儿都睡了,还是不见皇帝陛下的尊影。
婳女过来劝她,让她早些歇息,陛下大约不会来了。
瑟瑟摇头:“不,他会来。”
沈昭自小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小时候两人每逢拌嘴闹别扭,瑟瑟气得不想理他,接连许久不进宫。后来自己沉不住气去见他,他必让人把她拘在东宫里枯坐等上他三五个时辰,事后还美其名曰自己繁忙。瑟瑟早就看透了,不免戏谑: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繁忙什么?分明是在报复。
原来一个男人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哪怕外表再会掩饰,可骨子里性情难变,指望着男人能变好,倒不如指望头猪能上树。
她趴在矮几上正想得出神,没注意殿中变得安静,恍然间,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时值深秋,寒气愈重,她却只穿了件素色薄绸襦裙,外罩淡紫蛟绡纱襦衫,终日里神游天外,不知饥饱,不知冷暖,落进那宽厚温暖的怀里,才察觉出自己的身上都冷透了。
沈昭握住了她的手,半是柔情半是埋怨地道:“你是冰雕的吗?这么冷冰冰的。”
瑟瑟道:“不是冰,是仙女,等在凡间历完了劫,我就该回天上去了。”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微颤,随即道:“你回不去,就算是九天神将,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人。你是我的……”
瑟瑟不说话了。
沈昭歪了头,将细碎的吻印在她的颈间,漫然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瑟瑟道:“我的身边都是你的人,别说我一天吃几碗饭,就是我晚上说几句梦话你都一清二楚吧。”
沈昭抬手摸了摸她,散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温柔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要再惹我生气,我就不让她们看着你了。”
瑟瑟早就疑心沈昭怕是担心她会和母亲暗中联络,才布下这样密集的网将她层层罩住,听他这样说,好像一切都很轻巧,只要听话……
她轻笑了几声,认真道:“阿昭,其实你跟母亲是一样的人,真真的,一模一样的人。”
沈昭正低头解她的衣带,闻言,眼中划过一股戾色,但很快收敛了起来,把她的襦衫脱掉,扔到了一边,手抚着她的脸颊,慢慢道:“若是旁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我非让他后悔自己长了一张嘴……”
第48章 48章
瑟瑟轻笑了笑, 这一笑却让原本有些憔悴的瓷白肌肤显出几分艳丽神采。宛如月色漫过花墙, 胭脂浮上颊边, 令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活色生香。
沈昭凝着她脸上这一瞬灿然花开的明媚,惑于美色, 脾气倒没那么大了,反而随着她轻勾了勾唇角,柔声问:“你笑什么?”
“在笑……皇帝陛下好生威严。”
沈昭慢慢拆解着她系于胸前上的丝绦,道:“你心里想得肯定不是这个, 少蒙我。”
瑟瑟将目光落在半开的轩窗前,枝桠婆娑,桂花伴影, 细碎的花瓣零落于地,飘摇而凄清。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日子没意思, 人也没意思,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寡淡。
沈昭等了许久没等来回话, 不满地歪头轻咬了咬她的脖子,无声的催促。
瑟瑟任由他咬,却冷下了脸:“凭什么要跟你说?你什么都跟我说了吗?”
她突然翻脸,让沈昭一怔,那深煞的帝王怒气还没聚敛起来,只在眉宇间隐然浮现些许冰冷锋锐, 但很快就散开了。
他将瑟瑟拢进怀里, 有些无奈道:“我觉得我现在脾气已经够坏了, 你怎么比我还暴躁?我刚才是有哪句话说错了……”
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沈昭喟然叹道:“也罢,我要是认真跟你生气,那从小到大不知要被你气死多少回了。只是……”他将瑟瑟打横抱起,低了头紧贴在她的颊边,话音幽转:“你要一直这么硬气,上了床最好也不要讨饶耍赖。”
秋空深酽,一览无云。宫闱的夜一惯宁谧,檐下的犀骨红锦宫灯默默亮着,烛光幽暗却平静,像是能亮到天长地久。
婳女在寝殿外来回踱步,鼓足了勇气提起裙裾要进去,被魏如海横起拂尘拦住。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见里面的动静?这个时候进去,不要命了?”
婳女忧道:“娘娘这些日子身体一直很虚,她经不起……”魏如海打断她:“经不起也得经,过了这一夜,就没事了,总和陛下僵着,对娘娘也没有好处。再者说了,今夜这一出,不全都是为了你,这宫里现如今不是好待的,你又是从兰陵公主府里出来的,趁早出宫嫁人比什么都强。”
丝丝缕缕的轻泣从墙垣内飘出来,带着压抑的痛苦,和难言无尽的沉闷。
婳女只觉内心煎熬至极,道:“我不出宫了,我本来就不想走。”
魏如海再一次把她拖了回来。
“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他神色沉晦,低声道:“你当陛下还是从前的陛下吗?你以为他会顾念旧情再三容忍你犯上?我告诉你,陛下仅存的耐心,仅存的良善,就是对里面这位,你要觉得他对皇后狠,那他对旁人只会狠到百倍不止。”
婳女骤然僵住,默了片刻,只觉有股森然凉气自后脊背往上爬,冷涔涔的,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秋风轻啸,吹动庭前落花窸窣,夹杂着幽远的更鼓声,间歇的飘进殿里。
到晨光微熹时,沈昭才终于肯把瑟瑟放开。
她翻了个身,趴在绣枕上,沈昭黏糊糊地缠上来,因为尽兴宣纵之后身体上的愉悦,眉目不像昨夜那么冷硬了,附在她耳边,温声道:“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以后每夜都来找你……瑟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瑟瑟不说话,将脸陷入枕间,来躲避他的纠缠亲吻。
沈昭不以为忤,只是怅惘道:“我是爱你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心了,杀伐之下,毫无怜悯,甚至连点波澜都掀不起来。可是每当想起你时,还是会痛,那一刻好像又有心了。瑟瑟,你说过,你不会像母亲一样丢下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