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君——桑狸
时间:2020-11-02 10:07:39

  “哦,陛下是想要囚禁我。”徐长林一脸了然,却沉定自若, 毫无慌乱, 抬起青釉茶瓯在指间,漫然道:“难怪陛下愿意来看这场戏,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此为由将长林囚……哦不, 是留在长安。”
  “远道而来的使臣, 邂逅了世家姑娘, 流连忘返。不管天下人信不信,总归是个理由。”
  沈昭一面清风和煦,甚是惬意地单手擎额:“如此既给秦楚两国留了余地,又符合长林君的绝世风华,那么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徐长林道:“外臣自然满意,想来,兰陵长公主和闻太师也会很满意的。”
  他提到兰陵和闻太师,沈昭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初,问:“你刚才说闻太师和兰陵姑姑有联络,这事情听上去未免也太荒唐了些,谁都知道,姑姑虽然多年来敛权自用,但是通敌卖国并非小事,可不能毫无证据地往她身上按。”
  徐长林轻轻拊掌,吴临推门而入,向沈昭呈上了一沓纸笺。
  “这是外臣从闻太师的人那里截获的,陛下也知道,兰陵公主行事向来缜密,臣无法从她那里下手。这些信件足以说明两人一直有往来……自然,信件可以造假,但是陛下不要忘了,十七年前的淮关一战,大秦的行军布防图莫名其妙落入了南楚将领的手中,当时迎战的南楚将领就是闻太师。”
  听他提及旧事,沈昭拿着纸笺的手颤了颤,微眯了眼睛看向徐长林。
  “陛下若是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那么对于这件事情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当年投敌叛国与南楚暗中勾结的另有其人。若这些都是真的,这两人勾结在一起,可谓一拍即合。兰陵公主希望两国开战,闻太师希望臣永远回不去丰都,只要陛下囚禁臣的消息一传出,淮关边境将再无宁日。”
  沈昭随手将纸笺扔到一边,淡淡道:“难怪你毫无慌乱之色,原来是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法。人人都说长林君胸怀韬略,奇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
  徐长林脸上漾过苦涩:“事关性命和自由,容不得臣大意。臣只愿陛下英明,多为两国百姓考虑,烽火一旦燃起,受苦的都是黎民。”
  沈昭瞧着他,眸光深暗,多了几分欣赏:“你如此心怀天下,朕若是再为难你,岂不显得小气。也罢,算你还有些运气,此事就到这里,朕会派人护送你回丰都,你的要求朕也都答应。只要朕在位一日,五年之内,秦楚两国绝不开战。”
  徐长林霍然起身,端袖朝着沈昭深深揖礼:“臣替南楚君民谢大秦皇帝恩泽。”
  “恩泽?”沈昭笑道:“长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何必还这么虚伪?你心里清楚得很,若朕不受外戚宗亲掣肘,没有后顾之忧,是断不会施这等恩泽。秦楚乃宿敌,能彼此相安一时,相安不了一世,迟早是要打的,你我之间终会有一战,躲不过去,你我注定是敌人。”
  徐长林缓缓起身,真诚道:“能有陛下这样的敌人,臣深感荣幸。”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眼瞧着要从针锋相对往肉麻的方向发展,瑟瑟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了,探出头,问:“可以了吧,这一页可以翻了吧?要不……咱们看下一页?”
  她见沈昭没反对,直接冲外面扬声:“小傅子,把人带进来。”
  门被从外面推开,傅司棋将被五花大绑的宋灵儿推了进来。
  傅司棋见三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实在无法,这姑娘太闹腾了,臣怕惊动了旁人,不得已才给绑起来的。”说着,他把塞进宋灵儿嘴里的团麻拿开,又给她把绳子解开。
  解除禁锢的宋灵儿狠瞪了傅司棋一眼,怒道:“你给我等着!”
  傅司棋权当没听见,低头要往外退,退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回来,捡起地上的绳子和团麻,带了出去。
  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再把这凶巴巴的姑娘送回去,如果要,那这些东西还用得上……
  等他出去,瑟瑟起身走到宋灵儿身边,抬手掸掉她身上的轻尘,把她往徐长林面前推了推,轻声道:“是阿昭前些日子用那个犯了事的刑部尚书跟我娘换回来的,她原本叫宋青叶,我觉得不好听,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宋灵儿。”
  徐长林怔怔地凝睇着宋灵儿,浑身僵硬,眼睛一眨不眨,连鼻息都变得轻飘,惶惑而将疑,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弄出些响动就会惊醒。
  蓦然听见瑟瑟说她叫‘宋灵儿’,他眼中柔波轻漾,抬眸深深看向瑟瑟。
  瑟瑟瞟见沈昭正神色不善地在瞪她,也不敢接,忙扔下一句“你们兄妹慢慢谈吧”,便闪身退回沈昭之侧,牵着他的手推门出去。
  禅房外秋空明净,湛透无云,天光和着秋风一同降落,带着凉意,渗透衫袖。
  沈昭把瑟瑟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拉着她顺碎石小径走了一段,缓慢道:“如果没有淮关那场战事,没有宋家的冤案,我们是表兄弟,断不会成为敌人。”
  瑟瑟看着远处雾影中模糊苍渺的峰峦,感慨:“是啊,若是没有这些事,那该有多好……”
  正喟然叹息,苏合走过来,合拳禀道:“裴侍中求见。”
  裴元浩。
  瑟瑟一诧,陡然想起父亲和玲珑还在山上,有些慌乱地看向沈昭。
  沈昭轻捏了捏瑟瑟的手,以示安抚,问:“他来干什么?”
  苏合面露茫然:“臣也弄不明白裴侍中是来干什么的,问他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要找皇后,那股紧张劲儿,好像担心皇后出什么事似的。”
  他一定是察觉到兰陵的阴谋,怕瑟瑟吃亏,才匆忙赶来。特别是当沈昭听苏合说,裴元浩此来只带了几个贴身仆从,被山下禁军拦住后也没有大闹,只好言相求,好像生怕把事情闹大了似的。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沈昭倒没想到,这个人虽然低劣平庸,对瑟瑟却是有几分慈父之心,不像兰陵那么狠。
  瑟瑟紧张地拽住沈昭的衣袖:“不行,不能让他过来,我爹还在……
  沈昭抚了抚她的手臂,温声道:“可是不让他来,他会一直守在山脚下,到时候下山的时候还是会碰上。”
  瑟瑟低头想了想,忙道:“那我现在就下山,只要我走了,他就不会上来了。”
  沈昭知道她在怕什么,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也向来不赞成遇事逃避,想劝瑟瑟,她的身世温贤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可看着她仓惶焦急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忍心点破。
  瑟瑟自己反应了过来。
  她正要匆忙下山,忽地,顿住了步子,睫宇低垂,神色忧郁:“我是不是不该瞒着父亲了,我应该告诉他,我其实……其实……”
  两行清泪滑落,喉咙发涩,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昭抬手给她拭泪,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宽慰道:“没事,可以慢慢来,这不是你的错,岳父深明大义,他不会怪你。”
  瑟瑟倚靠在他怀里,默默无言,心里却在想:父亲为什么要深明大义,凭什么要他深明大义……
  禁军开道,两人自青松掩映的云阶下山,果然见裴元浩守在山脚,不时抻头张望山顶,一脸焦色。
  他的身后,锦蓬马车由远及近,随着马声嘶鸣,倏然停住,侍从放下踏垫,兰陵公主由侍女搀扶着,仪态端方地从马车上下来。
  她冷眸瞟了一眼那碍事的裴元浩,面无表情地看向瑟瑟。
  瑟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看来今天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
  兰陵见她毫无慌乱,而沈昭亦一脸平静地守在她身边,两人并没有反目,而这座寺庙至今风平浪静,未起干戈,便知计谋有失,被她和徐长林逃过了一劫。
  逃过便逃过了,总是来日方长。
  兰陵幽缓一笑:“是啊,别看它地处幽僻,可依傍仙山,灵验着呢。”
  瑟瑟面上无澜,心里却不无嘲讽地想,若神仙有灵,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跟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还想不想佑你。
  “瑟瑟。”
  一道温和的嗓音飘下来,瑟瑟回头看去,见父亲领着温玲珑顺着石阶走下。
  看到温贤,兰陵很是吃惊。
  先前瑟瑟为了避人,悄悄让父亲混在禁军中,趁着清晨薄雾弥散,天光暗淡,让他先一步上山,这才躲开了兰陵的耳目,没有让她提前察觉。
  可眼前的情形却着实复杂了起来。
  温玲珑依偎在温贤身侧,显然是有些怕兰陵,轻微瑟缩了一下。温贤知道兰陵的所作所为,又见她还和裴元浩纠缠不休,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左手领着温玲珑,右手又要来领瑟瑟,沉声道:“山倒是座好山,庙也是好庙,只可惜邪煞之气太盛,不能久待。跟父亲走,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他话里嘲讽之意很是明显,若换个人这样说,兰陵早处置了,可偏偏嘲讽她的是温贤,她半点脾气都没有,甚至连方才那满溢的精明算计都不见了,只目光愣怔地看着他,缄然不语。
  反倒是裴元浩见温贤要领着瑟瑟走,立时不忿,飞身上前,挡在他面前。
  苏合见势不妙,领着人上前,心道万一闹起来,损伤的可是皇家颜面,因而看向沈昭,等着指令。
  沈昭却另有顾忌,朝苏合摆了摆手,让他把禁军撤到三丈之外,不许靠近,不许听他们说话。
  眼见禁军撤走,裴元浩再无顾忌,他上前揪住温贤的衣领,阴恻恻地一笑,充满了报复意味,压低声音道:”你凭什么要瑟瑟听你的话?她可是我的女儿。”
 
 
第76章 76章
  山下凉风掠过, 吹动衣袂翩扬,栖在枝头的寒鸦嘶声叫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静悄悄的, 众人皆沉默,反应最大的却是温玲珑,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几近癫狂的裴元浩, 捂住嘴, 惊讶至极。
  温贤默了一阵儿, 蓦得, 轻挑唇角, 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兰陵, 目含嘲讽与厌恶,霍得抬手把裴元浩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扫落, 衫袖似腾飞的羽翼高高扬起,裹挟着拳风凌厉, 破空袭来, 狠狠打在裴元浩的脸上。
  裴元浩被他打得踉跄后退,好容易止住步子, 抬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摸了一把唇角, 沾了满手的血。
  温贤站得笔直, 低头理了理凌乱的衣衫,立于石阶, 似一尊不沾尘垢清雅端方的神祗, 冷凛凛地低睨兰陵和裴元浩, 道:“自己作孽, 别拉着孩子受苦,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你们这样一对无耻的父母。”
  他不屑地看向裴元浩:“瑟瑟姓温,是莱阳侯温贤的女儿,你记住了。”
  被打了一拳,稍有些清醒的裴元浩没反驳,只是有些后怕顾忌地看向远处的禁军,又看看温贤身后的温玲珑,握紧了拳头,没再说话。
  温贤冷哼了一声,抓住瑟瑟的手,道:“跟爹走,爹有话要对你说。”
  他拉着瑟瑟下石阶,可瑟瑟自裴元浩说出那句‘她可是我的女儿’后就一直在愣怔出神,魂灵游向了天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深受打击,脚步虚浮,被这么一拉,趔趄了几步,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险些一头栽下石阶。
  沈昭忙上前想扶住她,谁知本就在她身侧的温贤先一步把她揽进怀里,扣住她的肩,低头温声道:“没事,爹在这儿。”
  瑟瑟一愣,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眸霎时涌上泪光,泪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像是汩汩奔流的泉水,反复不停歇的顺着泪痕碾淌,冲化了脂粉,模糊了妆容,看上去甚是狼狈。
  温贤拉着她一直走到松柏荫下的僻静处,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边给她擦眼泪,边柔声安慰道:“瑟瑟,别哭,这事不是你的错。”
  这话非但不管用,还让瑟瑟哭得更厉害,单薄纤细的小身板哭得一颤一颤的,像临风飘摆的落叶,要把长久以来积攒的伤心凄郁都哭出来。
  温贤实在无法,喟叹了一声,道:“其实爹也挺想哭的,刚才对着裴元浩和你娘时,那股狠劲都是装出来的,差点就撑不住了……”
  瑟瑟一听,抽噎着仰头看向温贤,隔着泪光朦胧,满是心疼:“您别难过,我心里只认您一个爹……”她微顿,又有些忧郁地低下头,嗫嚅:“您要是不想认我,也是应当的。”
  “胡说。”温贤用拇指指腹轻轻擦拭着瑟瑟颊边的泪,哄劝着她:“爹怎么会不想认你呢?若是不认你,爹还去哪里找这么善良,这么宽厚又这么漂亮的乖女儿。”
  他的声音平和又温柔,说得人心里很熨帖,又觉得是那么可靠,绝不会有半分作伪虚假。
  瑟瑟渐止了哭声,困惑又不甘地低喃:“是呀,我那么像爹,凭什么就不是爹的女儿……”
  温贤弯了腰,抽出帕子给她把浑乱的脂粉擦干净,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道:“这上一辈的恩怨啊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可这些事终归都不是你的错。瑟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不要老记在心里,折磨自己罢了。”
  他语重心长,瑟瑟听着,突生出几分猜测:“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温贤给她拭泪的手一僵,叹道:“我当年是有过猜疑,那时候还没跟你娘和离,又觉得无凭无证去贸然怀疑自己的妻子,不是君子之举,便这么搁着,也没去查证。”
  “后来你要成亲,我从莱阳到了长安,见了裴元浩的种种举动,当年的猜疑更加深了几分……瑟瑟,爹也有软弱的时候,明知蹊跷,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不想把你娘想得那么坏。”
  他闭了闭眼,唇角噙上深深的苦涩:“其实我该谢裴元浩,他今天终于把真相都说出来了,一刀砍下来,比无边无际的猜疑和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要痛快多了。”
  瑟瑟默然听着,渐渐冷静了下来,哪怕真相再狰狞丑陋,所带来的伤害也远远不及经年累月的欺骗。
  她沉思想了一阵,觉得应该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父亲。
  母亲所做的错事不容原谅。可这一件,当年她确实是被裴元浩算计了,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伤害父亲。
  父亲有不原谅的权利,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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