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想法与她一致,凤眸中掠过沉冷杀意,道:“朕的四弟身边如今应当没什么得力的人了吧,若是遣派暗卫暗杀之,再嫁祸给流寇,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面前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冲龄相伴的兄弟,沈昭无需藏着掖着。
谁知听到这话,两人反应甚是奇怪,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傅司棋上前道:“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校事府探得,晋王近来同兰陵公主过从甚密。”
沈昭搁在案上的手倏然紧攥成拳。
他早就料到兰陵不会甘心败退,必会再想新招来对付他,没想到这么快。
如果沈旸搭上了兰陵,那就不能随意遣暗卫去杀他。
兰陵城府幽深,势力坚厚,必有防范,若是刺杀不成,反被对方抓住把柄扣一个残害手足的恶名,那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沈昭缄然深思,想把当前局面捋一捋,看看有无弱点可攻。
殿前一时静默,瑟瑟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有一个主意,只是……有些冒险。”
沈昭道:“你先说说看。”
瑟瑟稍犹豫,随即道:“我想,岐王殿下之所以摇摆不定,大约还是因为他对陛下的心病。淮关之战的真相一日不能大白,在他的心里,宋玉将军就还是害死他外公的祸首。纵然他碍于形势折腰,也只是短暂的,不会真心顺服于陛下。自然,他那个性子浅薄张扬,极易受挑拨,也经不得别人的煽风点火,生出乱子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能治心病,才能彻底收服岐王。若岐王倒向陛下,那晋王在我母亲面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依照我母亲的性子,她是不会继续保护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旦晋王失去母亲的庇护,再对他下手就容易了。”
傅司棋问:“可如何能治心病?这案子都快二十年了,去哪里找能证明宋将军清白的证据?”
说到这里,沈昭蓦地勾唇微笑,目含星光,神采亮熠地看向瑟瑟。
瑟瑟也冲他轻挑了挑唇角,道:“陛下手中有一份先帝圣旨,能证明当年宋玉将军撤兵九丈原是奉旨行事,而非蓄意谋害黎将军。虽不能完全证明宋将军清白,但至少可以说明当年的事情存疑。岐王同陛下一般心系案情,绝不会允许有半点难解的晦暗存在。”
说起来这份圣旨还是徐长林给他们的。
而徐长林肯给他们圣旨,也是因为他们把宋灵儿和徐鱼骊交还给他,他投桃报李所致。
看上去一环扣一环,可重生之后所有的转机,寻其本源都是瑟瑟和沈昭努力争取来的。
埋下善因,才能结出善果。
傅太傅循着瑟瑟的话思索了一番,旋即流露出赞赏之色,道:“臣以为,皇后的计策可行。”
沈昭点了点头,便让他们着手办,总要避开兰陵的耳目,把岐王召到御前。
傅司棋搀扶着太傅走下丹墀,回头看了看沐在夜色里的巍峨殿宇,脸上挂着些许怅惘。
傅太傅将玉笏敛于袖中,幽然叹道:“她确实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明是非,有主见,也有谋略,陛下的眼光总是好的。”
傅司棋微微低首,心中淌过忧虑。
爷爷到现在还不知瑟瑟的真实出身,他一直以为瑟瑟是宋玉将军的女儿,对她总是恭敬且宽容的。
可一旦他知道瑟瑟根本不姓宋呢?
傅司棋不敢往深里想,目前也只能奉行皇帝陛下的旨意,暂且隐瞒瑟瑟的身世。
他心事甸甸,随口敷衍了句:“那是自然,她从前便是聪颖的,只是缺乏教导而已。”
谁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傅太傅冷下了脸,凉瞥了一下傅司棋,暗含警告:“她再聪颖,跟你也没有关系。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还有,我给你相中了一门婚事,对方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出千金,后日你随我去下聘,咱们把婚事定下来。”
第84章 84章
傅司棋脚步一顿, 低下头:“我不想成婚。”
两人顺着甬道走到了顺贞门,因过了宫禁时间,得等着禁卫去取鱼符开宫门。宫墙高筑, 凌月当空, 这狭长宫道静谧且沉暗,唯有几盏素锦宫灯透出些微弱光亮, 惨白的光影落到地砖上, 更显得寂寥萧索。
太傅冷嗤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仕途也算顺利,总拖着不肯成婚算怎么回事?”
傅司棋道:“朝局不稳, 我想全心全意为陛下出力, 不想谈儿女私情。”
说话间,取鱼符的禁卫回来了, 将鱼符递出去, 值守的宫卫开了一道小角门,亲自将太傅和傅司棋送出去。
两人出了宫门,再走一段, 便有自家的车舆等在皇城外,傅司棋搀扶着太傅上了马车。
这一会儿周围便都是自家人了, 说话没什么可避忌的。太傅捋了捋霜白的长须, 道:“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连爷爷我都看出来了,陛下那般精明, 恐怕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了。他不发作, 是看在咱们家世代忠良的份上, 你总这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他看久了, 没准那天动起怒来,非剥你层皮下来。”
被戳中了心事的傅司棋脸色瞬间涨红,讷讷道:“我没有非分之想,我也不曾做逾越规矩本分的事。在我的心里,忠君永远是最重要的,陛下永远排在第一位。”
太傅叹道:“你既有这番觉悟,又何必再执迷下去?你这孩子从小就倔强,闷沉沉的寡言少语,但一旦认定了什么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司棋,爷爷是替你担心。照理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你看上眼的姑娘,管她是宗亲室女还是名门贵女,爷爷都能想办法给你娶回来。可你偏眼界这么高,看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再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你早早的成了家,既替咱们傅家开枝散叶,又能让陛下放心,这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良苦用心,考虑全面,让人无可辩驳。
傅司棋将胳膊搭在屈起的膝上,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微晃,不说话了。
过后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元祐公主与温家公子定亲,也算是一件喜事,对于执亲过礼裴太后亲自过问,张罗得很是体面热闹。
长安城中下过几场大雪,西风凛冽,天气寒冷,庆王府里传出消息,说是穆荆郡王沈襄病了,递了帖子进宫请太医去看。
消息传至宫中时,沈昭正在祈康殿陪着裴太后看皮影戏,沈昭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几句,宫女回话说还没诊出是什么病症,只听王府里传出的消息,郡王已高烧数日,病得不轻。
裴太后向来疼惜沈襄,慌忙遣派了太医去诊治,还特意嘱咐待诊完了要来向她回话。
太医去了大约两个时辰,匆匆而归,皮影戏开了第二场,在伶人的咿呀唱腔里,太医跪在屏风前回话:“郡王无大碍,只是看着凶险,又耽搁了些日子,几副药汤下去,已见大好。”
裴太后总算放下心来,正要让太医退下,她身侧的沈昭把玩着手里的湘妃竹姑苏书画折扇,漫然问了句:“哦,那是什么病啊?”
屏风后一阵缄默,迟迟无回音。
沈昭冷然一笑:“怎么?连什么病都诊不出来,你还敢说郡王已大好,你们太医平日里便是这么糊弄差事的?”
太医惶然跪倒,稽首:“臣不敢。”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边的涔涔冷汗,犹豫了几许,磕磕绊绊道:“郡王不是病,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裴太后忙让叫停了皮影戏,摒退众人,细问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郡王的症状只是高热不退,呕吐昏迷,瞧着像是得了风寒。但把过脉象才知,是中了一种叫‘赤醉’的毒。此毒乃宫廷秘藏,坊间的郎中是诊不出来的。”
殿中一片悄静,良久,沈昭才扣着折扇悠悠道:“这倒奇了,一个心智不齐全的孩子,有谁要置他于死地?”
太医道:“臣观郡王脉象,此毒怕不是一次下进去的,而是分多次一点点下的。不然,只怕郡王这一回性命堪忧。”
沈昭冷声道:“分多次一点点下的……那就是身边人。堂堂郡王,身边竟有这等歹毒叵测之人,若是不把他揪出来,岂不是要将小襄长久置于悬崖险壁之上。”
说罢,他冲魏如海吩咐,让召刑部尚书高颖。
做完这些,沈昭便借口查案要告退,裴太后倒是没拦他。
事实上,自刚才太医口中说出‘赤醉’二字时,裴太后便一言不发,手里捻动着翡翠佛珠,低垂眉眼,一副入定老尼模样。
到沈昭要起身回宣室殿,裴太后才抬起头问了一句:“瑟瑟近来怎么样?”
沈昭一愣,眼中晃过一丝诧异,但随即换上了副温和神情,微笑道:“太医说一切都好。”
裴太后道:“那就好,她怀着孕,又素来娇弱,陛下行事要多为她着想。”
她语中含有深意,却不多做纠缠,清清淡淡地嘱咐了几句,便放沈昭离去。
到出了祈康殿,坐上辇舆,沈昭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总觉得裴太后似是将他看穿了,知道他要干什么,才会刻意提醒他多顾全瑟瑟。
辇舆穿过御苑,新树枝桠横斜,遮挡着炽盛的日光,落在脸上斑驳影翳。
沈昭闭了眼,想着裴太后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心绪飘飞。
当年的事,可以确定兰陵是主谋,炮制了那一出宫廷悲剧,可这里面,裴氏到底参与了多少,参与得多深,至今,他也弄不清楚。
前世手段太过狠戾,对裴氏与兰陵公主一视同仁,强力打压,无情诛杀,没给自己留余地,导致后面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艰难。
如今清醒些看过去,发现裴家跟兰陵也不是毫无嫌隙、铁板一块的,或许前世就是沈昭将他们逼得太紧,迫得他们不得不抱团群暖,才那么难对付。
他搭在扶沿上的手握紧,心绪有些复杂。
或许他该详细查一查当年的事,若是能让裴氏和兰陵离心离德,逐一击之,那是再好不过了。
沈昭回了宣室殿召见高颖,让刑部派人去庆王府查验沈襄的膳食和贴身用物,审问府中下人,十日之内务必要将事情查清,呈表上奏。
高颖是沈昭未登基时便追随他的太子少师,为人忠诚沉稳,办事向来妥帖,自他接过刑部,已将里面兰陵的爪牙清肃干净。如今,由刑部来办这个案子,正当其时。
朝臣退下后,沈昭批了会儿奏折,看着天色渐晚,便将政务暂且抛开,摆驾去尚阳殿看瑟瑟。
孩子快要四个月,瑟瑟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膳食香料但凡沾一点味儿,她都要呕吐不止。为这个,不光尚阳殿不再燃熏香,连宣室殿的香都停了,因为沈昭身上但凡有一点香气,瑟瑟必会捏着鼻子让他走,离她远点。
到了如今,温瑟瑟更是绝之又绝,一听圣驾驾临,别说出来接驾,连面儿都不露,先派梅姑出来闻一闻,确定沈昭身上干净清爽,才能放他进去。
殿中轩窗大敞,绣帷高悬,鎏金烛台上点了十二根红烛,绯光萦然垂洒,照得殿内耀如白昼,看着人心里暖暖的。
瑟瑟倚在美人靠上,眼皮微微耷下,有气无力道:“阿昭,你说我这怀的是个什么呀,怎么这么能折腾人?我不行了,我难受……”
沈昭看得心疼不已,忙上前将她揽进怀里,安抚道:“太医说这都是正常反应,头几个月都这样,往后就好了。”
瑟瑟枯着眉看他:“就这,还正常反应?”她抚着胸口,把一股股往上窜的恶心之气强力摁下去,抱怨:“怎么就得女人生孩子啊,怎么就得女人受这个罪,还得被说是正常反应,太医都是男的,各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昭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发觉她瘦了,一点都没有前些日子那厚软的手感,不禁叹道:“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能替你生就好了……”
瑟瑟蓦地抬头看他,秀眸清灵透底,看了一会儿,说:“你有心事。”
沈昭打趣了句“你这眼睛开过光不成”,便道:“我和小襄商量的计划今日已开始实施了,刑部已派人入庆王府,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瑟瑟眸光一黯,随即道:“这不挺好的吗?只要一切顺利,就能尽快替小襄讨个公道,对你也颇有助力,这是件好事,惩恶扬善,不外如此。”
这便是瑟瑟的好,小事刁钻任性,大事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得让沈昭心疼。
他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刻意岔开话题:“傅司棋这几日也不知在搞什么幺蛾子,向吏部告了一个月的假,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派人去看过他,回来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也没什么病,就是恹恹的没有精神。”
瑟瑟仰头问:“怎么了?你骂他了?”
沈昭笑道:“我哪舍得骂他呀,是他爷爷给他定了门亲,吏部侍郎家的千金,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挺好的一桩姻缘,也不知他整天想些什么。”
瑟瑟瘪了瘪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待了一会儿,梅姑进来禀,说是兰陵公主求见。
沈昭微愣了愣,自打慈凉寺一别,兰陵就再也没有进过尚阳殿半步,哪怕年关节礼,连样子都不想做给外人看,这冷不丁的,怕是来者不善。
他顾念瑟瑟身体,提议:“要不就说你身子不适,睡下了,我出去见。”
第85章 85章
瑟瑟怕母亲会为难沈昭, 犹豫着想摇头,沈昭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没事, 我先去,若实在扛不住, 你再出来。”
他的声音温和沉厚, 让人莫名的心安, 瑟瑟也确实疲极困极,便不再与他争, 轻点了点头,目送着沈昭挑帘出去。
兰陵公主沉着一张脸坐在正殿, 手边搁着一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 见沈昭出来,起身, 极为懒散敷衍地朝他鞠了一礼:“臣要见瑟瑟。”
沈昭抬袖让她坐, 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温煦且有礼:“瑟瑟睡下了,她怀孕辛苦, 又总是惊悸多思,朕不忍叫醒她。姑姑若是有事, 同朕说也是一样的。”
兰陵冷冽一笑:“如今臣连女儿的面都不配见了么?”
她话语中满是讥嘲,丝毫不加掩饰。
沈昭也不恼, 不疾不缓地温声道:“姑姑多心了,朕说了,瑟瑟身体不适, 不是刻意怠慢您。您是她的母亲, 该多体谅关怀她才是,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