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亲自坐镇指挥,与他缠斗到如今,也只能做到阻他继续北上,却无法击退楚军,更谈不上收复失地。
瑟瑟坐在南窗下,沐着阳光,双手交叠抵着下颌,竭力思索前世此刻的情景。
前世她不曾参与过政事,可是也知道,这一场仗打得并不容易,至少并不是如朝臣所吹嘘得那般,天子驾临,胜负立现。
疆场上刀枪血雨,天子的名号固然能稳定军心,可也不是所向披靡的神符,特别是,沈昭的对手是那名满天下的武安侯徐长林。
瑟瑟拉过舆图,用手指在谷末附近描画,思绪不由得飞了出去。
已经是二月底了,南郡大概会比长安暖和些吧,也不知阿昭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军务繁忙而不好好吃饭……
她想了一阵儿,宫女进来,隔着青纱帐道:“娘娘,温侍中求见。”
瑟瑟恍然回神,不禁勾唇轻笑了笑,傅司棋今早来过了,跟她说了一些事,按道理,玄宁也该来见她了。
她道了句“让他进来”,便让婳女领着宫女都退下,看着殿门,不许外人靠近。
温玄宁穿了一身褚色官服,站在青纱帐外,刚端起袖子要揖礼,被瑟瑟叫住了:“不必多礼,有话就说吧。”
瑟瑟看着青纱上的那抹身影僵了一下,便缓缓站直了,安静了片刻,温玄宁轻笑了一声:“我要说什么,姐姐怕是都知道了。傅司棋往尚阳殿来得这么勤,朝中这点乱七八糟的事,姐姐怕是没有不知道的。”
瑟瑟闭了闭眼,拿出极大的耐心道:“你救过司棋,他一直都很感激你,也是拿你当恩人待的,怕你那边出了差错,才过来跟我说,想让我劝你。”
“劝我什么?济中闹匪患,那帮老臣竟然商量着要开粮仓开银库安抚那些匪徒……”
瑟瑟说:“那叫招降。”
温玄宁嗤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那些匪徒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不剿就算了,还要拿民脂民膏供养他们?这到底是谁疯了?”
瑟瑟道:“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不会再打家劫舍去伤害百姓了,这有什么不好?”
温玄宁满是讥讽:“那以后旁人有样学样,若是缺钱了就去做土匪,反正杀人不必偿命,朝廷还会拿钱招降,何乐而不为?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他见瑟瑟不语,又加了句:“若是陛下在,你们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瑟瑟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陛下不在,所以才要这样。淮关战事吃紧,后方必须要稳,若要剿匪,就得调兵,若要调兵,就有空子可钻。与其冒那样的风险,损失些钱粮不算什么。”
温玄宁默了片刻,紧盯着青纱帐后的瑟瑟道:“所以,朝堂上那帮老臣寸步不让,对我的政令阳奉阴违,其实是因为有皇后娘娘给他们撑腰,对不对?”
第115章 115章
银炭烧得‘筚簸’响, 伴着窗外风声轻啸,显得殿中静极。
瑟瑟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和:“玄宁,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我不是在给他们撑腰, 而是我觉得这一回, 他们是对的。”
温玄宁蓦地轻笑了一声:“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漫步走上前,拂开青纱帐, 毫无遮挡地看着瑟瑟, 眉宇微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澄澈无垢,一如从前那个单纯良善的明媚少年。
“从前的你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可是现在你变了,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实话——若是要剿匪,就得调兵, 那总要经过凤阁,总要经我的手, 你信不过我,你们都信不过我,不敢把兵权交到我手里。”
瑟瑟默然仰头看他。
他接着说:“我到现在都不敢让元祐知道,当初她的皇兄为什么要接她回京,为什么又不让她进宫,不让她见母亲。我到现在也不敢来问姐姐, 当初皇帝陛下这样做, 你究竟知不知情, 是不是也赞同他。还有父亲, 他当初连父亲也扣下了……姐姐,你事先知情吗?”
瑟瑟下意识摇头,动作一滞,脸上漾起一抹苦笑:“我说事先不知情,你还相信我吗?”
温玄宁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抓着青纱帐的手霍然松开,微皱的青纱似春水微澜泼洒在身后,遮住了阳光,垂影落在玄宁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神情沉晦难辨。
他安静了好久,咬了咬牙,赌气道:“我真想说我不信你,让你也尝尝这不被自己至亲信任的滋味。”
“我没有不相信你。”瑟瑟站起身,走到温玄宁跟前,发觉他已经长得太高,不得不揪着他的衣襟低下来半寸,才能迫使他正视自己。
“你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怎么可能不向着你,而要去向着外人?难道我心里不知道,真到了紧要关头,我和康儿能依靠的人是你,而不是他们。只是……凡事要顾全大局,陛下征战在外,朝中群龙无首,本就人心不稳。这个时候若是要调兵,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猜忌和争夺,这不是明智之举。淮关的战报你也能看见,你该知道这仗打得并不顺利,我们帮不上忙,就要尽量稳定朝纲让陛下无后顾之忧,好全力应战。”
“你不是十几岁的懵懂少年了,你为官多年,经了不少的风浪历练,你放下芥蒂,平心而论,我说得对不对?”
温玄宁没有反驳,可也没有应声。
自从母亲被囚禁,要说他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一方是恩情深重的母亲,一方是受世人盛誉称颂的英明君王,他何尝不知母亲会走到今日,固然是因为她遇到了比她更高明的对手,但究其根源——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还是她咎由自取。
可渐渐的,他发现,即便他自以为深明大义,还是不被信任。
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沈昭是不是相信他,他在意的是沈昭竟然利用他的至亲做人质,而这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姐姐的默许。
多么可笑,那位皇帝陛下已经是赢家了,他囚禁了母亲,夺走了姐姐,一边看似重用他,一边又暗藏玄机地打压他,让他有苦说不出,也根本没有地方去诉说自己心里的委屈。
积郁许久,直到见了母亲之后,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彻底爆发。
也是见了母亲的第二天,他在凤阁跟那帮老臣吵了一架,关系彻底闹僵。
他无数次徘徊在宫门外,隔着飞檐云阙看向姐姐寝殿的方向。他想过要走进来,依偎在姐姐身边,向她诉说心底的委屈,像小时候一样,无话不谈。可是他又不敢,他怕得不到小时候曾经拥有过的关爱和安慰,他怕一旦走进来,离姐姐近一些,就会发现,不管他受了多少委屈,在他和沈昭之间,姐姐已经彻底偏向了沈昭。
多么荒诞,他好像拥有了许多,高官厚禄,权力尊荣,可又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更多。那个皇帝以无比高明的手段,夺走了他所在乎的,依赖的……
他良久无言,瑟瑟也不催他,只是松开了他的衣襟,道:“这件事情我也有错,我总觉得你长大了,成熟了,能稳住自己的心性,所以才放你去见母亲。”
温玄宁愣愣地看她,似乎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在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了,母亲的话不能信,你要学会自己去判断是非,不能由着她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你就方寸大乱……”
瑟瑟突然想到,即便精明如沈昭,在当初去西宫见了母亲一次之后,都回来郁郁寡欢了好久,并且在那之后,沈昭都不许瑟瑟去西宫。
而对于玄宁而言,那是母亲,恐怕比沈昭更容易受影响。
瑟瑟道:“事情到这里为止,忘掉母亲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好好做你的官,拿出你本就该有的通透睿智,担起侍中的职责……还有,照顾好父亲。”
温玄宁低头发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问了句:“那你还是我的姐姐吗?如果……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在我和陛下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第116章 116章
瑟瑟瞧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又无奈又好笑:“那你不如回去问问元祐,万一将来她必须要在你和她的皇兄之间选一个,她会选谁。”
一提元祐, 温玄宁的神色便柔软了下来,咬了咬下唇, 面含疼惜。
他稍稍出神,额头上便挨了一计爆栗。
瑟瑟掐腰训他:“你能问出这句话, 说明打心底是把自己摆在了和陛下的对立面。这算什么?论私,他是你的姐夫, 论公,他是你的君王。母亲犯下那等大错, 他未曾株连于你, 反倒给你加官进爵,他对你仁至义尽。你明明身在阳关大道, 非要把自己往羊肠小径里逼, 逼了自己不够, 还要再逼身边的人。玄宁,你看不惯阿昭拿亲人做质, 那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是把自己的亲人放在火上炙烤!”
温玄宁被训得低了头, 紧盯着地砖的缝隙不语。
这么些日子,瑟瑟虽然表面上不插手朝政,但朝堂上的那点事她一清二楚,局面尚在控制之中,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她也知玄宁遭逢家变, 一时转不过弯来, 对他总是心疼多过气恼, 不忍心再骂。
她和缓了语调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们是皇亲国戚,自小便享受着尊荣与恭维,一朝风云突变,家道中落,有的是人等着看我们笑话,背地里也不知怎么奚落我们。”
温玄宁的嘴唇微微翕动,抬眸看向瑟瑟,眼眶红了。
瑟瑟轻勾唇,抬手为他抚平衣襟上刚才被自己拽出来的褶皱,道:“你年轻气盛,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不管冲动之下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错,姐姐都不怪你。但是姐姐想让你明白,你如今的处境怪不着阿昭,在这件事情里他没有错。他是皇帝,诛讨叛逆,震慑朝臣,那都是他该做的事情。你想一想,历朝历代,凡是沾染上‘叛逆’二字,不管贩夫走卒,还是宗亲贵胄,都躲不过满门抄斩的结局。如今,你不光好好的活着,还贵为侍中,固然是因为你的姐姐是皇后,你的妻子是公主,难道你就不该对陛下感恩戴德吗?”
她的话音轻柔舒缓,如同凿渠中潺湲的净水,却无端让温玄宁打了个冷颤。‘满门抄斩’四个字像生出了飞翼,不停的在他脑子里打旋。
他愣怔了许久,喃喃问:“那如今这一切,究竟该怪谁?”
瑟瑟略一思忖,狠下心道:“你如今也做了父亲,有了孩子。若你知道你要做的事情固然会给自己带来名利,但是也有可能会连累子女,倾覆门庭,你还会去做吗?”
温玄宁下意识要摇头,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身体骤然僵滞。
这个话题瑟瑟永远只是点到为止,不想深入剖析。她转过身,坐回鎏金鸾凤椅上,收敛起做为姐姐的柔软细腻,拿出了皇后的气势,道:“你在朝堂上折腾了这么久,至今都未坐稳侍中之位,还在凤阁跟那些老臣翻脸,往后他们更不会听你号令了,那么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温玄宁默了一阵,端袖朝瑟瑟揖礼,恭敬道:“求姐姐教我。”
瑟瑟道:“那些老臣多数都是东宫旧臣,平日里以鸿儒清流自居,加之年纪又比你大那么多,应当不至于明着跟你一个晚辈挽起袖子吵架吧?听说那日在凤阁带头闹事的是两个官位并不怎么高的?”
温玄宁回想道:“一个是礼部知录孙靖,一个是六局奉御林之孝。”
瑟瑟将婳女叫进来,让她去传这两个人来见自己。
温玄宁一见这架势,有些急了:“他们也没什么大错,就是讨厌了些,但贵在刚直不阿,姐姐你千万别……”
瑟瑟望着他笑了,目中柔光深隽:“我弟弟是个君子啊。”
说话间,那两人奉诏来了,站在青纱帐后揖礼,瑟瑟仔细观察,瞧他们的样子至少都得有四十多岁了。如此热衷于当出头的筏子,谁都敢得罪,难怪年逾不惑还是个小吏。
瑟瑟心里这样想,面上却铺满笑意,道:“听闻两位大人人品端正,在朝堂上敢于直言,本宫很是欣赏。陛下也素来看重直臣,本宫想着,你们在如今的官位上有些屈才,正巧吏部和御史台有空缺,孙大人去御史台,林大人去吏部,也算人尽其用。”
这两人前些日子得罪过温玄宁,心里有数,此番被皇后召见不免在心里嘀咕,觉得自己要倒霉,本就抱了视死如归的心而来,可皇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婳女在一旁提醒:“二位大人该谢恩。”
两人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稽首谢恩。
瑟瑟言道雁溪新贡了茶上来,让婳女带着他们下去品茶,婳女早就得了指令,没有一个时辰不能放他们走,朝瑟瑟躬身鞠过礼,便招来宫女将两位带了下去。
温玄宁看得云里雾里,待他们走后,掀开帐子走进来,向瑟瑟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瑟瑟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凤阁里那帮人合起伙来对付你,可突然有一天闹得最凶的两个人进了尚阳殿,待了一个时辰,出了殿门就被加官进爵,你猜,余下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温玄宁眼睛一亮:“这两人已向皇后投诚,卖了盟友才换来官位。”
“是了,这帮人表面大义凛然,实则最会算计。不患寡而患不均,想让他们相互嫉恨,那还不容易吗?”
温玄宁想了想,又生出些苦恼:“可这两个愣头青,万一不领情,回去还接着跟我作对,那不是就露了馅吗?”
瑟瑟道:“那就看你了。你得收收脾气,不管他们说你什么,你都得笑呵呵应着,最好让外人觉得你们是在做戏,到时候就算这两个愣头青竭力否认,谁信啊?”
“再者说了,我给他们的官位是御史大夫和吏部侍郎。一个负责褒贬天子功过,弹劾群臣疏漏;一个负责考评官吏政绩。都是得罪人的差事啊,按在这两人身上,日子久了必会引得朝臣之间生嫌隙……”
“只要底下人开始相互猜忌,乃至于内斗,那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温玄宁倾心叹服于姐姐的缜密安排,又隐隐觉得这计谋里透着股熟悉的缺德味儿,待品出味儿,又偷偷在心里骂了那狗皇帝一顿,净带坏了他的姐姐!
临走时,瑟瑟最后嘱咐:“家世那东西,有固然好,可那终归也不是自己挣来的。没有就没有了,也别太当回事,世人多有两副面孔,不必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