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考生们慢慢散去了,考上的眉开眼笑,被拒的垂头丧气,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往外走,沈柔和谢风玉并肩走在他们中间,乍一看上去,倒也并不突兀。
不过事实上是,考生们都八卦今日之事,四下里都有视线偷偷望过来,叫人好不自在。
谢风玉面上微笑依旧,脚下却脚步一转,避开视线,带着沈柔走入了一边桃林之中。
桃林中十分僻静,无人打扰,谢风玉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沈柔,微笑淡了下去:“我想我们之间还是需要好好谈谈。”
桃花纷飞,簇簇落在沈柔发间。
沈柔漫不经心:“谈什么?”
“谈你那封信。”谢风玉终于有机会问出了口,“为什么突然说要分开,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沈柔道:“并没发生什么。”
“那问题就更大了。”谢风玉望着她,不疾不徐,“没发生什么,你却忽然给了我那样一封信,甚至连见都不让我见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八岁以前也未曾见过我,不还是好好地过来了。”沈柔避重就轻地笑道。
谢风玉被她笑得一窒:“可我……后来遇到了你。”
“我习惯了有你的日子,小柔。”
四下无人,他终于说出了实话。
高华不可攀的外衣褪下,对沈柔露出了温和柔软而真实的内里。
沈柔被当头击中了,险些没撑住脸上的疏离淡漠。
她望着谢风玉脸上淡淡的无可奈何,忍不住想起了两人初见时,谢风玉看她的表情。
那时谢风玉才八岁,八岁的小谢风玉穿着整齐而绝不出错的袍子,独自坐在窗沿下读书写字,鼓包子一般的脸上,竟然满是古板、认真、老学究一样严肃的表情。
可把沈柔看得笑死了。
沈柔于是冲过去,把手上桃枝放在他眼前晃,一面道:“喂,小玉哥哥,你是小玉哥哥吗?”
小谢风玉蹙眉抬起头来,五官玉雕一般,好看得紧。
沈柔瞬间心动了,心想若是把这样的人收为小弟天天跟着,那才叫威风。
这样想着,她笑道:“小玉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呀?”
她知道他是长安有名的神童,平日足不出户,只读书。
沈柔却偏要把他拉到热闹集市,拉到街头巷陌,拉到万丈红尘里。
她拉着小谢风玉四处疯跑,把他扔在树下,自己手脚利落地爬上树,还道:“小玉哥哥你看,这有只大蟋蟀,我把它捉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小谢风玉当然是说不好——不仅如此,他还板着脸蹙着眉,教训沈柔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懂礼法、不成体统。
沈柔只笑嘻嘻听着,待他说完,反手抓了一捧鸣蝉,恶作剧地往他身上一扔。
小谢风玉见一团黑影袭来,下意识要抱头躲开,却又出于面子硬生生止住,鼓着脸颊继续教训人,还说要向沈柔父母告状。
沈柔才不会让他如愿,为了拦住他,哎呀叫了一声,装作脚崴了,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好扑到了他的怀里。
春日芳菲四溢,草长莺飞,小谢风玉被扑得一个趔趄,搂着她倒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沈柔却还在吃吃地笑,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道:“小玉哥哥,我脚崴了,都是你的错!你要敢向我爹娘告状,我就也向你爹娘告状!”
她年纪比谢风玉小三岁,头脑里一点男女之别都没有,谢风玉却不一样,被她这样抱着,当即瞪大了眼,脸色刷一下红了。
沈柔以为他是被自己威胁到,无可奈何所以气红了脸,洋洋得意地站起来,继续去玩,只留下谢风玉愣愣的在原地,哑巴一样地突然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间谢风玉由古板内向的小学究,成长为万人追捧的君子风玉,同时也由沈柔的小跟班,晋升为她众所周知的竹马郎君。
沈柔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细水流长,顺理成章一般。
她甚至嘴上没说,心里却已然在想着嫁给谢风玉。
可这个念头一起,诸多阴霾便随之而来。
沈柔为此日夜难安,沉吟思索,举棋不定。
就在她死活堪不破时,不详突然降临。
母亲病危。
沈柔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怎么过来的,只记得自己侍奉塌前,满身都是散不去的药味。
母亲秦氏却看得很开,只有一件事放不下。
她把沈柔叫到跟前,一语道破沈柔多日来的翳郁所在。
而后,沈柔豁然开朗,提笔给谢风玉写了封信,信上寥寥几语,末尾一句:从此以往,勿复相思。
竟是要和谢风玉一别两宽的意思。
沈柔想到这里,缓缓抬目,细细打量谢风玉一眼。
而后她道:“抱歉,谢郎君。”
这算是对谢风玉“我已经习惯有你”这话的回答。
谢风玉以为自己低一低头,沈柔就会像以往一样,放弃和他闹脾气,重新回到他身边。
谁知沈柔竟是这样坚决。
他眼中有一瞬间的震惊,想再问什么,却没有再问,只一字一句道:“你心意已决?”
沈柔道;“我心意已决。”
谢风玉便安静下来,深深呼吸。
他想要说一句“好”,然而那一句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艰难半晌,终于出声,却在这时,忽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树木巨响,谢风玉瞳孔一缩,还不待头脑反应,身体已经下意识抱住沈柔,往一边闪开。
轰隆一声,一棵半朽的桃树齐根而断,横在地上,树干正是方才两人所站的位置。
而谢风玉一手揽着沈柔的腰,一手扣着她后脑压在自己胸前,紧蹙着眉头冷冷朝树后看过去。
树后的云迁院长、叶佳和唐渡并排蹲着,其中,叶佳看着沈柔二人的姿势表情兴奋,唐渡照常面无表情,云迁院长则还维持着扒着树干偷看的姿势,有点尴尬地笑笑:“诶呀这个……丹青院的桃树长得不太结实啊,这也太……太危险了哈。”
他说着求助地望向一边的王博士,王博士没办法,无奈地给自家院长解围:“是啊,院长只是随意四处走走,想赏赏美景,没想到才刚一扶桃树,它便就这样倒了。”
绝对不是三个人想偷听,奈何距离有点远听不到声音,所以往前压在树干上半晌,才把它弄倒的。
云迁又道:“就是,就是!改日要吩咐主簿重新选一批树苗来才好。博士,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
王博士正儿八经一揖:“是,云院长。”
云迁满意地一点头,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蹲久了腿脚发麻无法动弹。
他四下看看,没找到趁手的树枝,于是干脆毫不客气地按着身边唐渡的头站了起来,而后优哉游哉朝谢风玉望过去,却见谢风玉面沉如水,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云迁心虚,没忍住怂了一下,而后才和颜悦色道:“风玉啊,好巧,你也在这里呀?诶,你不是和小柔有事商量去了吗,小柔呢?”
谢风玉不回答,只望着他,还是他怀里沈柔受不了了,一把推开谢风玉,没好气道:“我在这儿呢。”
她鬓发有些微的散乱,双颊可疑的泛着红,垂头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裙衫。
云迁见状笑眯了眼,连声道:“哎哟,哎哟这是——咳,是我们来得不凑巧!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明晃晃写着“再来点”,笑得越发开怀,一边叶佳也是如此。
谢风玉见状却没有笑,只淡淡道:“是不成体统,我给沈小娘子赔个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总:我以为她闹着玩的,没想到她来真的!
第9章 放飞
谢风玉语气冷淡,和他二人方才抱在一起的模样截然相反。
云迁没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看这神情,觉得有点不对劲,谢风玉却没给他问的机会,道了一句失陪,便自顾走出了树林。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继而齐刷刷看向了沈柔。
云迁先问:“怎么回事?”
叶佳接着问:“你们……没说明白吗?”
王博士目露关切,唐渡则纯粹旁观。
四人神态各异,都望着沈柔,沈柔并不回答,只似笑非笑:“院长这闲逛可巧得很,要是我不知道,还以为院长是故意偷窥呢。”
云迁一口气呛住了,沈柔又道:“不过没什么可偷窥的,普通友人之间聊天而已,劳烦院长费心了。”
她说罢微笑,云迁却回过味儿来:“——普通友人?诶小柔,你话说清楚啊,诶,别走啊!”
然而已经晚了,沈柔拉着叶佳就跑,还喊道:“院长放心,我绝对不会把院长偷窥学生还撞倒桃树的事告诉时姑姑的!一定不会的!”
时姑姑是女院院长,也是传闻中云迁院长的梦中情人,云迁一听沈柔提到时姑姑便闭嘴了,心虚地没再追问。
沈柔二人的身形便这样消失在桃林深处,唐渡左右看看,也跟了上去。
沈柔拉着叶佳一路跑到女院墙边才停下来,转头看到跟上来的唐渡,不等他开口便率先道:“你入学之事我会再想办法,你回去吧。”
唐渡点点头,沉默一下,却问道:“你……没事?”
他看着沈柔肩膀——之前那里差点被倒下的桃树刮伤。
沈柔顺着他目光看了看,笑了下:“没事。”
唐渡犹豫一下,又问:“你和那个穿白衣服的,姓谢的,吵架了?”
沈柔笑道:“是啊,绝交了。”
唐渡点点头,面无表情,叶佳则啊地一声叫出声来:“小柔!你怎么能真的——”
“嘘。”沈柔安抚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日没了明日再找……”
她语气优哉游哉,叶佳睁大眼睛瞪着她,恨不得把她头上敲几个包。
沈柔反正不怕,只笑嘻嘻:“好了好了,我请你吃好吃的行不行?走了,回去了,别生气了,好叶佳。”
她撺掇着叶佳准备翻墙回女院,走之前对唐渡道:“等我好消息,马上你就可以叫我一句同窗了。”
说着一打响指,潇洒地翻墙而去,消失在对面的竹林中。
而后,沈柔果然说到做到,当日下学回府便和父亲提了一提,父亲沈逢宠她得很,二话不说就为唐渡写了封推荐信,交给了沈柔。
沈柔行礼道谢,便要退下,沈父却又叫住了她,无奈道:“柔儿,你就没什么别的和阿爹说了吗?”
沈柔想了想:“我昨日翻墙出去玩耍,夫人似乎不太高兴。”
沈父摸了摸胡子:“我不是指这个。”
沈柔哦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别的要说了。”
沈父无言看着她,沈柔淡定回望:“父亲?”
沈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口气:“算啦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下去吧。”
沈柔便下去了,走出门时回首望了一眼,看到父亲坐在座上,半身光影,一向雍容慈和的面容蓦地显得有些苍老。
沈柔顿了顿,还是收回目光,漠然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落英院歇息,第二日去上学,骑着小朝云特意绕了个道,走到丹青院正门前,也不下马,只指尖夹着推荐信往前一递,交给了等在门口的唐渡。
唐渡却没接,只有些愣愣地望着她。
沈柔见状道:“怎么?”
唐渡忙移开目光,有些匆忙地接过信:“没……什么。”
沈柔也不以为意,伸手扶了下自己摇曳的发钗,神色散漫又高傲。
她今日和以往格外不一样,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不论衣着还是神态,都比往日更加张扬了。
唐渡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哪怕是侧开头,自己也还是被沈柔红裙上金线绣的云雀给盯着,绕不开那视线。
尤其四下无数视线或善意或恶意地望过来,叫唐渡忍不住有些无措。
沈柔却从容依旧,见有人想凑近看信上写了什么,便冷冷一眼瞥过去,直把那人看得心神一窒,讪讪退下了。
沈柔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见还是有人蠢蠢欲动,不太耐烦地一挥手,沈府一众豪奴健仆顿时过来,把小主人连带着唐渡护在中间,而后面朝外叉手而立,短打褐衣下肌肉遒劲,一下子把些好奇之人吓退了。
这阵势颇大,又在正门口,碍人出入,众人很想和她理论几句,却最终敢怒不敢言,只嘀咕道:“这沈家女纨绔今儿抽什么风,跑咱们丹青院门口逞威风来了?”
另一人道:“诶,这还不明白吗,这是送她那小白脸入学呢,可不得给人排面。”
几人看向唐渡:“小白脸?这也不白啊,穿的也破破烂烂的……不过长的确实还可以。”
先前那人道:“可是不对啊,沈家这位不是和咱们谢学长是一对儿吗?”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半晌,那人干笑一声:“这……咱们谢学长不会是被——甩了吧?”
流言飞快流传开来,不过没人敢去谢风玉面前求证,只在谢风玉带着人巡查的时候,在后面互相挤眉弄眼。
这样次数多了,谢风玉终于不耐烦了,趁他们再次对视的时候,一下子转过头来,把几人抓了个正着。
那几个学子顿时僵硬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谢学长好,谢学长今儿看起来格外精神,可是有什么喜事?还是淘到了什么好书、好笔、好字画哇?”
几人笑嘻嘻地望着他,指望他跟往常一样,笑一笑,然后慢条斯理教训几句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