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曲不成调,惊扰了公子的雅兴,还请恕罪!”一同演奏的几个姑娘轻轻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也跟着掉眼泪,美人垂泪本就让人怜惜,何况又有如此乐声在前,谁都不忍心责怪。
可偏就有那不买账的,元煜之懒洋洋地靠在矮几边的座上,悠悠地说:“既然你不行,那就换别人来吧。”
第34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七)
元煜之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僵立当场,可琴音反应很快,只是愣了一瞬,就放下琵琶行了个大礼:“小女子虽手不能弹,却还能唱!”
她同身边的姐妹使了个眼色,柔和的调子便伴着女子黄鹂般的歌声再次响起。
“李家有女在淮西,长在京城人不识……”
这调子似乎不是京城流行的曲调,倒有点像是轻慢的亳州小调。原来她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都糅合在词里,感情都融入在歌里,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可这张口一唱出来,便是一把辛酸泪。
凡是有些阅历的人,大抵都会感同身受,产生身世之感。听着听着,苏年就随手拿起被婢女斟满的酒杯,在眼前轻轻摇晃,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元煜之靠过来,眼里满是促狭。
她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你方才的提议,或许是对的。”
闻言,正唱着小曲的琴音姑娘差点拐了个调,她见苏年手里端着酒杯,眼神一闪,咬咬牙挤出一抹笑:“今日二位公子对琴音如此包容,琴音感激不尽,便是不善饮酒,也一定要敬二位一杯。”
她动作轻柔地拿过桌上的酒盏,满上一盅,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目光殷切的看向二人,最后停在元煜之身上。这百折不挠的毅力和随机应变的心理素质,若说不是另有所图,实在是说不过去。
“姑娘言重了。”苏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只把酒杯朝她礼貌性地举了举,还是没
动酒。元煜之则是丝毫面子不给,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宽敞的隔间里无人说话,现在连乐声也停了,更是一片沉寂,琴音眼里便闪过决然的神色,正巧让一直注意她细微变化的苏年看个正着。
据《元史通稿》记载,元和二年四月,元和帝微服出巡,于金湖画舫遇袭,下令彻查迎风阁。
元和三年二月,迎风阁一案彻底告破,王公贵族勾结意图谋反,涉事官员众多,帝震怒,下令削藩,诛杀罪臣,连坐其党羽。
她心中一定,今日苦苦等待的意外,终于要来了。
果然,几个送酒菜的婢女离开没过一会儿,只听到船舱外卫二一声大喊:“公子小心!”紧跟着便是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帘珠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六七位蒙着面的黑衣人便从破开门帘从外面闯了进来!
琴音身边几位抚琴奏曲的姑娘登时便顾不上手中的乐器,尖叫着四散开来,伺候的婢女也顿时大乱,互相推搡奔走逃窜。
这群黑衣人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早有预料的元煜之反应很快,一把抓过苏年的手就把她扯到一边,自己迎面上前和几人缠斗起来,他出手快如闪电,被人围攻竟也不落下风,三拳两脚就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长剑。
领头之人见势不妙,便虚晃一枪,侧身躲过一剑,挥刀朝着手无寸铁的苏年袭来,元煜之暗叫不好,疾呼道:“若水小心!”匆匆一掌挥退一个刺客欲回身帮忙,却不料苏年已经灵巧地闪身避过,拿起脚边的圆凳,对着黑衣人的后脑便是狠狠一下,直接将他击翻在地。
元煜之凤眸圆睁,有些惊奇地夸道:“身手不错!”想来也是,一个箭术如此精妙之人,又怎么会是花拳绣腿之辈。
“防身罢了。”苏年勾唇一笑,快速拾起前面那人掉下的长刃,反手一刀逼退了从旁偷袭的另一个黑衣人,上前和元煜之靠在一起并肩作战。
随后舱外的卫二也结束了一场恶斗冲了进来,身上全无半点伤处,唯有衣袍的下摆沾了些刺客的血渍,三人若是合力,这帮黑衣人必然是穷途末路。
而一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一个婢女忽然惊声尖叫,几人同时向她望去,就在这时,领头的黑衣人目露凶光,悄无声息地朝着元煜之的后背一剑刺去!
“公子!”离得很近的琴音凄厉地喊了一声,如离弦之箭立刻朝着他直扑过去,准备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可苏年比她更快,直接一把抓起案几上供人把玩的玉雕滚石,当作暗器朝着那人的手就飞了过去!
元煜之也不是吃素的,趁那人手受伤脱力的瞬间,一剑打掉了他手里的兵器,剑气直冲面门,顺便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掌拍开扑上来碍事的琴音,让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舍身相救一下子成了一场闹剧。
见情势急转直下,剩下的刺客便落荒而逃,卫二正要追上去,就听见元煜之沉声吩咐道:“卫二,别追了,让船靠岸!”
楼船离岸边不远,因此有些刺客便跳入水中,泅水而逃。待到几人准备上岸,船里的女子还大部分瑟缩在船舱角落,看上去好不可怜。
卫二有点于心不忍:“公子,只留这些姑娘在此,若是那帮人去而复返,会不会……”
“绝无可能!”元煜之和苏年异口同声地回道,一样迫人的气势让卫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二人不禁对视了一眼,苏年率先移开目光摇头笑起来。经过方才的一番打斗,她的束发略微有些凌乱,额前散落下几缕,平添一丝风情,让元煜之看得一愣。
对,就是风情。
离得近了,他才愈发觉得自己这个贤弟的容貌也实在过于精致了,微微上挑的杏眼,小巧的琼鼻,一笑起来更是晃眼。
还有方才应对刺客,情急之下抓过他的手,那时没有注意,现在一回想确实纤细小巧,触感也是柔嫩细腻。
再说身量,虽然个子不小,可骨架十分纤细,便再是年纪小的少年也不该如此。先前因为他行事做派都十足潇洒而从不怀疑,但现下仔细一瞧……他不太自然地揉了揉鼻子,压下自己莫名的心跳。
“这次也算是和元兄共患难了,时候不早了,小弟就此别过。”苏年拱了拱手,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正色道:“迎风阁的事,还得靠元兄多费神。”
元煜之点点头,两人对此事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却能奇妙地达成共识。
苏年又看向卫二:“这位仁兄今日也多有辛苦,恐怕也不宜再多做长途跋涉吧。”
“那是自然,咱们还是那句话,有缘再见。”元煜之自然听出了苏年的弦外之音,爽朗一笑,算是定下了君子协定。
两人在春光下惜别,旁人看来确实是一幅海内存知己的感人画面。等到苏年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元煜之才轻轻一笑,低声吩咐:“卫二,跟上去。记住,”他敛了笑意,“这次隐蔽点。”
“是。”卫二掩下心里的惊讶,应声而去。
第35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八)
“夫人去哪儿了不知道,连什么时辰出去,几时回来也一概不知,我看相府是养了太多闲人了!”沈慕冷哼道。他平时待人一向亲切,几乎很少动怒,因此这一发火便格外吓人,丫鬟仆人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年一回来,就看见这幅场景,不由得奇道:“怎么了这是?”
沈慕今日处理政事不得力,心中烦闷便提前回府,想和苏年说说话排解一二。结果一回家发现下人支支吾吾说夫人不在,一问才知道她连随从都没带就出府了,于是又忧又气之下就动了肝火。现下听到她的声音,便随之放下心来,气也消了一半。
“还知道回来?连个护卫都不带,你——”他扶着椅背回过身,抬眼一瞧,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这样穿行事方便嘛,我错啦,”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蹭到沈慕身边,卖乖道,“是我让他们别跟着我的,别生气啦。”
她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又穿了男装束了发,蓬勃的生气迎面而来,沈慕的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根本生不起气。
见他面色缓和,苏年连忙趁势挥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跪着的下人如蒙大赦,纷纷一脸劫后余生地迅速爬起来从前厅退了出去。
“不是不让你出门,但至少要有人跟着保护你的安全。”沈慕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你是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苏年柳眉一挑,右手握拳,左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他的话瞬间哽在喉咙,无奈道:“就算你有自保的能力,可若遇上穷凶极恶之徒……”
“那也有夫君大人替我撑腰!”她俏皮地眨眨眼,一派天真活泼的样子。
沈慕一愣,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猫,像是浑身是刺,逢人便露出锋利的爪牙,可对着他,就会把爪子悄悄收起,袒露出软软的小肚皮。若是逗得急了,小猫便会抬起小小的肉垫,轻轻地在他手臂上划过。
而近来的苏年便是如此,每回被她这样看着,他心里都好像被小猫轻轻地挠了一下,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咳一声,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给你带了回味楼的糕点,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吗?”
“真的吗?”苏年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鼓鼓囊囊好些东西,一捆捆用油纸包的小点心,还有好大几盒甜糕。
“哇!这么多啊,”她马上就笑开了,就好像猫咪见了各种各样的小鱼干,慌慌张张不知道先吃哪一个,快乐又烦恼,“可是吃不完要坏的。”
“吃不下,就分给丫鬟。”怕她真吃撑了,沈慕忙开口嘱咐道。
“那我可舍不得,这可是你亲自去给我买的,”她马上整个人趴在桌上,“哗啦”一下怕别人抢似的把糕点围在臂肘里,眼珠滴溜溜地转,然后像是下了重大决定般一脸认真道:“那我今日就不用晚膳了!”
他心里那种被猫挠的感觉又上来了,仔细一想,成亲以来,除了去藏书阁看书以外,她好像从未向他求过什么,而他竟也从没给她特意买过什么。这次买了糕点,不过是回府路上恰好看见,便顺道买了。买这么多,纯粹也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可即便如此,她却如此珍惜。
这样想着,心里就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痛。
苏年咽下一块糖糕,随意地问道:“今日朝中有什么烦心事吗?”见沈慕一脸讶异,便抬了抬眼示意他身上的朝服,“回来这么久连衣裳没顾上换。”
两人其实不常聊政事,不过因为苏年经常来藏书阁看书,沈慕便在自己书房外间专门辟了块地方供她写字休息,也算是个小书房。自那以后,他们谈史论道便频繁起来,偶尔遇到棘手的政务,沈慕也会问问苏年的意见,她也总会有独到的见解。
只是这次的事似乎并不简单,沈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伴君如伴虎。”他声音很低,仿佛怕稍微大声些便会隔墙有耳。
“我同陛下从前很是亲近,可如今毕竟身为人臣,相处之间分寸实难拿捏。这些时日我初阅过的奏章明明毫无纰漏,却似乎还是不得圣心。”
苏年一听也不说话,擦了擦手上的残渣,径自去小书房拿了自己平时写的随笔递给沈慕:“那你先帮我瞧瞧我作的这首诗,若哪里写的不好,便替我改上一字半句。”
沈慕虽不明所以,还是认认真真地通读了一遍,这一读眼里便闪过一丝惊喜,忍不住又回味了一遍,这才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诗写得太妙了!字字珠玑,根本无处可改。”
“不,没有错处,才全是错处。我这诗写得你无处下笔,又怎么能体现出你的高明之处呢?”苏年狡黠地弯了弯眼角,“锋芒不显便是一世平安。”
“你是说——”沈慕立刻会意,随即很快摇头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若大人真是这样想,便不会有此一问了。”她飒然一笑,眉宇间尽是自信,“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翌日下午,元煜之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把沈丞相单独留在了御书房,不发一言地盯了他半晌,而后才凉凉地说:“丞相大人现在已经开始敷衍朕了?”
沈慕一听连忙躬身道:“微臣不敢!”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元煜之面色不善,从一叠奏章里抽出一张摔在桌上冷嘲:“朕竟不知,丞相竟然连这种错漏也会犯!”
沈慕小心拿过奏折,打开甚至还没细看,就立刻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臣确实眼拙,幸而皇上圣明……”
“你给朕起来!”他“砰”地一拍茶案,显然是动了真怒,茶盏都被震翻,未喝完的茶水淌了下来,奏章倒了一地,“朕的亲兄弟都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身边也就只你一个可亲可信之人,连你也要这样对朕吗?”
“可是君臣有别……”
“仲明!”跪着的人不禁浑身一震,这是他的字,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了。
“我要的是手足大臣!”这次他连“朕”也不说了,听得沈慕心里一酸,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战战兢兢,不仅自己心里不好受,也确实伤了这位天子的心。
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释然地笑了:“仲明遵旨。”
两人这么一吵,倒是前嫌尽释,沈慕赶紧上前要去整理奏章,却被元煜之拦住:“你先等等,”他锐利的眼神一扫而过,“今日若我欣然接受,你便从此小心谨慎,锋芒不露。若我雷霆大怒,你我经此一遭也能解开心结。”
“这么损的招,你一定想不出来。”还别说,这种让他吃瘪的感觉,倒是和那个年如水
一模一样!
想到这个人,他又没忍住咬了咬后槽牙。那天年如水已经明白地三令五申想和他划清界限,两人又共患难定下君子协定,定然是警惕心大减,所以他才要趁此机会让卫二隐蔽地跟着,果然查到了他的落脚点,就在长安街的一家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