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好像在凝望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森罗万象,宇宙辛秘。
“不过嘛——”
横山王慵懒开口,沙哑磁『性』的嗓音回『荡』在大殿里。
殿外的朝阳倾斜而去,此间光线又昏暗下来,她那双冷厉沉静的眸子由澄黄变得幽绿,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苏烈你的女儿宰了劫火,却要我们对你称臣,这是否不太对劲呢。”
苏旭迟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离火王竟然用了父亲的姓氏。
她曾说她去祭拜夫君,难道他们当真曾经拜堂成亲?
“无妨。”
被点名之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黑发金眸的女人走下玉阶,织金飞鸟裙摆拖曳而过。
她每向前一步,九重殿就崩碎一部分,各种摆件陈设悄然化成碎片,空间折叠、扭曲,向中心塌陷,一切在崩溃中重构,整个殿堂骤然翻转倾斜。
苏旭本来站在门口,眨眼之间,她已经立在最高处。
前方是层层向下的台阶,背后是玉雕镶金的宽大王座。
所有的妖王都只能被她俯视了。
不过,离火王也不是唯一一个站着的妖王,她很公平地将其他人的座位都变没了,故此大家都只能干站在大殿里,齐齐抬起头来看着最高处的红裙少女。
“既然不服我,日后就都听从陛下号令好了。”
火凤凰悠然开口。
妖王们纷纷投来眼神复杂的注视。
“我并无意见。”
一道透着寒意的低沉嗓音传来。
有个白发男人上前一步。
他身姿瘦削,披了一席雪白得毫无杂质的裘衣,越发显得清贵倨傲。
他扬起英俊无瑕的脸庞,一双幽绿如深潭的碧眸好似敛着月华,“自古至今,再没有谁能将古魔削弱到如此地步,陛下所为空前绝后,北境甘愿俯首。”
——原来就是冰原群狼之主的啸月王。
苏旭心情复杂地看向离火王,后者正向她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还未多想,又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你手中的古魔?莫要忘记他仍然未曾死去。”
金发青年抱着手臂,语气散漫又透着几分骄矜,一蓝一绿的异『色』双眸含着些许笑意。
苏旭哪还不知道这家伙就是大黄金城的猫妖王,而且,这人看似是在挑事,实则是在帮她。
“流沙王说的极是,只是不知诸位对古魔有多少了解,据我所知,我们并不能真正将他们杀死,然我们亦可效仿将他们招来此世之人——只是反其道行之,把他们送回去。”
她停了停,“此举并不容易,故此需要我等同心合力。”
直至此刻,余下的妖王们终于为之动容。
第85章
封印古魔并非长久之计。
寻常的修士妖族们, 也许只将这些当做遥远的传说。
然而,妖王们半数以上都曾直面古魔之力,剩下年岁较轻的那些, 即使没有亲身体会,修为到了他们这种程度,自身与大荒紧密相连,也能遥感到里界的动向。
他们当中最年轻的几位, 成为妖王亦有数百载时光,这些日子里一直能断断续续感受到,在那里界深处传来的, 令他们灵魂深处产生恐惧的气息。
那种力量甚至曾侵入他们的梦境。
他们自然不会与人分享——手下们无法理解,也帮不上忙, 妖王们之间要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要么也是疏离冷淡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有几位算是例外。
譬如司南王朱雀和断海王鲲鹏, 他们是离火王的血脉, 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不甚清楚。
尽管正主们并没有刻意将之隐藏,但也没人敢去询问他们的出身,故此依然是个秘密。
苏旭能感觉到, 自己血缘上的大哥和四哥, 对离火王的态度算不上疏远也并不亲密, 但彼此间亦有些不需言明的信任, 就像他们两个之间。
就像她与他们之间。
“这倒是与你早年的想法不谋而合。”
一身朱红羽衣的妖王轻轻侧过头, 注视着旁边的离火王。
他眼中闪过一抹愁绪, “只是那时我们试过——”
“如今不同了。”
一旁水『色』眼眸的妖王低低地叹了一句,“当时只有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此时若是得各位王上相助, 灵力必然足够开启那阵法。”
其他人听得稀里糊涂,然而他们都是见识广博之人,只言片语就能隐隐猜到真相。
不过此事含糊不得,若是大家真要同心协力做事,更不能有谁藏着掖着,一时正待发问,外面又落下一道灵压。
苏旭一抬头看到了蓝裙华服的女子,她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小九,有个万仙宗的人想见你。”
莪山君这么说着,迎着满殿妖王的视线,也依旧悠然自得的样子。
“说是有些关于苏云遥的事——你们并不知道。”
苏旭愣了一下,她忍不住看向离火王。
妖王们的视线都在她们两个之间跳跃,即使他们大多没听过那个名字,然而苏旭有个人族父亲于他们而言却并非秘密。
离火王神情不变,看上去依然冷静自持,甚至那几分从容的温柔婉约都不曾褪去。
她微微偏过头,沉坠的钗头凤口赤珠红艳,翼翅上垂落的金丝流苏扫过眉梢,一双耀眼的赤金『色』眸子不起波澜。
苏旭与她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喊王上,忽然想起此处遍地都是妖王。
心中滑稽又有些好笑。
“母亲要与我同去么?”
红裙少女微笑道,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大哥和四哥不妨给诸位王上讲讲你们的经历。”
她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仿佛十年数十年来,他们当真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而从未孤苦伶仃地在深夜诅咒着将自己抛弃之人。
事实上,她确实已经不再纠结于那些过往怨恨。
他们是妖族,没人能要求他们像人族一样行事,她有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让她拥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记忆,已经足够了。
两位妖王面不改『色』地颔首同意,仿佛他们也早就与这有着一半人血的幺妹相识已久。
事实上妖族之间,在氏族之外,其他人很少用血缘互相称呼,就像苏旭从未听过其他人唤她作母亲——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犯不着对这事蝎蝎螫螫。
眼下有太多麻烦要解决,这绝不应该是她要耗费精力去思考之事。
离火王似乎从未拒绝过她,听到这样一句话,眼中也并无讶『色』,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苏旭握住她的手。
两人能够轻易洞金裂石的指爪,在此时轻轻相触,灵力交汇顿时天旋地转。
不过是刹那之间,她们已经不再置身于万翼天宫。
……
地面上,妄城的重重华楼宫阙之中。
青铜白鹭香炉里雾丝叆叇,袅袅升腾氤氲,雕梁画栋的暖室里飘着花果香气。
沈暮雨一身疲惫地坐在案边,放下了酒杯,体内几乎消耗殆尽的灵力,开始缓慢地一丝丝恢复。
上首的案几后面,一身华衣锦袍的青年懒洋洋地坐着,衣摆织羽鲜艳,『色』泽斑斓瑰丽,映着阳光『射』出缭『乱』幻彩。
他一手拄在桌面上,斜撑在脸侧,“沈仙君莫要着急,今天可是大日子,你也并非什么大人物,她们也很难赶着来见你。”
“君上说笑了。”
沈暮雨轻轻叹了口气,“贵地热闹非凡,此等景象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想必妖族中也有些大事要发生,君上能容我在此等候,并遣人帮我传话,我已是感激不尽。”
狂山君懒懒地摆了摆手,“仙君这些好话,还是留给正主吧。”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接二连三的行礼声音,鸟妖们垂首敛翼拜伏在地,远远只见到他们外衣的流彩织锦,在阳光下映出一片光辉。
迫人的灵压瞬时『逼』近,窒息感宛如一只巨手扼上咽喉。
朦胧中,两道人影浮现在耀眼的光海里。
沈暮雨期盼这一幕已有许久,她甚至打过无数腹稿,假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场景。
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哪怕自己想说的句句是真话,在这种时候恐怕亦会卡壳。
果不其然,这一瞬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里。
年轻的修士怔怔地睁大眼睛。
鸟中妖神们优雅走近,乌发沉垂如云,眼眸灿亮似融金烈焰。
这如出一辙的稀世美貌,仿佛镜中倒影,水中花月,又好似灼伤人眼的火炎日芒。
那一刻,沈暮雨甚至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就是两人合该在王座上等待跪拜,而不是屈尊降贵来见自己。
——当然,也是她自身因为灵力耗空,而且身份限制,不能进入万翼天宫。
两人走进来,其中一人微笑看向她,“沈仙君。”
苏旭已经有过些许经验,她知道离火王这人和传言有很多不同。
譬如说后者不是很喜欢出风头,而且在人前不爱说话,颇有几分偏好冷眼旁观看好戏的意思。
而且此时对方也没摆出想要开口的姿态,她就自然而然当了问话的人。
“我不喜欢别人用先父开玩笑。”
苏旭声音温和地说道。
她迟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嗓音口吻,竟与一旁的妖王有七八分相似。
离火王也许早有所察觉,但也并不言语,唯有狂山君投来一个微微讶然的眼神,接着又恢复成慵懒散漫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显见不打算停留、参与母亲和妹妹的家事。
毕竟那与他毫无关系。
孔雀妖步履优雅地走出暖室,衣摆上绽裂的花彩拖曳过地面,他的身影在长廊上渐行渐远,外面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依稀听见谈话声。
“——阁主对此处可还满意?”
狂山君悠悠说道,尾音百转千回。
“能游览君上仙府,实乃三生有幸。”
另一道悦耳温和的男声响起,细听甚至又让人生出几分头晕目眩之意。
沈暮雨尚未意识到那是谁。
忽然,她听到对面的红裙少女看似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夜雪阁阁主,如今算是我的人了,他能看到你的记忆——但是仙君千里迢迢来见我们,若无意外,总要以礼相待。”
若无意外。
沈暮雨很清楚这话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她强行压下想要逃跑的本能,寻常人见到野兽想要不管不顾丢下一切而逃命的本能,忍住畏惧微微摇头。
她不怎么害怕被人搜寻记忆,因为她并不打算说谎,但她恐惧着来自妖族的虐待,因为那可能是穷尽她想象也无法预料的可怖情景。
沈暮雨沉『吟』一声,划破掌心用指尖沾血,画出一个诡秘的符文。
“我接下来的话,若有半句虚言,必将经脉逆流而死。”
手上的血『色』符文绽放出道道金光。
两个妖族依然凝视着她,两双相似骇人的金『色』眼眸,似乎都在等待下文。
这样的血咒无法骗人,就算能骗过和她年纪相差不多、曾经身为同门的苏旭,也绝无可能瞒过另一位的眼睛,沈暮雨也不敢作假。
她清了清嗓子,颤声讲道:“我十六岁那年,父母要将我卖掉,换钱给他们的儿子娶亲,我从家里跑出来,逃了半月,去到了辕灵山——”
这些事看上去似乎和苏云遥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两个听众都不着急,因为她们都能意识到,沈暮雨要从自家来历说起,是要表明她自身的清白。
“几番苦苦哀求,守门的弟子终于答应让我测天赋,我就测出了水系天灵根,这消息传入六峰,玉女峰首座林峤恰好从外归来,他说我是至阴之体,若是当上他的徒弟,继承首座有望。”
沈暮雨苦笑一声,“我那时根本不懂这么多,我只怕他们将我赶出去,或者一时收下我,日后又看我不顺眼将我赶走,我只大致明白他的话,但亦觉得他应当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体质特殊,纵然蠢笨犯下错,应当也会被容忍。”
苏旭一言不发地听着。
为何不让银笙直接来搜这人的记忆——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样会掠过一些细节。
银笙也许可以“看”到那些画面,但他很可能会漏掉一些模糊破碎的思绪,他曾直言,自己的能力也更适合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行事,否则效果亦会受阻。
她对沈暮雨当然有印象,一来她们年纪相似,二来都是首座的爱徒,很容易被相提并论。
后者曾经是试炼第二,成绩仅次于慕容遥,更成了别人口中“苏旭比她不得”的证据。
——慕容遥有仙剑在手,虽不能契合,然而沈暮雨的法器平平,人们都传闻她要继承林峤的仙剑**。
想到这里,苏旭颇有些好笑。
在万仙宗的几十年,与师弟师妹和门中晚辈一起玩耍,固然也很快乐,但她还是不得不忍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只因为她的伪装还是她的内里,都和这剑修门派格格不入。
那些看几遍就能学会的剑诀,那些让人艳羡的法剑仙器,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灵犀在她眼中也只是个漂亮的玩具。
“沈仙君,你听过你名字的典故么?”
苏旭看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不想再耽误时间,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巫山女梦会楚怀王,言自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你道他们两个在梦里做了什么?”
沈暮雨一愣,“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