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曜对这里也算熟悉。
他在郊外的村镇间长大,早在进入万仙宗测试灵根之前就曾来过城里,因此对周围的景象没有半分好奇新鲜。
进城后,两人并肩走着,苏旭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听说你的家人皆被那玄火教魔修害死了,你若是要回一趟红叶镇祭拜,我并无意见。”
韩曜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希望我们各走各的,你当然没意见。”
“你去祭拜你的家人,我和一同去算是怎么回事?你真傻还是假傻。”
苏旭一脸不满。
有鬼。
寻常人刚死了亲戚大半年,提到回去祭拜,怎么可能是这种反应,就算不是满面哀戚,也不至于还有心情开玩笑。
韩曜却仿佛真的没听懂一般,“你怎么就不能和我一起去?”
苏旭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街边的水沟里,“你我无亲无故的――你看你诸位师兄师姐,算我在内,我们这些没定亲的,谁去祭拜父母都不会带上旁人,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韩曜这回倒是彻底懂了,然后就一脸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苏旭没心情管他在想什么。
她琢磨着慕容遥所说,再加上刚才的对话,假如韩曜的母亲未死,他知道这一点,又假作母亲已经遇害,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你家人都不在世了?”
韩曜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听见旁边的少女发问。
他想起穆晴曾说苏旭帮她放下仇恨,甚至还说出万死不辞的话,恐怕那就不只是出言开解,指不定就是苏旭帮她报仇了。
此时她主动问起自己的过去,少年心里莫名有几分高兴。
“我娘不怎么管我,我帮舅舅一家干活,他们给我饭吃,但他们一直讨厌我,很少和我说话,要么就是一边打一边骂,因此得知他们死了,我也并不觉得难过。”
这就是语言的奇妙之处了。
他们死了。
这个所谓的他们,究竟只是舅舅一家,还是连母亲也算在内?
韩曜偏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夜幕,凝视着少女明丽的侧颜,“你可会觉得我十分冷血?”
“没有。”
苏旭一心都在琢磨事情的真相,还有韩曜和那魔修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再去思索这人品性如何,闻言随口道:“是不是有人和你说,生养之恩大过天,无论父母长辈如何待你,哪怕动辄打骂甚至把你卖给人牙子,你也要敬爱他们如初,不可违背他们?”
韩曜不置可否,“夫子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这世事从不是你觉得该怎样就怎样,那埋儿奉母、卧冰求鲤者受到许多赞誉,是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难得,大多数人都是以德报德,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这应当是违逆主流观点。
然而,他却不意外,并且觉得苏旭合该是这样的人。
“先前我听五师姐讲述了她的过往。”
苏旭早就收到五师妹的纸鹤传书,知道穆晴讲故事时略去了妖族和后续。
“你有什么感想?”
“你是不是帮她报仇了?”
这完全是猜的。
韩曜并不清楚内幕,他只是觉得当时穆晴的反应,显然不是听了几句开解,再想起她经历那些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慰好的。
苏旭看了他一眼。
这事不算什么秘密,至少师尊是知道的,若是这小子去问师尊,也一样能问出答案。
“是,”她也不再隐瞒,冷笑道:“那孙家家主跪在我面前时,还满口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说他妻子与人通奸才是天理难容。”
当然原话是妖怪。
“或许很多人都会同意那家主所言。”
苏旭将“所以世上愚者众多”这句话咽了下去,“但我不这么觉得,我不但不同意,还觉得他的话恶心得紧呢。”
“你不觉得什么?”
少年好奇地问,“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
他其实也从别人口中听过类似的言论。
譬如男子与女子在这方面如何不同,大丈夫立身于世怎能屈就一人等等,虽然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些满脑子空想的少年,没什么本事,却偏偏觉得自己比女人高了一头。
有一说一,哪怕就身高而言,他们也未必就能比身边的姑娘高了多少。
韩曜只觉得他们很可笑。
说来也奇怪,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不在意。
本来别人如何作想也与他无关,然而若是换成眼前这位,他总盼望着她多讲几句,说说她的观念想法,说说她如何看待世情世人。
――兴许是她的观点总能让他赞成?
韩曜不太确定地想着。
两人已经穿过城门口的大街,附近坊巷纵横,有数百家院落,茶馆酒店都在街头拐角处,两侧是用石砖砌镶的水沟,里面水流清澈,甚至种着芙蕖荷花,还有游鱼穿行。
“要我说,这世上没什么是天经地义的。”
苏旭懒懒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那本书册大概有几百页,每隔几页就贴着一快小标签。
她顺着标签找了一会儿,翻到其中某页,一边看书上的文字,一边打量周围的建筑。
“有钱的男人养一屋子小妾,有钱的女人养一屋子面首,只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又有能力罢了。”
苏旭继续一边看小册子一边看路,“并非每个贪花好色的人都有钱去养情人,也并非每个有钱养情人的人都想去这么做,所以这算什么天经地义。”
韩曜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师弟师妹们写的游记。”
苏旭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纸页哗哗啦啦作响,“其中大都是饮食推荐,或者说全都是。”
韩曜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你还是应该自己去尝尝,万一你们口味不同怎么办?”
苏旭不在意地继续看册子,“没事,他们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
“去问问那些饿死的人,他们为了一口饭吃恐怕什么都愿做,若是当了小妾或者面首,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担心。但是像那家伙一样,先和自己表妹定情,又为了财产谋害别人全家,他既是骗子又是凶手。”
苏旭一边看一边又说:“他死有余辜,与人家正常的你情我愿的三妻四妾根本不同。”
“纵然小妾开心,丈夫也满意――”
韩曜若有所思地道:“正室夫人大抵也是不愿意的吧。”
“咦?”
苏旭没料到他能想到这一层,合上册子奇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那些有钱人的正室必然贤良淑德不妒不嫉呢。”
“夫子倒是提过一嘴,说什么女子为大妇应当如何,当时我没往心里去。”
少年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道:“现在想想,若是我和你在一起了,你又养了一堆男宠面首,我必定要气死的,恐怕只恨不得把他们都弄死,以己推人,那些人定然也不高兴的。”
第23章
说完, 韩曜就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会喜欢这个假设。
出乎意料的是,苏旭并没有大发雷霆, 指责他痴心妄想,而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
“这有很多种情况。”苏旭暂时忽略了所谓他们在一起的前提。
在她看来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就是哪怕天崩地裂都不可能发生的。
“有些人并无立身于世的本事,只能依托他人, 于是找个有钱的女人或者男人靠对方养活,哪怕他们是元配, 也终究能忍受妻子或者丈夫有其他情人。不然还能如何呢, 和离?和离之后也只能饿死, 或是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那对某些人来说更为痛苦。”
苏旭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这问题,“但若是因为曾经相爱才在一起的人,自然无法忍受丈夫或者妻子的变心,这世间许多悲剧不就是这样诞生的?”
韩曜没想到引出对方这么一长串的话, 他听得入神, “若是你呢?”
“我?我要当真喜欢上什么人, 就不会去养男宠。”
苏旭很坚定地道:“若是真有了一堆面首, 定然是因为我没有心爱的人, 只为玩乐罢了。”
长街上人声鼎沸,马车络绎不绝,四周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少女倏然止住脚步。
她伫立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上, 玫红蹙金的衣裙明艳妖娆,一时引得无数行人回顾。
“不过呢。”
她抬手按上旁边少年的肩头。
“如果是属于我的,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样东西, 谁也抢不走、毁不掉,我要是养了面首, 必然不允许任何人去动他们。”
苏旭稍微凑近过去。
少女水眸明耀,一线凛冽金芒如烈火般燃起。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韩二狗。”
韩曜几乎感到眼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只是短暂的一瞬,那痛感很快被缓和消融。
她说他做梦。
少年心中涌起几分奇怪的情绪。
――这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如果他问出口,苏旭必然会回答,无论是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还是你觉得你能弄死我的情人,这些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韩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红衣少女已然远去,一路带着无数惊艳甚至贪婪的目光。
自己不曾跟上去,她也浑然不在意,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径直向前,轻盈地穿过纷乱喧嚣的人群。
她的背影窈窕,黑发半挽成髻,其余如瀑布般散落,行走间就如同海浪荡漾,玫红裙摆翩然逶迤。
――看上去不似宗门里那些或清雅或英气的年轻修士,更像传说中高高在上又美艳惑人的神女。
她发间金钗横斜,钗头纤薄翘花、垂落的精巧流苏,裙上黄金绣线,都在日光里熠熠生辉。
韩曜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另一边,苏旭看到自己想寻的酒楼出现在街角,门前客人络绎不绝,迎宾楼门上飘着绣旗。
“这位客官――”
门口的伙计很快迎了上来。
凌云城富饶繁华,周围四通八达,常有各种身份名贵之人往来。
这些大酒楼里的侍者们常年迎来送往,都很有眼力,只一瞥这年轻客人身上的衣裙首饰,脸上就笑开了花。
苏旭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听那人殷勤地介绍这里的菜式。
楼里衣香鬓影,四处缭绕着酒香,耳边倏然听得一阵惊呼,几个姑娘红着脸低下了头。
楼梯间缓步走下一个头戴银冠、玉带轻裘的男人,生得异常俊美,一双罕见的霜蓝美目灿若星子,笑意流眄,称得上顾盼生辉。
旁边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对他点头哈腰地说话。
“……”
那男人身具灵压。
旁人听不清,苏旭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并非在说什么要紧的话,那人正夸奖这酒楼里红煨兔肉做得好吃。
双方擦肩而过时,男人向她投来饶有兴趣的一瞥。
这家伙着实好看,苏旭也禁不住多瞅了他几眼,恍惚间又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毕竟这样的容貌但凡看到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很快那人走远了。
“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苏旭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旁边的伙计,“听他的口吻,似乎并非第一次来了。”
伙计暧昧地一笑,只以为她看上了刚才那位贵公子,“实不相瞒,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来,不过每次都是由赵管事招待。”
苏旭看出他误会了,干脆将计就计,摆出一副心动样子,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可知那人家在何处,几日来一次?”
旋又叹气,胡诌道:“罢了,虽然看着家境尚好,终究不知底细,我娘这些年挑得厉害。”
伙计当然听出言下之意,这姑娘必然家境富庶,母亲眼光甚高,“小姐这就不知道了,那人着实有钱,我曾偷偷听到赵管事称呼他‘君上’,那人必定是――”
什么?!
苏旭心中一惊。
仙君这一称呼,金丹境以上的修士皆可用,然而没人会喊他们君上。
唯有那些大妖才会被如此称呼。
刚才那人是个妖怪,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不过看样子,伙计似乎并不知道君上真正意味着什么,兴许只认为那是身份贵重的大人物,人类中的大人物。
“原来如此。”
苏旭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听伙计说了那人通常都是每月十五来一趟,有时不来,但只要来必定是那个时间。
像是凌云城这种繁华热闹的城池,有妖族出没并不奇怪,别说是大妖,就连那些普通的妖族,算起来实力也不过是筑基境,他们变成人身之后,只要不出招动手,寻常的修士根本瞧不出来。
所谓的寻常修士,就是指的从练气筑基再到金丹元婴境的修士,这四个大境界的修士人数占了全部修士的百分之九十九还要多。
所以妖族们大摇大摆上街,只要不惹事,基本上不会被发现端倪,更别提能被称为君上的大妖了――苏旭听说有些大妖在中原境内还有产业呢。
“我还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菜唤作油そ鸫涞摹!
此时那伙计又说起菜式,她轻轻咳了一声,随手塞了一块银锭,并一串铜钱当打赏,“刚才你说的那几样都上一些,这个做上三盘。”
“不过那道菜――”
伙计本想说什么,接过钱顿时连连点头,笑得牙不见眼,将她带入二楼的雅间就走了。
不多时,雅间的垂帘被人掀起。
俊美的少年低头走进来,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说结丹以后就可以完全辟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