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剑气飞溅四射,打灭了烛台上的火光,客房里陷入黑暗。
窗外月光黯淡,周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何昔回过头,同时,墙壁传来一阵震动,整面墙竟轰然倒塌。
烟尘弥漫之间,一把利剑刺破尘雾,直直逼近他的面门。
凛冽剑风飙卷而起,掀起青年垂落在额前的白发,露出那一只横置额下的独眼。
刺客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似乎为这一幕感到十分恐慌。
——这人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这眼睛还大得惊人,几乎堪比婴孩的巴掌尺寸。
“你竟是魔族!”
白发青年随手拉上了金属护面,“是你大爷。”
他不曾取出自己的宽刃长刀,一手直接抓住了那把刺向面门的长剑。
青年肤色白皙,五指修长,手背筋骨暴起,却稳稳地攥住了锋利的剑刃,而且毫发无损。
持剑的人几乎用尽了全身灵力,手中兵刃却不得寸进分毫,不由骇然抬头。
一道人影鬼魅般横掠而至,伸手一指点在剑刃当中。
何昔同时收手,那千磨百炼的法剑顿时漫天崩裂,每一块碎片上都燃起了烈焰。
苏旭挥袖一拂,空中烈烈燃烧的火刃相继腾飞,一片将对面那人穿喉而过,其余的向窗外和门外溅射而出,一时间传出无数声惨叫,接着是肉身烧灼的焦糊气息。
此时,唯有六只手依然存活。
苏旭给楼梯上的八师弟传音道:“抓。”
陆晚先前一直在闪躲,闻言身形一停,猛然撞入对方的剑光中。
刺客眼前一花,用法术变出的四只手悉数被斩断,仅剩的双手被震得虎口破裂,双臂酸麻无比,经脉里的灵力甚至都有些阻塞。
紧接着,陆晚一手扼住刺客的咽喉,五指收紧时变得扭曲坚硬,触感粗粝浑然不似皮肤。
刺客低头一看,对方整条手臂竟化作虬生错节的枝条,甚至有细碎叶片夹杂其中,越来越多的树枝密密麻麻地簇生出来,如同锁链般缠绕而下,骨骼断裂声噼里啪啦地爆响。
对于妖族而言,使用妖身与否,战斗力有天差之别,半妖们尤甚。
刺客昏厥倒地。
陆晚若无其事地拎起人回到客房,走路时身上十数根枝条在空中舒展抖动,窸窸窣窣收回体内。
“这些人是刺客的路子,连剑诀都不使。”
苏旭看着那昏厥的刺客,“他们似乎有意伪装,先前那火牢,又有几分玄火教魔修的手法,然而人又傻得可以,竟能将老七认成魔族。”
“师姐真厉害。”
陆晚望着门里门外的尸体,“寻常的金丹境修士干架,打塌一两座楼房都是常事。”
苏旭瞬息之间干掉了数人,也只有门窗上的纱纸被穿破而已,周围的尸体都烧了个干净,客房里塌了一面墙,却也不是她做的。
“那是他们无能,杀不了对手只能拆房子。”
她哼了一声,丢锭银子当赔偿,三人跃入茫茫夜色中,很快远离了这座小镇。
“姓韩的怎么办?他若是死了,灵犀就丢了。”
“放心,他应付那些人绰绰有余。”
苏旭被袭击时就逃了。
她现在甚至没兴趣去找那什么地宫了,反正师尊信任韩二狗信到将灵犀都交给他,证明他是魔族、证明他和魔修有些牵扯,似乎也没意义了。
她现在只想甩开韩曜,看完秦前辈的手记,再去调查玉桂仙君是否和父亲的死有关。
何昔:“天机宗宗主那个徒弟?师姐要查什么,我最近清闲得很,替你跑一趟吧。”
苏旭将秦萧告诉她的事都说了一遍,“小心行事,陆家也并非没有高手,若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累你受伤,那我就难受死了。”
“大师姐觉得苏前辈的死与她有关?”
陆晚疑惑道:“她卷了你爹的财物逃走,为何还要害他?”
“我并不确定她做了什么,但若是她为了名声,为了抹去这段过去,也并非没有可能。”
苏旭闭了闭眼,“我爹去时,她尚未像今日这般出名,但算起来,她那会儿也崭露头角了,虽不清楚她何时拜在碧游仙尊门下,但说不定已经开始筹谋,天机宗宗主是个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了,”陆晚撇了撇嘴,“听说碧游仙尊曾亲手废了自己的徒弟,只因那位仙君与人私定终身,哼,什么东西,管得真宽。”
“不对,”何昔疑惑道:“这事不该是个秘密,既然她都在阖族面前发誓了,知道的人必然不少,谁能保证族人就不会泄露出去?而且苏家的人必然也知道。”
也对。
苏旭叹了口气,“有道理,我只是直觉还有什么事应当查清楚,不过当务之急先查查这些刺客的来历。”
“这些人道行并不差,而且对敌经验丰富,若我们是寻常修士早就中招了,就算姓韩的是半个魔族,修为也摆在那里。”
陆晚想起她刚才的话,“我以为师姐你会说——管他死活,若他死了更好。”
苏旭一愣,不由停住了脚步。
其实她真不怎么在意韩二狗的死活,灵犀那破剑丢了也就丢了。
“我对他诸般不信任,”她有些纳闷地道:“刚才却完全没有想过,他可能会不敌那些人而死伤,只觉得他定然能解决,真是奇怪。”
第33章
夜色迷茫, 晚风穿过旷野,四处一片寂然。
三人停留在官道左近,这附近已没了树林, 视野极为开阔。
鸟妖们的眼力都不错, 能轻松看出百丈之外, 所以纵然敌人隐去灵压,偷袭也并非易事。
若是能一边用幻字诀隐身一边藏住灵压——
这难度比单纯隐藏灵压要大了许多,她琢磨着刚才那些人也做不到。
以及最重要的, 在这里交手没了掣制, 想怎么打怎么打。
苏旭只要一想到这个, 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觉得就算来他千八百个刺客都无所畏惧。
陆晚指了指地上昏厥的刺客:“该处理这家伙了吧?”
他封死了刺客身上的经脉, 让其灵力不得运转,手法极为娴熟,显然经验丰富,只是依然忙了很久。
苏旭知道,如此才能保证这人醒来无法自尽。
有些死士刺客之流, 宁愿死掉也不会泄露主家秘密, 他们更有一套自绝经脉或者让灵力爆体的法子。”
不过,陆晚这么做, 也只能降低几率罢了。
但他们已经见识过这些刺客的本事,虽然也算不凡, 但应该还不至于厉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自尽。
“师姐可能催眠他?”
“我倒是想, 但他已是筑基巅峰的境界, 我恐怕做不到。”
苏旭很可惜地道。
否则她就能让这人有问必答, 就像先前她在执事堂里问话一样。
那刺客一声哀嚎醒了过来。
“妖怪!你、你竟是妖怪——”
他看向陆晚, 神情骇然。
刺客试图挣扎, 可惜身上灵力被封,骨头碎了大半,一动就浑身剧痛难忍,只得躺在原地。
男人脸色惨白,眼中还有些惶恐,似乎事情发展完全超出预料。
“放了我,求求你们,我只是收了他们的银子!”
陆晚也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他甚至都做好对方宁死不屈的准备了。
接下来,男人倒豆子一般将事情悉数说了。
他只是混迹绿林的散修,平日里接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赚点银钱,前些日子忽然被一伙人找上,给他一大笔银子,只让他跟着另一个领头的,届时听命行事。
他自称什么也不知道,昨夜那领头的忽然接到消息,连夜赶来镇子上,吩咐他们一群人,让他们有的埋伏有的接应,还有的冲进二楼的客房里杀人。
苏旭:“……昨夜我们根本不在这里。”
散修只一味摇头,表示他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命做事。
陆晚:“……所以,除了那领头的之外,其余人皆是与你一样,是被主家从绿林中雇来的散修?”
男人点头又摇头,“我们都用了幻术,遮盖了自己原本的样子,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否同我一样被雇佣。”
苏旭:“头目如今在何处?”
她一边问一边心里祈祷,那头目千万别是和他们一起动手的。
“已经给你杀了。”
男人颇为畏惧地看向她,接着就呆住了。
他还是首次正眼打量这红裙少女,只觉得天仙之美也不过如此。
“被你抓住剑的那人便是。”
苏旭闭了闭眼,心中蹦出一句脏话,“你们先前在何处议事?你可还能找到那给你银钱的人?”
男人报了个地点,在荆州的另一处大城中。
“那人我倒是还能认出来,只是我不知该如何联络他。”
陆晚和何昔皆沉默不语。
苏旭看了他一眼,胡诌道:“我大致猜到那人是谁了,你给我讲讲那人长什么样子,把你身上的乾坤袋拿出来,我今天就放你走。”
男人一惊,“他,他是个管事样子的中年人,穿得衣料极好,身上有灵压,似乎并不弱,没有带法器,至少我没看到剑纹,他模样平平……”
说完,他就一副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开始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苏旭打个眼色,陆晚俯身解开了刺客的封印。
这人也是筑基九重的境界,平日又是刀口舔血的角色,灵力甫一恢复,身上的伤也开始慢慢复原。
他不顾浑身疼得厉害,赶紧拿出乾坤袋,将钱财尽数献上,然后步履蹒跚、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们三人伫立在原地,刺客的背影已经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融入茫茫夜色里。
“这主家倒是谨小慎微,生怕自己暴露了身份。”
苏旭冷笑一声,“这次我去。”
但凡稍有些经验的人,雇佣一伙无恶不作的散修去杀人放火,谁敢一次将佣金都付给他们。
这些人没什么信誉可言,万一拿钱就跑了呢。
通常来说都是先付定金,完事后再给剩下的。
苏旭说完就追了上去,若是运气不差,说不定能直接找到主家。
一个管事都有不弱的灵压,可见这主家非同寻常,兴许为了避免麻烦,将钱都付清了——若是这样,主家必有手段控制他们,或是虫蛊,或是咒术,他若想活命就要回去。
若是那刺客在骗人,就更有必要跟着他了。
那说明他和主家的关系更为复杂。
她追踪着那散修的灵压,再次回到了镇上。
客栈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一家都被惊醒了,此时正在招呼伙计打扫,并商量修补门窗和墙壁。
他们虽然有些心惊,但还多得了一锭银子,若是补偿则绰绰有余。
外面集市散去的长街上一片寂静,夜风萧萧拂过,土路上洒着斑斑血迹。
旁边有一座铺子的屋顶被砸了个大洞,只是铺子里空空荡荡,似乎也没有谁被殃及池鱼。
苏旭追着灵压回到此处,才发觉这是先前她和韩曜遇袭之地。
只是韩二狗踪影全无,那四个刺客也不知道去哪了。
她用幻术遮盖着身形,遥遥跟着那个散修。
后者并未发觉,穿过长街走至一条破败的巷子里,小巷极为狭窄,两人并行都有些艰难,尽头是一面布满青苔、摇摇欲坠的石墙。
男人走至墙边,脚步未停,竟然直接从墙上穿了进去。
显然那堵墙也是幻术。
苏旭跟了进去,穿过那一面土墙,四周骤然明朗起来,竟是一间烛光闪耀的小厅。
厅里布置奢华,当中摆着几把黄花梨圆背交椅,椅子上坐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人人皆有不弱的灵压。
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尤为显眼,唯有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损,似乎刚经历了恶战一般。
苏旭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先前在街上偷袭自己和韩曜的四人之一。
虽然那时对方蒙着面,然而身形相仿,最重要的是灵压气息很像。
刚才那面墙竟然不止是一个幻术,还是一个传送媒介,此等法术极为高深,寻常的世家都不可能掌握。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散修连忙走过去行礼,他身上的伤并未完全恢复,下跪时不由龇牙咧嘴。
“回禀诸位仙君,那家伙是个妖怪!那女人也厉害得紧,仿佛一瞬间将所有人都杀了。”
这些人居然全都是金丹境以上!
苏旭也在厅里,全赖幻术遮掩,才没露出身形。
这地方空间有限,她和那些人相距不过丈许,此时只能完全屏住呼吸,努力将灵压隐藏到极致。
若是那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感到异常,突然开神识扫视此地,她极很可能会露馅。
不过,似乎并没有人想这么做,他们甚至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大家都没说话,唯有那中年男人冷冷地盯着那散修,“那女人修的是正经玄门功法,显然是正派弟子,她怎么可能同妖怪在一处?”
苏旭心下疑惑。
这人在长街上偷袭自己,然而她根本没有和他交手,他如何能试出自己修了什么功法?
散修连连摇头,“我看她裙角绣着桃花,说不定就是桃源峰弟子,若真是如此,兴许还是沧浪仙尊的徒弟,认识一两个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谢无涯早年的老婆不就是个蛇妖么。”
“……???”
有一瞬间,苏旭险些破功暴露了自己。
她知道师尊有个亡故的妻子,说是多年前殒身于进阶,没想到竟然是妖族!
她陷入巨大震惊中,灵压几乎都有些紊乱了。
在厅中诸人感应到异常前,苏旭连忙稳住灵力,好在那些人也被散修的话转移了精力,没有心思去感应周围是否藏着人——他们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