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柔和的男声。
苏旭回过头去,“你怎么直接来找我了,结束修行回山第一件事不该是补觉吗。”
“我已经见过师尊,又感应到你在附近。”
青年身姿修长,容貌俊美,脸上的神情却颇为认真。
他的仪态极为端庄,腰背挺得笔直,玄色外袍上刺着一枝精美桃花,衣摆在风中拂动,洒金花瓣映出点点星芒。
——正是她的二师弟范昭。
同为谢无涯座下的亲传弟子,两人相识年岁最久。
十余丈高的半空中。
在乘风飞翔的团扇之上,新入门的弟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忽然,有个姑娘惊呼一声:“咦,是我看错了么?那人怎么忽然出现在院中了?”
“啊,那是首座门下的范师叔。”
赵菱解释道,还稍微扬起了声音,似乎是故意让韩曜听到,大概是觉得他可能还不认识这位师兄。
“和他说话那人是他的师姐……”
院中水杉树亭亭如盖,葱茏枝叶在风中摇曳,一地盈盈绿荫里,那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身边升腾起一层结界,隔绝了话语声。
韩曜:“……”
他们聊了那么久,他还从未看过苏旭露出那种神色,轻松愉快,且充满了信任。
耳边惊叹和询问声此起彼伏。
兴许是风声凛冽的缘故,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事实上,苏旭知道韩曜在看自己。
修为到了她这种地步,感官已经极为敏锐。
某人又不太懂得收敛,如有实质的目光就笼罩在自己身上,久久不散。
“就是那个在看着师姐的人吗?”
面前的青年淡淡地说道。
他几乎是背对着半空中那群新人的方向,却也对情况一清二楚。
两人在树荫下说话,庭院里也有些弟子在议论他们。
“我还说范师叔怎么来了,怪不得呢,我竟然都没看到苏师叔也在——”
“他们俩关系很好吧。”
“苏师叔和几位师叔的关系都很好啦,谢师叔祖闭关时都是她带着他们修行呢,真希望我也有这样的大师姐。”
“噫,我倒是希望苏师叔能当下任首座呢。”
“……”
苏旭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师尊告诉你了吧,韩二狗的事。”
范昭点头,“这样也好,邽山君并非什么简单角色,既然收了小师弟,那师尊也不再欠他。”
苏旭心中一跳。
师尊竟然只向二师弟说了这个?没有提起别的?
她思索着这事,范昭却忽然拦住了旁边一位经过的弟子。
那个年轻的姑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脸颊蔓上红霞,“苏师叔,范师叔——”
“我观师侄业已筑基,不知是否修习了传音诀呢?”
范昭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前些年已经学会了,只是弟子愚钝,足足用了半个月。”
“师姐你看。”
范昭望着那个女孩离去的背影,声音低沉地说道:“昔日你教我传音之术,我学了整整两日。”
苏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后来听闻师姐只用半个时辰便学会了——”
“你想说那时候你的心情和我现在一样?”
苏旭扶额,“我懂了。”
“师尊曾言,要维持道心,不以己长自傲,也不以己短自卑。”
他停顿了一下,“那时,我在师姐你的对比下,总认为自己太过蠢笨,因而夜不能寐。”
苏旭无语道:“后来你发现,你一点都不蠢,只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师姐也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是想不开?”
苏旭一时不知该如何给他解释,关于那个人身上奇奇怪怪的力量,还有那种危险至极的感觉。
谢无涯既然没多说韩二狗的事,想必是不希望二师弟,或者说,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知道太多。
“师姐有意成为下任首座?”
同门之间的竞争关系,最大体现在传承师父的仙器和各种宝物上。
谢无涯是前宗主九玄仙尊最小的徒弟,据说极得师父喜欢,继承了无数天才地宝,他的徒弟们基本上没什么可争抢的,因为好东西太多了。
那就只剩下首座的位置了。
除此之外,苏旭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去忌惮别人,比她天赋更高又如何?
“外间传言都说,师姐至今并未炼制法器,是因为要继承师尊的仙剑灵犀。”
范昭停了一下,“先前我问了师尊,他并未直接回答,但我觉得……他似乎是默认了。”
灵犀是前任宗主留下的仙剑之一,早就与谢无涯契合相融,成了他的本命法器。
寻常的灵剑法器都只能融合一人,仙剑则不同。
仙剑既有移山填海之力,又可由其主交与继承者,只是新任剑主通常也需要许多年才能与仙剑相契,对修为境界也有要求。
“那是师尊的剑,他传给谁都容不得旁人置喙。若是给了你们其中的哪一个,那我也能经常见到,还能和它过招,其实都一样的。”
苏旭实话实说道,“只要别给了姓韩的,怎样都好。”
这句话当然不是认真的,毕竟按理说灵犀应该传给下一任首座。
“他是三灵根,师姐真会开玩笑。”
灵根极大限制了一个修士的道行上限。
所谓灵根指的是灵力属性,天灵根也就是单灵根的修士,全身灵力都是一个属性,若是地灵根即双灵根,那灵力就有两种属性,虽然多了一系灵诀可以使用,放出的法术却不如前者更加精纯,威力倍减。
每个人灵力都有上限,灵根越多对修行越不利。
这种强弱体现在修炼的所有方面。
譬如说战斗力。
同样一个灵诀,两人灵力强弱近似的前提下,双灵根修士放出的法术,破坏力通常不及单灵根修士的一半。
境界提升也是如此。
筑基结丹乃至修成元婴,单灵根修士都比多灵根的修士要容易,因为他们灵力纯粹,经过这种灵力洗涤的身体更易开拓经脉,也更容易结成金丹、炼化元神。
然而,这一切都是指的人族。
若是换成人族之外的妖族魔族,就都不能以常理揣测了。
“还有一事。”
范昭犹豫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在青湖镇似乎遇到了魔修。”
万仙宗所在的辕灵山绵延十数里,周边有森林也有村镇,桃源峰下山后沿着山麓向西,走出宗门领地范围,就能望见青湖镇的集市。
——那是距桃源峰最近的城镇。
“你如何认定那人是魔修?”
魔修通常泛指两类人,一是那些魔门教派中的教徒,二是在教派之外,却同样有着残暴血腥修炼方式的修士。
数千年来,为了抗衡妖族魔族,人族修士,或者说中原仙门,团结程度堪称空前绝后。
过去一些被正道所排斥的所谓邪道门派,擅长采补双修的离恨宫,精于潜匿刺杀的无尘岛等等,如今悉数成了正经的大派,与万仙宗天机宗琅嬛府等等并列入八派之中。
然而,魔修却依然被他们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又憎又恶。
魔修也有很多种,有些是散修,有些是归属魔门教派的,常常有以活人为祭,动辄大肆屠戮,手段残忍至极。
还有依靠吞噬其他修士滋长灵力,别人的金丹魂魄都是他们渴求的美味。
“我并不确定,”范昭摇了摇头,“最初我没有注意到那人,只是在集市上感到他人的神识,从我身上扫过,那气息黑暗且危险,让人按捺不住想要出手——然而附近几位师侄却毫无察觉。”
苏旭知道许多桃源峰弟子经常在闲暇时去镇上玩耍。
而且,一个魔修但凡不是完全丧失理智,就不该在万仙宗周边城镇现身,除非有什么阴谋,或者至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意图。
苏旭想了想,“师弟觉得是什么缘故呢?那几个人修为境界比你低?还是因为你——或者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范昭并未回答,显然他自己也不怎么确定。
苏旭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恐有危险,也不愿让他去试探韩曜。
“我去青湖镇溜一圈。”
希望那魔修的气息不要让人感到熟悉。
否则,她就要和新来的小师弟同门相残了。
苏旭满怀期待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开始委屈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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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猜忌
苏旭亲自跑了一趟青湖镇,却是毫无收获,并未见过任何可疑之人。
她大失所望,也懒得再去拜见师尊。
——后者正亲自指点他那小徒弟修行呢,苏旭一点也不想看到韩二狗。
她甚至希望对方就是个魔修,然后他们就能痛痛快快地干一架,不死不休的那种。
一转眼已是数日过去。
内门六位首座都已数年没收新徒弟,谢无涯收徒一事很快就传遍六峰,甚至外门弟子都听说了,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纭,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以前在外门?那不是三灵根??”
“听说曾经唤作三猫还是狗蛋的,谢首座竟收了个乡野村夫。”
倘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谢无涯收徒是出了名的百般挑剔。
“统共也就八个亲传弟子,是六峰首座中徒弟最少的,自从那两个叛徒被逐出宗门后,也就剩下六个了。”
“连那两个叛徒在内,全都是天灵根。”
这世上大多人并无灵根,无法修炼出灵力,少数人有了灵根,却也是四灵根五灵根居多。
天灵根也就是单灵根尤为可贵,万仙宗弟子数千近万,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十个天灵根。
这些人悉数拜入了六峰首座的门下。
——天灵根的修士未必每个都能证悟大道。
但是古往今来,所有飞升成仙的修士,全都是毫无疑问的天灵根。
即使有那么两三个先天是地灵根的,也都在后来通过某些手段将自己洗成了天灵根,因为这其中需要的某些材料极为罕见,所以机会难得,过程更堪称九死一生。
由此可见天赋的重要。
然而,天灵根终归罕见,其余的五位首座,虽然人人都有天灵根弟子,但座下终究是双灵根徒弟居多。
谢无涯收徒只收天灵根,这事旁人并无置喙的余地,毕竟谁也没权力管他如何收徒,然而,却并非每个天灵根修士都能拜入他的门下。
曾有天灵根的新晋弟子,入宗门后,想拜在桃源峰首座的门下。
面对那可贵的天灵根弟子,谢无涯却随口以诗经相询,当那人答不出来时,他失望地哀叹一声,嫌对方胸无点墨,当场拂袖而去。
这事一度在宗门里流传,后来传遍冀州乃至整个中原。
许多人笑他恃才傲物眼高手低,修仙之人还需要通四书五经吗,此举与腐儒何异?
还有人认为他只是懒得收徒,随便想了个借口。
但假如真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去考较新晋弟子,任由其他首座将人收走就行了。
也有人认为他就是故意的,做足了姿态,那天灵根弟子必然被其他首座收入门下,到时候岂不成了捡他不要的。
总之,这种事放眼整个中原仙门,也再找不出第二例。
哪个门派中也没有谁会将天灵根拒之门外。
然而,谢无涯如今却收了个三灵根的徒弟!
其他几位首座和长老的亲传弟子也就罢了,最多议论感慨几句。
然而,内门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双灵根和三灵根的记名弟子——三灵根大多是经过静心殿选拔的外门弟子,听到这消息后,不知道多少人嫉妒得眼红。
桃源峰内也有各种流言。
只是韩曜这几天在谢无涯身边修行,谁敢去打扰首座,所以他还不知道外面传了些什么。
苏旭倒是有点羡慕他了。
这日下午,一场微雨刚过,山间凉意弥漫清香四溢。
峰顶桃林里群花灿烂,林中凉亭里人影晃动,象牙玉牌被推倒打乱,碰撞声迭起。
“苏师叔。”
大家洗牌之际,花|径小道上闪出一个姑娘,向着凉亭里的人说道,“那边有几个斩龙峰的人要见你。”
苏旭头也不抬地砌麻将,“冯师侄可认识他们?”
那弟子摇头。
苏旭对面坐着一个面容秀美的少年,此时一边掷骰一边道:“那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凭什么说见就见,大师姐正和我们打牌呢。”
“那可要拦住他们?”
冯姓弟子问道。
“想来就来,只是我不会过去罢了。”
苏旭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牌,正感慨手气不错时,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几个年轻男女穿过桃林,他们人人背负长剑,虽是一派昂首挺胸的模样,气质却及不上那日琼台上的斩龙峰弟子。
苏旭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们一眼。
“晚辈斩龙峰孙栗长老门下秦海。”
为首的那个少年率先开口,“拜见苏师叔,白师叔,还有这位师姐和师兄。”
嗯,这人长得有点眼熟?
——对了,在琼台上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人是第一批登上琼台的,也曾经听到韩二狗的名字就神情复杂。
“师侄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