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对方向他呼救。
他是新任的飞翼剑主,素日里也颇有威望,哪怕是斩龙峰里的长老都不会这样对他说话,如今被这样指责,自然心情不佳。
不过,慕容遥也颇重规矩,有门中前辈在侧,他也不直接开口,只是看向苏旭。
“咦?”
苏旭奇道:“前因后果皆不知道,又无人向我们求助,我们除了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
那少女怒道:“如今我们在诛杀狐妖,难道你看不出来?斩妖除魔是八派弟子分内之事,何须过问因果!”
苏旭心道假如那狐妖好端端在酒楼吃饭,你们和那人家无冤无仇,只是垂涎其妖丹皮毛就冲过去,结果自己实力不济,难道不是死了也活该?
“就算如此,若是冒然插手他人的战斗,岂不是毫无尊重之意?”
此话一出,慕容遥顿时目露赞同。
那几个离恨宫弟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他们修为都不如地上的三个死者,若是直接冲过去,明显是送人头。
最末的残阳已然消散,夜幕降临,集市上明灯高悬,这街口已然是一大片空地,附近的人纷纷恐惧绕行。
一个离恨宫弟子眼神一变,似乎认出了慕容遥,“慕容仙君!这狐妖作恶多端,我们八派同气连枝,遇到此等妖孽,理应一同——”
话音未落,一阵冰风猛然席卷而来,砭骨寒意刺入体肤。
那三个离恨宫弟子都有筑基境,本该是寒暑不侵的体质,此时都生生打了个寒颤。
一道霜白光芒风驰电掣般射来!
慕容遥反手抽出背后的神剑,同时人也如同离弦之箭般闪了出去,一步跨过挡在那三人面前。
飞翼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无比的圆弧,精准无比地自上而下切击在白光之上。
剑刃上电芒翻腾,璀璨的雷光绽放如蛇,一时光耀胜似满街灯火。
吱吱嘎嘎的碎裂声传来。
那三人惊魂未定,如今定神凝视才看得清楚,那飞射而来的白光,原是一道菱柱状的大冰锥,霜花碎雪飞舞盘旋其上,周边寒气四溢。
冰锥被飞翼劈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冰晶漫天迸射,每一片都反射出泠泠清光,锋利如刀。
慕容遥十分沉着地展开剑势,雷芒交织成光网,密不透风地护住了周身要穴。
可惜的是,三个离恨宫弟子本事不济,又想要趁机逃跑,离他稍远时,就相继被乱飞的冰刃射中。
他们浑身灵力溃散,血脉冻结,脸青唇白地倒在地上。
待到慕容遥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一地清脆的冰晶碎裂声中,他有些震惊地看向苏旭。
红裙少女袖手立在远处,脸上神情都没怎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慕容遥曾经一招败在她手下,自然清楚她有怎样的实力,更别提她是火灵力,想护住这三人明明是极为轻松的。
“苏师叔,你——”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并不是他能够训斥教导的师弟师妹,对方年纪虽然和他差不多,却是他的前辈,而且还比他强。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让她做任何事。
苏旭慢慢走过来,经过一地尸体时并未投去半个眼神。
红裙少女凑在他身边低声道:“我不会救任何一个认为‘只要是妖族就该死’的修士,也不会救任何一个将人族看作是食物的妖族。”
若有机会,我可能还会杀了他们。
酒楼方向传来一声轻笑。
“这位仙君说的极是。”
一把低沉柔和的嗓音响起。
那酒楼三层的某间露台上,垂落的卷帘自行掀开。
有个男人踩着一地碎裂的银辉,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他微微侧首,俊美脸廓笼罩在寒霜般的月色里,冰蓝的眼眸里波光流转,隐隐有笑意闪烁,无端勾人心魄。
他神情慵懒,侧过身轻慢地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且放过你们,滚吧。”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脑中轰然炸开。
在许多许多年前,她也曾这样遥望着一个人。
那人立身于高高的屋脊之上,发间银冠闪耀,锦袍衣摆翻卷。
他手边氤氲着寒雾,琉璃瓦上凝结霜花,冰晶如雨屑般散落,在阳光里折射出虹彩。
彼时,年幼的自己跻身于喧嚣嘈杂的闹市,仰起脖子遥遥眺望着那道身影。
直到那人优雅挥袖,一道霜雪纷飞的白色流光横贯天幕,射向远方御剑浮空的另一道身影。
后者轻轻松松御剑闪过。
在人们的惊呼中,那修士身后的一座茶楼轰然坍塌,砖石瓦砾簌然滚落,溅起漫天扬尘。
“……”
“苏师叔?”
“苏师叔?”
朦胧中,苏旭听到慕容遥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嗯?”
那英俊冷肃的青年正盯着自己,眼中隐隐有些担忧:“狐妖已经走了,你中了他的魇术?”
苏旭微微摇头,“慕容师侄,你知道么,我爹死得很惨。”
慕容遥一愣。
她咬牙切齿地道:“那日他在茶楼中说书,不巧遇到一个修士和一个妖族斗法,两人都颇为厉害,其中一个人随手打出的法术没击中对手,却落在了那座茶楼上。”
“……”
两人回到客栈时,大厅里炸了锅似的热闹。
先前仪态端庄的仙门弟子们,此时都在交头接耳。
参加八派试炼的修士,最次也是筑基境,也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外面的灵压变化。
“方才那是妖怪吗……”
“好强的灵压。”
“难道是妖族?”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等强度的灵压,定然是大妖了吧,这里又并非边境,怎会有大妖现世?”
此时,大家又看着苏旭和慕容遥联袂走入大厅,先前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他们都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倒是没有谁敢凑上来。
许多人仍暗搓搓地打量他们,猜度着他们是否曾经与那妖族交手,只是见俩人身上毫无伤痕,不但衣衫齐整、灵压也十分稳定,丝毫不像是战斗过的样子。
苏旭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和情绪变化,然而她再无心情去揣摩这些路人的想法了。
两人走入楼梯间,她随手在身边设了一道结界,正色道:“慕容师侄,我与你一同回来,只是要让这些人看见我,现在我要去找那个狐妖,我一定要弄清他是否是当年的凶手。”
慕容遥微微皱眉。
显然这举动是她不欲让他人知晓真正实力,倘若她待会儿和狐妖打起来,灵压定然会肆意外泄,如今她回了客栈,届时就不会有人猜到是她。
如果彼此间素不相识,一般的修士无法从灵压来判断对方是人还是妖。
那些修士之所以怀疑灵压来自妖族,是因为凌云城中根本没有这等高手,秦家家主是灵虚境然而如今也在闭关,无缘无故不可能忽然飙灵压。
“但若是这样,一旦师叔你不敌那狐妖,也不会有人前去救援。”
他沉声说道。
因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是两个妖族互相掐起来了呢?
苏旭暗忖若是我真打不过对方,这里也没人能救我。
“我与你同去。”
慕容遥看了她一眼,“若是当真算起来,那人并非故意害死苏前辈。”
苏旭苦笑一声。
她当然知道狐妖不是有意要杀死父亲。
一道法术扔偏了而已。
她还知道,慕容遥之所以这么说,恐怕觉得她未必是狐妖的对手,不愿让她直接去“报仇”。
“不必了,我也不一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至少要问清当年的事。”
苏旭停了停,“数十年过去,也兴许是我记错了。”
那时她身处闹市中,只能远远眺望高空中的身影。
纵然目力强于寻常人,也只看了个囫囵,若是容貌身形相似的兄弟或是亲族,亦有可能。
不过,她仍然记得清楚,自己如何绝望地穿过莽莽人海,奔向那烟尘弥漫的废墟。
她与许多人一起跪在瓦砾之中,挖得十指破损,双手血流不止,甚至皮肉剥落、露出森白骨碴。
终于寻得残缺的尸体时,她的嗓子已经哭哑,泪水亦然干涸,耳畔回响着哭声和哀嚎。
大能者之间的争斗,一旦凡人被殃及池鱼,无异于天降浩劫。
那一日,无数人与至亲好友从此阴阳不见、天人永隔。
“……”
走廊尽头传来开门声。
客房的大门被猛然拉开,有人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苏旭甚至听到木框碎裂的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状似冷静地看着他们,眼中隐隐有怒火燃烧。
修为到了这种境界,两人五感都很敏锐,早就盯住了有动静的客房。
苏旭走近几步,随手张开了结界,这才冷冷地看着他:“师弟不妨再大点儿声,让楼下的人都听听我们聊了些什么。”
楼下大厅里的修士们个个耳聪目明,在筑基境以上,不需要特意使用法术,也能轻松听到楼上走廊里的动静。
韩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犯傻了。
他本以为苏旭和慕容遥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儿,才要以结界罩住不让声音外泄——原来她防的是楼下那群人。
他知道苏旭是什么脾气,无论是在说什么,肯定都不愿意让那些人白白听了去。
少年的脸上好了许多。
他微微低头,却意外发现对方面色极差。
红裙少女皱眉立在廊下,明艳的脸容仿佛笼着一层寒霜,泛金的眼眸里又有些哀戚,纤长睫羽忧伤垂落,樱瓣般的薄唇紧抿成线,泫然欲泣。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出事了么?”
如果她说出所遇的难事,纵然刀山火海,他或许也愿意去做。
——我究竟怎么了?
韩曜迷茫地想着。
他为什么总会被对方的情绪所牵动心神呢?
苏旭微愣。
她从未听过这混账魔族用如此温柔耐心的嗓音说话。
不过,她现在没心情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想再将其他人牵扯进来,“没什么,你进去吧,我和慕容师侄还有话要说。”
他们两个相处时间不断了,路上也常常互相讽刺呛声。
韩曜早就习惯了这位师姐的糟糕态度,本来前半句也没什么,但是一听到后面,再看看杵在旁边的慕容遥,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胸中酝酿的情绪烟消云散,再次只剩下满腔怒火。
慕容遥面无表情对上他满含怒意的视线,侧身让开一步,“师叔若是要下楼,请便。”
语气生疏无比。
若是换成旁人,定然会觉得这师姐弟关系不好,甚至自然而然认为是灵犀旁落他手,苏旭心中嫉恨。
然而,慕容遥早在苏旭离开宗门时就曾特意来找她。
那时他就隐隐怀疑韩曜可能和魔修有勾结。
他见两人关系紧张,只怀疑苏旭也在忌惮这位师弟,甚至在此行中发现了什么问题,故此对韩曜一样没有好脸色。
韩曜当然不在意这人的态度,他只以为对方也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内门弟子。
——事实上,慕容遥几乎比所有人都更有资格摆出高傲态度。
他是异生的雷系天灵根,与宗主凌霄仙尊一模一样,而且作为剑修心性坚定,悟性绝佳,年纪轻轻修成万剑凌神真诀,还继承了甚至强于灵犀的仙剑飞翼。
也许在苏旭眼中,自己根本比不上他。
韩曜有些混乱地想着。
苏旭也是同样的天灵根,在修炼方面的成就却比自己逊色。
或者说,正是因为慕容遥也比他不过,苏旭反而更愿意和慕容遥在一处。
自己又是什么呢?
韩曜忽然意识到,苏旭或许确实嫉妒他,但她并不是傻瓜,她必定会怀疑他身上的异样之处,故此也会厌恶他,因为他的状况根本不能用常理解释。
归根结底,他是个怪物。
他曾接二连三吞噬了敌人而获得他们的记忆,他甚至在屠山地宫水牢里变出那副模样——
苏旭并没有亲眼得见,但这不代表她真就一无所知。
少年神情沉了下来,掩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他们方才又去了哪里?
“大师兄!”
几个斩龙峰弟子见慕容遥已回,立刻围了上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我们刚刚听说,那些离恨宫弟子的任务是取得大妖的妖丹,据说幽山君如今在城里——”
有个姑娘小声道:“他们恐怕是和他打起来了。”
幽山君也是青丘狐族中的大将,据说极为好色风流,而且既是大妖,自然也不好惹。
所以何止打起来,那些人都死了。
“哎呀,怎会有这样的任务?”
“唔,他们当中有两位金丹境的仙君呢,若是遇到那些法力差些的大妖,未尝没有一拼之力,更何况,谁说非要去杀死大妖了,买也不是买不到的。”
“……”
苏旭走进房间里,一眼望见坐在窗口的魔修。
他的灵力依然被封在体内,对于这满屋修士而言毫无威胁,故此没人捆绑他。
如今他神情昏沉欲睡,脑袋半耷着,脸色也不太好。
容朝云与他隔案相对,脊背挺得笔直,坐姿优雅而不僵硬,对着一个魔修,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面上只淡淡的。
她尝试与对方沟通却毫无收获。
这魔修表面上与常人无异,内里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说的话大部分都教人难以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