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安门门口,刚好遇到赶到紫禁城的陆缨,陆缨看到汪大夏,忐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她绝对莫名安心,“他是我的手下,我要他跟我一起进宫。”
还是陆缨面子大,司礼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三人再次结伴,前往西苑。
第153章 最初的誓言
寒冬腊月的紫禁城, 屋顶的雪遮盖了黄色琉璃瓦,一座座恢弘的建筑像是戴着一顶顶纯白的雪帽子。
西苑的稻田早就被收割了,一簇簇枯黄的稻杆从雪地里顽强的探出头来, 等待春耕重生。
陆炳暴病的消息被封锁了, 但是皇上突然把奉为神仙的蓝道行下了东厂的厂狱, 还是给正在过腊八节的宫里蒙了一层阴影。
三人行从西安门到西苑, 都能感觉到空气里似乎被凝固的紧张感。
陆缨面色凝重, 父亲不是那种不顾家之人, 天都黑了,父亲还没回家, 蓝道行被下了厂狱, 难道是蓝道行欲对君王不轨, 父亲抓了个现行后受伤了?
琼华岛风波之后, 陆炳严禁陆缨进宫闯祸, 现在嘉靖帝偏偏召她进宫,这是为何?
魏采薇算着日子,上辈子陆炳在一场宴会后暴卒, 是因饮酒诱发中风导致暴卒,这一世陆炳应该滴酒不沾了,不应该走上一世的老路, 于是她出言劝慰陆缨:
“我猜应该是皇上怀疑宫里闹的黑眚和裕王府的黑眚有关联,陆大人暗中查蓝道行,蓝道行名为神仙, 实为欺骗君王的妖道。所以蓝道行今日被抄家,下了大狱。”言下之意就是出事也是蓝道行出事,你爹没事。
汪大夏也安慰陆缨,“就是如此, 陆统领参与破获裕王府黑眚的全部过程,所以皇上召陆统领进宫对质。”
陆缨晓得两人出自好意,可是进宫那一刻,她的心莫名狂跳,她努力做出淡定的表情,嗯了一声。
但是三人来到寝殿,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有针灸用的艾柱灸烤的味道扑面而来,三人的心都猛地起来了!
陆缨不顾礼仪,快步跑起来了,汪大夏紧随其后,魏采薇脚步微微一滞:怎么回事?难道皇上要陆炳喝酒了?
黄锦催促道:“魏大夫,这边请。”
魏采薇快步跟上,来到寝殿,见陆缨半跪在龙塌旁边,躺在龙塌上的却是陆炳。
陆炳面如死灰,身上几处大穴都扎着针,一动不动,僵直的就像个木头人,若不是胸膛微微翕动,那就是个死人。
魏采薇赶紧过去,先扒开眼皮看瞳孔,然后把脉。
陆缨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对魏采薇说道:“你快快救他,父亲那次中风,就是你及时相救,你可以的。”
魏采薇看了太医院给陆炳灌进去的药方,皆是对症下药的良方,无可挑剔,事已至此,只能辅助以放血加针灸的疗法,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今天收不收人了。
一通操作下来,魏采薇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缨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像是有蚂蚁在爬,她摊开手心,发现父亲的手指在微微拨动。
再看父亲的脸,眼皮也在微微翕动着,眼睫毛似乎有风在吹,“父亲有反应了!”
嘉靖帝冲过去呼唤陆炳,“奶兄!没事的!陆缨来了,你最爱的女儿,你会没事的!”
床前挤满了人,魏采薇识相的退下,刚才又累又紧张,汪大夏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摇头,“我出去静一静。”
汪大夏给她披上大氅,抱着手炉,两人一起走出大殿,站在廊下,外面又飘起了大雪,北风倒是停了。
雪落无声,汪大夏问:“陆大人……是不是救回来了?”陆炳对他有知遇之恩,陆缨更是大明好上司,汪大夏也无法接受现实,幻想着陆炳康复。
魏采薇是大夫,深知连续四次中风意味着什么,很多人第二次中风就去了,她看了一会雪,说道:“怕是回光返照,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那——”汪大夏低声道:“陆大人若不在,陆统领在锦衣卫怕是待不住了,她一直都那么投入的做事情,能力和品行在锦衣卫都是独一份,她还发誓必定要破白莲教,这可怎么办?”
“所以你要做好准备。”魏采薇说道:“父母过世,大明文臣必须辞官丁忧三年,除非皇上下旨夺情,但武官要保家卫国,不需丁忧,办完丧事就能继续当差,你在锦衣卫混了半年,你们得把陆缨拥戴起来,防着有人乘虚而入,夺权夺职。破白莲教可是个大功劳,万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想要摘桃子,锦衣卫衙门就没有陆缨立足之地了。”
汪大夏拳头捏得咔吧作响,“他们敢!来一个我打一个。”
上一世,陆缨应该是在陆炳死后几退出了锦衣卫,因为她为父亲守了三年孝期后出嫁了,没几个月就守了寡,谣言说她是个克父克夫的扫把星。那时候魏采薇只是听说过可怜的□□小姐,但由于不认识,她并不能体会陆缨被迫离开自己喜欢的事业的痛苦和挣扎。
这一世,魏采薇尽力救陆炳,每次都提醒陆炳不要喝酒,却因君命如山,还是无法改变陆炳暴卒的命运,反而还提前了十几天出事。
魏采薇深深有种无力感,却又不甘心!皇帝要赐药,她无法预测,也无力阻止,但是陆缨的事业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样绚烂夺目的带刺玫瑰,就应该绽放光彩,而不是在失去陆炳这个□□之后,又在短暂的婚姻中迅速凋零,连遭摧残。
魏采薇说道:“你冷静一点,好好想想如何在陆缨的丧期里保住她的职位,不准任何人染指。”
汪大夏说道:“你放心,目前陆统领做的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白莲教,此事并非朝夕就能完成,所有的暗桩,布置线人的联络都在陆统领那里,通信的暗语和线人名册也只有我们几个心腹和陆统领知道,掌握住了核心机密,外头想要插个人进来,我们也能想法子将他架空……”
魏采薇提醒,汪大夏来不及酝酿即将失去陆大人这个□□的悲伤了,先保住陆缨的差事要紧。
寝殿里,陆炳的手脚都有了反应,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吼吼之声,这让陆缨和嘉靖帝都了期待。
这一夜,陆缨衣不解带的陪着父亲,和他说话,盼着父亲睁开眼睛,嘉靖帝和衣在太师椅上躺了躺,太医们忙忙碌碌,不是灌药吊命,就是针灸按摩。
过了子时,正是人最的困的时候,陆缨的嗓子都要说哑了,陆炳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已经微微发散了,眼前一片模糊,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人,而且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成写意黑白水墨画,而且墨色淡淡的,就像在墙上挂了千年的画。
他也听不清楚,就像潜在水底,听着岸上的人声。
就这样,在半聋半聋之下,他还是凭着本能认出了陆缨,手指轻轻抠着女儿的手心。
嘉靖帝从太师椅上猛地站起来,差点眩晕倒地,被值夜的黄锦、汪大夏一左一右撑起来,到了龙塌边,大声叫道:“奶兄!”
陆炳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他认出嘉靖帝了,努力的发出吼吼之声,他的舌头僵直,已经无法说出“皇”字,但是吼声就有些像“黄”,所以嘉靖帝还是听出陆炳在呼唤自己,连忙说道:“朕在这里!我在!”
陆炳用尽所有的力气,全身的力量都在陆缨握住的右手上,时长时曲,只有右手可以动。
嘉靖帝哽咽道:“我明白奶兄的意思,奶兄放心不下她,我会把樱花儿视为己出,好好照顾她,像你一样宠着她、由着她。”
陆炳其实听不清楚眼前淡墨色的人影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心莫名安静下来了,手指头也停止了拨动。
陆炳闭上了眼睛,但是他却能神奇的“看见”了,眼前的世界从淡墨变成了浓墨,又慢慢恢复了色彩,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眼前飞快闪过好多画面,时间由近及远,庚戊之乱他求皇帝打开城门放灾民进来。
长成少女的陆缨和他比武,第一次打赢了他。
他不顾礼仪冲进后宫,将快要被活活勒死的嘉靖帝救出来,割断白绫,皇帝的咽喉已经伤不能说话了,他紧紧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怀里,像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孩子似的呜咽哭泣起来。
他抱起刚刚满月的陆缨,亲了亲女儿肥白可爱的胖脚丫。
他忍着被灼烧的剧痛,冲进燃烧的行宫,将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青年皇帝拖出来,背在肩膀上,冲出了火场。
他一身戎装,作为护卫,看着穿着龙袍的少年少子登基为皇帝,和群臣一起跪拜,三呼万岁。
他变小了,成了个十五岁的少年,他牵着一个十二岁小少年的手,穿着平民的衣服,偷偷溜出小小的安陆城,去了大城市荆州玩耍,藩王无旨不得出藩地,否则视同谋反,他心下不安,但小少年看什么都新鲜神奇,是那么的开心,他就觉得冒险是值得的。
他又变小了,变成三岁男童,他吃母乳吃到三岁,还意犹未尽,想要再吃,但是被迫断奶,他由此养成了吃手指的习惯,食指都啃得变形了,日夜哭叫吵闹找娘。
亲娘被迫带着他一起进了献王府,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母亲身后,来到一个神仙窝般美好华丽的地方,有个小婴儿睡在摇篮里,他吃着手指头凑过去了闻了闻了小婴儿,好香啊,和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他喜欢的味道,他终于肯抽出嘴里美味的手指头,在小婴儿肥嘟嘟的脸上吧唧亲一口。
母亲对他说:“他是你的奶弟,你看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撒尿都要人帮忙,什么都不会呢,你要好好保护他。”
他复又吃着手指头,点点头。
摇篮里的小婴儿醒了,不哭不闹,还朝着他笑,呀呀朝着他挥舞着奶白的小拳头。
陆炳脑子里的画面就在这一刻停止了闪回,且永远停留在这里了。
第154章 不负少年
陆炳的遗体在天亮之前送到了陆府。
之前陆缨已经传信给了家里, 当家的李宜人彻夜未眠,焦急的等待丈夫和女儿归来,却不料等到了丈夫暴卒的噩耗。
李宜人虽是侍妾, 但是掌家夫人, 短暂的震惊之后, 忍住悲伤连夜安排丧事, 丈夫才五十一岁, 之前一点迹象都没露, 李宜人毫无准备,家丁们三更半夜的敲店门买元宝蜡烛、白布幔帐, 甚至缁麻丧服都需要现做。实在太仓促了, 李宜人持家有道, 还是力不从心。
幸好已经出嫁的三个女儿都是豪门大族的贵妇, 家底厚实, 半夜娘家人来报丧,大姑奶奶的婆家成国公府、二姑奶奶家的婆家内臣大臣徐阶的徐府、还有三姑奶奶的婆家内阁首辅大臣严嵩的严府半夜都惊起来了,纷纷送来家里做白事的存货, 来解陆家的燃眉之急。
尤其是亲家严世蕃,他正搂着刚纳的美妾在被窝里酣睡,闻言像个球似的从床上滚下来, “东湖!东湖!你瞒得好严实啊!连我都被你哄住了!”
严世蕃换了丧服,赶往陆府,此时京城还在宵禁中。陆炳其他三个亲家相继赶到。
内阁大臣徐阶。成国公朱希忠。以及刚刚为儿女定下婚事的吏部尚书吴鹏。
对于亲家陆炳突然中风复发暴毙的噩耗, 四个亲家都没有准备,互相观察对方脸色,确认对方是不是也刚刚知道。
确认过眼神,大家都不知道。
严家和徐阶是政敌, 但是他们也都是陆炳的亲家,陆炳暴卒,两人放下政见,合力办好陆炳的丧事——陆炳的长子陆绎只有十四岁,刚刚和吴鹏女儿订婚,还是个懵懂少年,尚不能顶门立户。
严世蕃这个只进不出的铁公鸡这一次慷慨的很,带着自家修园林的工匠来的,一来就帮着陆家搭起孝棚,一挂挂白灯笼吊起来,亮若白昼。
徐阶文笔最好,他还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就主动揽下为亲家撰写墓志铭之事。以徐阶的文笔和政治地位,他写的墓志铭千金难求。
吴鹏是吏部尚书,有着天下第一官之称,所有文官的任命调遣考核都归他管,陆炳长子陆绎是他的准女婿,他就手把手带着未来女婿负责迎来送往前来吊唁的客人。
成国公朱希忠是京城老牌勋贵,祖上是靖难之役的功臣,他也是个有作为的武将,执掌神机营、提督十三团营和五军营,手握一半京城防卫的兵权,京城勋贵和武官人家的吊唁就归他接待。
陆炳的亲家,一个个都是各自圈子里最顶级的大人物。
就这样,在四个亲家的鼎立协助之下,毫无准备的陆府在陆炳遗体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哀而不乱。
一声“举哀”,陆府的哭声几乎要撕裂漫天飞雪。
嘉靖帝送了奶兄最后一程,悲痛的无法入睡,他要宫廷画师把以前陆炳的画像拿出来,将一副骑马的大影(全身像)和一副半身挂在墙上,默默垂泪,然后提笔亲自写下追封陆炳为忠诚伯的诏书,还赐给谥号“武惠”,赞美他“折冲御辱,施勤无私”,赐祭品十六坛——公侯之爵才有十六坛,祭品已经超过他一个追封伯爵的身份(注1)。
赐斋粮麻布五十石匹,并命令工部给陆炳打棺材,建造坟墓,陆炳生前已经是大明第一个太师、太保、太傅兼少师、少保、少傅的官员,死后又赐给这些哀荣。
赐给这些,嘉靖帝觉得还不够,又封了陆炳的长子陆绎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将来好子承父业。
一旁黄锦战战兢兢的说道:“皇上,忠诚伯突然离世,现在当务之急,是锦衣卫没了首领,陆绎只有十四岁,尚无经验,作为承嗣的长子,他还需守三年孝期,他还远不到能够掌兵的时候。”
嘉靖帝叹道:“可惜陆缨不是男儿郎。”
选谁接替奶兄呢?一定选一个能够帮助陆家、并会毫不藏私的培养提携陆绎的人当锦衣卫指挥使,嘉靖帝想了想,写了那个人的名字。
朱希孝。
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亲弟弟,朱希忠是陆炳的亲家之一,他的嫡长子、也就是成国公世子娶了陆炳的大女儿。
成国公老牌勋贵,两兄弟都是能干的武将,能力、地位,以及和陆炳的亲密关系,由朱希忠来接替锦衣卫指挥使之位最合适不过了。
于是乎,追封陆炳为忠诚伯的诏书和封朱希孝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诏书几乎同时从西苑发出。
写完了诏书,嘉靖帝又对着陆炳的画像哭泣,不思茶饭,人都憔悴了,黄锦没有办法,只得请宠妃尚昭仪过来劝食。
还是尚青岚有本事,她晓得嘉靖帝心情不好,就穿着素淡,脂粉不施,并不一味劝食,而是拉着老皇帝聊陆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