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斯按照丁巫说的提笔给俺答汗写信,“你得快一点,我的部落每天都在饿死人。”
丁巫将信件放在怀里,“我和钟金哈屯会永远记得你这个人情。”
阿多斯苦笑,“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你们不记仇就不错了。稍微有条活路,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实在被逼的没办法。”
丁巫拿着信件回到汗廷。此时群臣议论,已将钟金哈屯推出去抵粮食达成了共识,先把她嫁出去,等孩子生下来再送会汗廷,以保护俺答汗的子嗣。
俺答汗听得糟心,中途离场,去看三娘子。
三娘子斜倚在熏笼上,看着笼子里的雀儿清洗羽毛,表情悠闲淡然,和寻常一样。
她就像中原人烧制的甜白瓷,精致、纯洁、漂亮、易碎。他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她是他最珍贵的收藏。
见俺答汗来了,三娘子托着大肚子,挣扎着从熏笼上起来给丈夫行礼,被俺答汗快步过去按在熏笼上,“今天孩子乖不乖?还闹腾吗?”
三娘子侧躺在俺答汗身上,拿一个南瓜引枕托着沉甸甸的肚皮,“这几天安静多了,大夫说即将临盆,孩子长的很大,在肚子里活动不开,故动的少。”
俺答汗怜惜的摸着小娇妻如玉瓷般的脸颊,“不要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安心养胎。”
三娘子蜷缩着身体,像是尽量把自己蜷在俺答汗怀中,说道:“不管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我生是俺答汗的人,死是俺答汗的鬼,如果可以为俺答汗解忧,我连命都可以给,当然愿意被安排改嫁给别人。”
俺答汗瞳孔猛地一缩,抚摸着小娇妻脸上的力道不禁变大了。
三娘子忍住脸上的痛,尽量在双眸里催逼着眼泪,可以看出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滚,但强行憋着不肯流下来,看上去一片深情,又楚楚可怜,说道:
“只是,我有个请求——我希望能够在汗廷生完孩子后再改嫁。我快生了,突然从汗廷搬出去,挪到新地方,在车马里颠簸伤了胎气,我一条贱命算什么,我得给大汗生儿子。”
俺答汗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安慰小娇妻,“没有人能够夺走我的妻儿,你安心养胎,外头的事情交给我,不要胡思乱想。”
俺答汗猛地站起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桌角才站稳,六十多岁的人,常年征战,这几年身体衰老的的厉害,体力也远不如从前,从半夜起来议事到早晨,他没有合眼,此时体力不支了。
俺答汗匆匆吃了吃了几块小娇妻这里的点心,回到乱哄哄的大殿。
俺答汗一走,三娘子就起来了,拿起一块湿帕子,使劲擦拭丈夫刚刚抚摸过的脸。美丽深情是她的伪装,她厌恶这样的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是又不得不做。
大殿上,丁巫回来了,拿着阿多斯的信,正在舌战群臣。
俺答汗的长子黄吉台的口水都喷到了丁巫的脸上了,“……这里没有你这个两姓家奴说话的地方!”
黄吉台年过五十了,身材高大威猛,天生好斗,年轻的时候是蒙古五勇士之一,跟着父亲俺答汗四处征战,战功赫赫,但是年纪大了,渐渐打不动,嘉靖四十四年时,他进攻宣府,马失前蹄,被明军击溃,还受了重伤,至今腿脚都一瘸一拐,不良于行,因而对大明恨之入骨,丁巫来自大明,又讨好钟金哈屯,黄吉台讨厌丁巫,骂他是两姓家奴。
丁巫优雅的拿出帕子,擦干黄吉台喷在脸上的口水,“我在明廷并无官职,只是一个流放者。在汗廷枢密院当院判,是大汗给我封的官,我吃着汗廷的饭,早就和明廷划清界限,两姓家奴从何而来。”
“我是汗廷的官,就得为汗廷办事,为大汉分忧,这是我刚刚从阿多斯手里拿到的信件,阿多斯明确写的要三万石粮食,每个部落分一万,并没有提要女人的事情,大家为何要议论用钟金哈屯取代粮食呢?”
黄吉台说道:“从那里弄三万石粮食?三千都没有!阿多斯本就和钟金哈屯有婚约在先,先把她嫁过去,稳住阿多斯,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丁巫说道:“围城的军队不止鄂尔多斯部一个部落,阿多斯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去大帐看过了,普通士兵一个个饿得眼睛冒绿光,看样子离吃人不远了。我们要解决的是粮食问题,送一个女人出去,一点用都没有,赔了夫人又折兵,何必多此一举。”
黄吉台一把拉住丁巫的衣领,“你说这个法子不行,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解决粮食的问题,弄到三万石粮食,要阿多斯他们退兵?
丁巫说道:“当然是真金白银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有门路,贿赂边关守军,从中原弄粮食入关,只要有足够的银钱,弄不到三万,也能凑出两万。春天已经到了,再熬过两个月,牛羊吃牧草肥了,有肉吃,谁还吃五谷。”
黄吉台说道:“黄金白银从那里来?你说运粮就运粮?万一被明廷的守军扣了怎么办?等到你的粮食运过来,阿多斯就已经打进丰城了!”
丁巫针锋相对,“黄吉台英勇善战,自不会让阿多斯他们打进来。”
黄吉台已经被明廷军队打残疾了,战斗力不如从前,总觉得丁巫这句话是讽刺他,举起砂锅那么大的拳头就要揍丁巫。
“住手!”俺答汗坐在一张铺着白狼皮的椅子上,冷冷的看着长子。
黄吉台放下丁巫的衣领,轻轻一推,丁巫就像一块破布似的被摔在地毯上,引起一阵哄笑。
丁巫早就练出唾面自干的本领,马上站起来,将阿多斯的信献给俺答汗。
阿多斯虽然起兵围城,有些“兵谏”的意思,但是在信中言语诚恳,对俺答汗很是尊敬,表示自己迫不得已,部落里很多人等不到牧草丰美的时候了,他需要粮食救命。
至于曾经的未婚妻钟金哈屯,他只字未提。
对于俺答汗而言,汗位当然比小娇妻重要,他起初也有跟长子黄吉台同样的想法,但是从阿多斯信中来看,怕是要赔了老婆还赔上粮食。
俺答汗吩咐长子,“ 黄吉台,你守城去。”
黄吉台急道:“可是父亲——”
俺答汗拍案而起,“我是你的父亲、是大汗,我的话你不听了吗?”
黄吉台见父亲发怒,只能照做,离开了明廷。
刚才丁巫和黄吉台吵架,群臣都站在黄吉台这边,黄吉台一走,刚才乱哄哄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仿佛一切以黄吉台马首是瞻。
这个场面令俺答汗对长子心生忌惮,他老了,儿子残疾,但总比他活的长,本来应该为我分忧的群臣,成了黄吉台的人。狼王老了,另一头狼会对狼王发起挑战,咬死咬伤老狼王,成为新王。
这一刻,俺答汗终于明白为何中原那个老皇帝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儿子还活着,依然不肯册封唯一的儿子为太子的原因了。
权力,与人分享,那有自己一个人掌控来的痛快!
黄吉台迫不及待的要把钟金哈屯送给阿多斯,他只考虑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想我会失去什么、不考虑我的尴尬和他未来弟弟妹妹的安全。
我偏要将老婆孩子留在身边!若真打起来,我未必会输。
第225章 榨干
俺答汗决定不考虑用老婆抵粮食, 但是,他身为大汗、蒙古鞑靼部的首领,有庇护地盘子民的义务, 他的人在饿死, 如果只是靠打仗平息阿多斯的军队, 他会失去身为大汗的威信, 在狼群里, 当狼王不能为狼群觅得食物时, 就会不停的有其他强壮的狼来挑战狼王的位置。
要彻底解决此事,单是靠武力镇压是不行的, 还需要解决根本的问题——粮食。
可是, 大家都缺粮, 从那里弄粮食?
把汉那吉、俺答汗的孙子站出来为爷爷分忧, 说道:“大汗, 白莲教还有余粮,教主在冬天时几乎把丰城的粮食买空了,最高的时候, 价格涨了五倍,连肉干都涨价,现在我的部落也在挨饿, 没有那么金银买粮食,都是白莲教哄抬粮价造成如今这个局面,就应该要白莲教把粮食吐出来。”
把汉那吉今年十八岁, 是个俊秀的青年,他的父亲不彦台吉是俺答汗的三儿子、巴岳特部的首领,但是英年早逝,把汉那吉是他唯一的儿子。
俺答汗可怜这个孤儿孙子, 就把他带到汗廷里养着,由第二个哈屯——一克哈屯照顾。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孙子,自是和其他孙子不一样,把汉那吉是俺答汗最最疼爱的孙子。
同样的,把汉那吉也是唯一一个不赞同把钟金哈屯送给阿多斯抵粮食的孙辈。他觉得钟金哈屯是爷爷的女人,爷爷和她在一起就很开心,作为爷爷最喜欢的孙子,他当然要维护爷爷的尊严。
但是,把汉那吉辈分太低了,又没有父亲撑腰,人言微轻,他刚一开口,就被大伯父黄吉台怼了回去,要这个侄儿闭嘴,他年纪轻轻的懂个屁。
现在,黄吉台被爷爷轰出去看守城门去了,把汉那吉才敢站出来献策。
丁巫听了,简直要为把汉那吉的主意鼓掌呢,又捅了白莲教一刀,真是一箭双雕。
丁巫说道:“把汉那吉说的对,白莲教受大汗庇护,把肥沃的板升之地给他种地,现在到了回报大汗的时候了,这是最快弄到粮食、要阿多斯退兵的办法。”
俺答汗有些心虚,早在去年冬天的时候,产粮最多的板升之地已经在被我榨干了,教主赵全给汗廷进贡了四万石粮食,只留下一万石的口粮,冬天的时候,白莲教饿死人,有一半教民叛教,逃到了关内,为了稳住浮动的人心,赵全散尽家财购买粮食过冬,现在又向他伸手,恐怕……
俺答汗正思忖着,朝臣一个个站出来说道:“臣附议!”
“就应如此!白莲教制造的麻烦,就该白莲教解决!”
“咱们谁都有没有白莲教的粮食多,他不出谁出?”
所有人都支持把汉那吉的提议——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只要不从自己粮库里掏粮食,谁不愿意呢?往自己身上割肉多疼啊,还是割白莲教去吧。
俺答汗心想:白莲教有教无国,教民只忠于教主一人,他们才跟着赵全背叛故国,迁徙到板升之地耕地子给自足,连故国都说抛就抛,更不可能忠于我。他们不是我的子民,不效忠于我,榨干他们的粮食,饿死他们,与我何干?
俺答汗做了决定,说道:“把赵全叫来。”
丁巫奉命去了白莲教总坛,阿多斯大军围城,赵全召集了白莲教一批年轻的教民组成敢死队,打算献给俺答汗,充当马前卒。
丁巫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狂热的背诵着白莲教的宝卷,慷慨激昂,甘心赴死,心下悲哀又愤怒,大骂赵全厚颜无耻,面上还要强作镇定,“教主,俺答汗要见你。”
赵全已经做好了准备,说道:“是要我出兵解围吗?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千个人随时待命,去极乐净土享福。”
丁巫说道:“板升的壮劳力已经不多了吧,马上就耕地播种了,人手不够怎么办?”
赵全无所谓,“几场仗打下来,必定有不少战俘成为奴隶,我从大汗那里要两千个年轻力壮的奴隶来板升干活,奴隶干活多,吃的还少,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赵全混到今天,自有他的生存智慧。人命在他眼里,和货物没什么区别,都可以拿出来做交易。这些教民被他蛊惑,甚至还很期待去死,到了极乐净土,远离一切苦厄。
丁巫强忍住打爆赵全狗头的冲动,还赞道:“教主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赵全又问:“俺答汗到底找我所为何事?他要多少兵?我好有个准备。”
丁巫含含糊糊的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和阿多斯围城有关系。”
赵全到了汗廷,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就像看着一块滋滋流油的烤肉,这种群狼环视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全回头看丁巫,丁巫早遛的没人影,去三娘子那里避风头。
把汉那吉堵在门口,好像怕这块肥肉长翅膀飞了。
赵全硬着头皮行礼,俺答汗给他一个座位,说道:“我需要两万石粮食——”
赵全屁股还没挨着座位,就站起来扑通跪倒,“大汗,白莲教的粮库早就空了,况且之前就借给大汗四万石粮食,白莲教一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实在没有余粮可借啊!”
把汉那吉年轻冲动,血气方刚,骂道:“你没有粮食?全丰城的粮食都被你买到粮库里去了,粮价飞涨,都是你一个人闹的,你还胆敢欺骗大汗,说没有余粮!”
众人也纷纷附和,控诉赵全买下丰城所有的粮食,让别人无粮可吃。
赵全真是欲哭无泪,他不偷不抢,把积攒多年的小金库全部搬出来买粮食,他有什么错?
现在他高价买的粮食又要被俺答汗征用,白莲教那些教民怎么办?
入教避劫成为入教挨饿,教主威信何在?剩下两万五千教民岂不是要跑光了?
赵全没有办法,跪地求饶,“使不得啊,大汗,马上就要春耕了,需要人手,教民要是都饿得跑到关内去了,谁来给大汗种地?粮库里一部分粮食是用来当种子的,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不能动用这些粮食。”
俺答汗说道:“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我命令你今天拿出两万石粮食,把汉那吉会跟你去粮库运粮。至于春耕的人手和种子粮,还有一个月,我会让人从关内运来当种子的粮食、要奴隶去板升之地种地,不会耽误播种收割。”
意思是说,教民要跑就跑,反正跑的不是我的人。土地是我的,教民不种,我的人去种,没你白莲教什么事。
以往板升是一片荒芜时,丰城吃粮基本都要通过边关走私,这二十多年来,板升出产的粮食能够满足白莲教和丰城的需求,年年都有余粮,甚至还有余粮圈养牛羊,喂猪喂鸡,鼎盛时期有五万匹马、三万头牛,多余的粮食和周围牧民交换肉类,日子过的不错。
粮食多了,人口暴增,一场旱灾,粮食骤减,大汗占去大部分,就到了饿死人的地步,为了充饥和节省粮草,教中只留下一千多用来耕地运输的牛马和用来繁衍的种牛种马,剩下都宰了吃肉,本以为春天一到,危机解决,没想到来个比冬天还冷的“倒春寒”,俺答汗不顾赵全死活,要把白莲教榨干了。
赵全膝行到俺答汗脚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不行啊大汗,两万石粮食没有了,白莲教会崩溃的,树倒猢狲散,教民都跑了,耕地需要手艺,奴隶们不可能一下子会,不能说种就种,牧民和农民,隔行如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