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大夏看来,这个小寡妇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钩子,勾得他一颗少男心就像青蛙似的砰砰直跳。
汪大夏捂住胸口,努力将心里的那只青蛙镇压下去:哎呀,我不可以这个样子动心。
你我地位悬殊,是不可能的。我都说过无数次了,不要疯狂的迷恋我,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我是要继承家里千户爵位的,未来的妻子必定是名门淑女。
你再这样看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汪大夏说道:“送你拐杖,是因男女授受不清,我不好扶你,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误会。”
被死鬼老公义正言辞的拒绝,魏采薇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新拐杖,“我没有误会,谢谢你,等我身体恢复了,做十包清凉梅来感谢你。”
汪大夏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嘴上这么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是怎么回事?
暮色已暝,清亮的月色给人间镀了一层冷光,晚风吹拂,空气中似乎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琢磨着丁汝夔夜祭即将尾声了,魏采薇杵着拐出门,汪大夏和她始终保持着两人的距离,隔着空气并肩而行。
用来操练士兵的大院东南角,丁汝夔将最后一陌纸钱扔进火盆里烧了,以祭奠忠诚的魏南山夫妻。
这家人以前是跟了丁家好几代的家仆,本是奴籍,到了丁汝夔这一代,开恩放奴,给予自由,魏南山依然为丁家效力,这种体面的仆人,叫做家臣。
从兵部尚书到死囚,什么故友同僚,什么同科师徒,到后来始终不离不弃的居然是出身卑微的家臣。
丁汝夔在心中默祷,还拿出花了一天时间精心写的千字长篇祭文,烧给地下的魏南山夫妻。
以前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不少人出千两银子,托付各种关系求他写祭文墓志铭等等,都要从年头排到年尾——他还未必肯接。
如今他的文章只烧给忠仆。
十年都没有见过天日,见到月色也是好的,丁汝夔将祭文扔进火盆里,抬头贪婪的看着月色。
月色真美。
丁汝夔眼睛都不眨一下,将外面的风景镌刻在脑海里,这是美好的回忆,哪怕今年年底他的名字被御笔一勾,拖去菜市口砍头,也值了。
“丁世伯。”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丁汝夔回头一瞧,是两个锦衣卫小卒,其中一个杵着拐杖,相貌清秀,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丁汝夔回忆过去,到底没能想起是谁。
魏采薇说道:“我是魏南山的养女,名叫魏采薇。十年前庚戌之变的时候,京城郊外大乱,我和家人失散,流浪途中被魏南山夫妻收养,一起到了铁岭。丁巫一直惦记着您,我来京城的时候,他托我给您带个话,他一切安好,在铁岭县衙找了个差事,能够自给自足,平淡度日,您莫要挂念。”
丁汝夔猛地回想起今天早上陆炳突然拜访他,问起过魏南山。
陆炳从来不说废话,他早上一番言语,定有所图。
丁汝夔看魏采薇穿着锦衣卫的衣服,空口无凭,魏南山夫妻已经死了,儿子丁巫远在铁岭,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流放地半步,谁来证明魏采薇所言非需?
丁汝夔从兵部尚书到死囚,看遍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并不是魏采薇一席话就能打动的。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有何目的?她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还能在他祭拜故人时出现,她是陆炳的人?故意来试探我的?
丁汝夔先是激动,而后冷静下来,没有搭理魏采薇,对狱卒说道:“今夜劳烦各位送我上来,帮忙设了祭坛,我已经祭祷完毕,可以回去了。”
“丁世伯,我真是丁巫的朋友。”魏采薇急忙杵着拐跟过去,但丁汝夔态度冷漠,“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用丁巫来要挟我,我一个死囚,你再靠近,是要劫狱不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丁汝夔听信严嵩那句“只要我还是首辅大臣,你就不会有事”,结果妻死子散,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丁汝夔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劫狱是要被当场射杀的。魏采薇只得停步。
丁汝夔跟着狱卒走了,五斤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魏采薇一席话没有打动丁汝夔,但是让汪大夏莫名的醋海翻波,发出五连问:“丁巫是谁?多大了?长的帅不帅?有我好看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第32章 揭开马甲
魏采薇着急和丁汝夔接上头, 顾不上回答汪大夏的一连串的问题, 连忙杵着拐追上去说道:“丁巫说, 和您一起在书房窗户下的那颗桃树下埋下的一坛子状元红, 总有一天会和您一起挖出来, 共饮此酒,一醉方休。”
脚镣的哗啦声蓦地一顿。
魏采薇充满期待的看着丁汝夔的背影,这是丁巫告诉她的,只有他们父子知晓此事。丁汝夔听到这句话, 应该会相信她的话。
但脚镣哗啦声再次响起, 丁汝夔并没有回应魏采薇, 径直跟着狱卒走向地下囚室。
魏采薇正欲再追,狱卒拦住她,“陆大人下令,任何人去囚室见丁死囚, 必须有大人的手令。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汪大夏揪住她的衣袖,“人家根本不理你, 上赶着不是买卖, 走吧。”
最后一招都使出来了,依然没有打动丁汝夔,魏采薇很是沮丧, 她现在身子虚弱,走这一段路程着实累得慌,院子里有士兵用来练习臂力的石锤,她坐在锤子上歇息, 对丁汝夔冷漠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上一世里,陆炳死后,失去了陆炳庇护的丁汝夔依然没有死成,是因为魏采薇在背后保护她,她是宠妃尚寿妃最信任的人,宫里的大红人。
魏采薇在宫里行事比陆炳更方便,每一年嘉靖帝复核死刑犯,她借着尚寿妃的势,要太监把丁汝夔的卷宗压到最后,利用死刑复核的漏洞堵住了丁汝夔执行死刑的可能。
所以,一年又一年,死囚丁汝夔后来熬死了把他关在诏狱的陆炳,甚至熬死了把黑锅甩给他的仇敌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他依然活的好好的!
直到嘉靖帝驾崩,汪大夏凭着拥立裕王为皇帝的从龙之功,在新帝登基后,为丁汝夔翻案,把祸国的责任归在严嵩严世蕃父子头上,新帝下旨,丁汝夔无罪释放,还赐了官身,儿子丁巫也恢复了民籍,从流放地铁岭回来了,父子团圆。
这一世,为何丁汝夔会拒绝我呢?
汪大夏对魏采薇的疑问一无所知,还没有眼色的继续追问关于丁巫的五个问题。什么人?多大?帅不?我和他谁更帅?你们什么关系?
把魏采薇给弄烦了,反问道:“正常人不是应该问我为何认识一个死囚吗?况且一个永远都无法离开铁岭的犯官之后,和京城千户之子的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魏采薇够狠的,一下子把汪大夏问得哑口无言。
对哦,我刚才是怎么了?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名字就激动,忘记那是个流放者。
况且魏采薇一直口口声声说她心里只有亡夫一个,她是个寡妇,死鬼老公是汪二郎,明显不是丁巫嘛。
所以无论丁巫多大,帅不帅,都无所谓。
汪大夏闭嘴,夏夜恢复了宁静,只听得夏虫低吟浅唱。
魏采薇冷静下来,不管怎么样,她将丁巫的话带到了,她尽力了,丁汝夔相不相信,她无能为力。
只是,此事该如何和丁巫说?是如实告诉他今晚吃闭门羹的经过,还是哄哄他,说你爹听到你的消息很高兴,他会努力求生,等将来父子团圆?
魏采薇内心挣扎。
啪!
汪大夏猛拍后颈,打死一只蚊子,还朝着静坐在石锤上的魏采薇忽闪着大手,手如旋风。
思绪就像汪大夏脖子后面那只被拍扁的蚊子一样被打断了。
魏采薇看着对空气挥掌的汪大夏,“你在干什么?”
“我帮你赶蚊子啊。”汪大夏扇着手掌,“刚才就咬了我一口。”
汪大夏每一天都站在悬崖走钢丝,总在快掉下去的时候又稳稳站住,不倒翁似的。
我刚才吼他是不是太粗暴了?魏采薇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香囊,“给你,戴上后蚊子就不咬你了。”
汪大夏接过香囊,挂在腰带上,“管用吗这个?”
“平常驱蚊是可以的,不过你要是故意往水边草丛这种蚊子窝里头走,就不行了。”魏采薇说道:“而且只在五天有效,效果一天不如一天,五天之后要更换。”
汪大夏顿时觉得腰间的香囊不香了,“原来你只是送我一个试用,以后每隔几天就要找你买新的。”
魏采薇说道:“这个也不是送你的,五十个钱,我先记在账本上,得空你把钱送到我家里,小本生意,这次无妄之灾,我至少有十天不能出门行医,能赚一点是一点,汪二少见谅。”
魏采薇一边说着,一边杵着拐杖站起来,脚软头晕,幸亏有拐杖支撑,不至于打晃。
汪大夏半蹲,拍了拍脊背,“算了,我日行一善,背你回去吧。”
魏采薇说道:“没事,我有拐。”
汪大夏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别墨迹了,快点,夜路不好走,你一瘸一拐摔倒了怎么办?到时候我就得抱你回去了。”
魏采薇确实没力气,就趴在汪大夏背上,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搂着他的脖子。
汪大夏挽着她的腿弯站起来,这一次魏采薇恢复了一些体力,不用整个身子都瘫在他的脊背,她含胸挺腰,尽量在他的脊背和她的胸之间留出空间。
丁巫的疑问被“亡夫汪二郎”赶跑,汪大夏的醋意没那么浓了,终于问到了正题,“你刚才说什么收养,什么战乱和家人失散,你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原来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家人啊。”
魏采薇嗯了一声,当然不是了。
我的家人已经死绝了,我是来复仇的。
当年她逃出西三里河那个害死姐姐的魔窟,仓皇而逃的她不晓得东南西北,为了逃避陈千户父子的追捕,她故意往没有路的方向走,差点在林子里喂了狼。
后来辗转到了北方,小包袱给乞丐抢走,天降大雨,生病的她倒在泥泞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恍惚中,有一把伞遮住了冷雨。
正是跟随流放的丁巫一直向北的魏南山夫妻,他们正要赶往铁岭。
这对夫妻有过一个七岁的女儿,夭折了,看到和女儿同龄的魏采薇,顿生怜悯,救了她。
之后在驿站里,魏采薇烧了三天,醒来后,魏南山夫妻在外面熬药,眼前就是流放者少年丁巫。
丁巫问她,你是谁?
魏采薇肯定不会如实说自己个在逃的官奴。因为官奴属于私人财产,“捡到”官奴,如果不送给主人家,占为己有,就是偷了人家的钱。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愿意收留她了,甚至会被送回陈家。
魏采薇茫然摇头,说道:“不记得了,只记得打仗,好多死人,哭声,有人要我一直跑,一直跑,那样坏人追不上,我就跑啊跑,实在跑不动了。”
丁巫听了,沉默片刻,说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京城人氏。你家定是住在城郊,遭遇了庚戌之变。”
魏采薇顺水推舟,默认了。
魏南山夫妻见她可怜,又想起夭折的女儿也是这个年纪,何况以他们的年纪,再要个孩子困难,于是收养了魏采薇,将她一起带到了铁岭,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传授医学,才能成就如今的魏采薇。
恍惚有天意,“魏”字拆开,就是三个字“禾女鬼”,因她脑子烧糊涂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魏南山夫妻就把已故女儿的小名给了她,叫她“半夏”。
半夏是药材的名称,已故女儿又出生在夏天过半的六月中旬,所以小名叫做半夏。
后来魏南山夫妻去世,她继承家业,丁巫帮她立女户时,她给自己取了个大名——魏采薇,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复仇。
只是连魏采薇也没有料到,将来丈夫的名字也有一个“夏”字。
上一世,后宫当红女官魏采薇选择太监结为对食夫妻时,汪大夏就是凭借这个名字让魏采薇记住了这个刚刚从内书堂毕业的小内侍,将他加入了候选名单……
如今,重来一世,汪大夏问她来京城是不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家人。
其实所谓和家人失散是谎言,为了制造一个来京城行医的正当理由而已。
魏采薇为了复仇,每一个细节都谋划周到,就是为了将来万一有人怀疑,她能够自圆其说,洗清嫌疑。
魏采薇说道:“家人应该死于十年前那场浩劫,我对家人仅存的一点记忆,就是吼要我快跑,不要回头看,一直跑下去,应是已死于敌手。不过,明知如此,我心中一直有个执念,就是此生要来京城走一走,看一看,叶落还要归根呢,何况是人。”
汪大夏听了,为魏采薇的身世唏嘘不已,说道:“我之前怀疑你就是禾二小姐,我现在依然怀疑,当年的禾二小姐逃跑,陈家一直没有找到,会不会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只是发烧失忆了?”
魏采薇听了,说道:“我不知道,我对父母的印象就是养父母,他们对我很好,他们以前是丁汝夔的家臣,为了照顾流放的丁巫而去了铁岭,丁巫一直惦记着父亲,但是他身为流放者,不得自由,一生都困在铁岭。他托付我来京城后,找门路去看看他父亲,告诉他一切安好。”
汪大夏说道:“你刚才说的话,丁汝夔都听见了,也算是不辱使命,干嘛还那么沮丧。信不信由他,你在这里暗自伤神也无用。不过,你刚才也说丁巫一生困于铁岭,为什么传话说将来他们父子重聚,挖出桃花树的状元红一醉方休什么的。爹还是别人家的好,我爹要是看见我喝酒,肯定一脚踢翻酒坛子,对我又打又骂。”
魏采薇说道:“当然是希望了,憧憬未来,总得有个念想,很多死囚熬不住,在牢狱自尽,活着才有重逢的希望。”
上一世丁汝夔就熬死了所有的对手,活着出狱,恢复官身,还了家产,和儿子丁巫回家,一起挖开了桃花树下的状元红——魏采薇和汪大夏夫妻还分了一杯呢!
两人聊着回去了,汪大夏刚刚把魏采薇放在罗汉床上,就有侍卫来找人,“陆大人再次醒过来,勉强能够说话,大人要见魏大夫,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