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夏像个猴子似的坐不住,不停的看着怀表,不一会,陆炳的亲卫来叫他,说陆大人找他。
汪大夏去了陆炳书房,“陆大人找标下有何事?”
陆炳问:“今年是京察之年,你知道吧?”
京察,是明朝应天府和顺天府南北两个京城官员们的考核之年,六年一次。四品以上京官由皇帝考核,四品以下是吏部考核。
如果考核不合格,就要革职。
汪大夏说道:“标下听说过,不过,标下一个小卒,不用京察。”
陆炳把一个卷宗给他,“你看看吏部那里你父亲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京察。”
汪大夏打开一瞧,父亲这六年的功绩都写在上头,什么灭火啦,疏通下水道啦,缉拿多少贼人等等,功绩是中等。但是在操守这一栏里,写的是“贪”字。
汪大夏当然晓得这一个“贪”的厉害,凭你多少功绩,只要判断是贪,就是考核不过,要革职的。
汪大夏合上卷宗,说道:“陆大人,不是我为亲爹辩护,我这个爹很多臭毛病,但是贪是不沾边的,平时都是正常的人情来往,他若是贪,我们家这些年几个铺面几亩地,真是一亩地一栋房子都没有增加过,全靠祖辈积累的财富吃老本,收租子收租金过日子,他若有其他的收入,早就被我捞出来花了,还等着他攒钱?没可能的”
这倒是大实话。
陆炳说道:“可是吏部受到检举,说你父亲在外头放印子钱。身为朝廷官员,明令禁止放印子钱,你父亲在京察之时顶风作案,证据确凿,不是贪是什么?”
第60章 拔毛
汪大夏不信父亲会干出放印子钱这种事情, 他说道:“陆大人,证据从何而来?是不是因为我最近得罪了严侍郎,严侍郎答应您不再找我们这些晚辈的麻烦, 可是没说不找我老子啊?定是严侍郎栽赃陷害, 求大人明察。”
陆炳说道:“自从那晚事情之后, 我答应过你, 会留心你的父亲。以你父亲的六品武官品级, 他的京察归吏部管, 我早就和吏部打过招呼,你父亲有什么风吹草动, 就立马告诉我。”
“实不相瞒, 吏部尚书吴鹏和我关系很好, 且正在与我家议亲事, 否则我锦衣卫怎会有你父亲的京察卷宗?这都是吴尚书偷偷给我行的方便。若不是证据确凿, 吏部不会随便判“贪”。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赶紧回去问问你父亲是怎么回事。”
陆炳的意思很明确了,不是栽赃陷害, 是确有其事,若无证据,吏部也不会随便冤枉好人。
汪大夏再次感叹陆炳人脉强大, 且陆炳言出必行,一直留意着汪千户的动静,并不只是说说而言。
陆炳和陆缨一样, 都是靠得住的人。如今京察还在继续,到秋天才出结果,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汪大夏说道:“多谢陆大人提醒,标下这就去找父亲。”
汪大夏找陆缨请假, 粗略说了此事,陆缨护短,当即就答应了,“你自去,先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若抽不开身,明日早上也不用来点卯。”
陆缨的想法很简单,她若连手下都罩不住,如何服众?汪大夏是为了救丁巫而得罪严侍郎。
汪大夏直接去了北城兵马司找父亲。
真是祸从天上降,汪千户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从来不碰印子钱,再说我也不管钱,账都在夫人那里。”
汪大夏向来看不起继母吴氏,“那一定是太太干的,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眼皮子浅。从她手里放出去,和从父亲手里放出有什么两样?人家只道是汪家人放的印子钱。人家吏部有证据,若不是陆大人早就和吏部尚书打了招呼,您连补救的余地都没有,京察结果一出,直接革职。”
汪千户赶紧回去找小娇妻对质,要吴氏把账本和家里的余钱拿出来。
账面上缺了四千两银子,汪千户来的急,吴氏来不及填补这个大窟窿,因而一看就知。
汪千户把账本往桌子上一拍,“你往外放了四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吴氏娇娇怯怯,“不是印子钱,是放了官员债。我哥哥说专门借给京城里等候官职的进士们。当官的肯定不会赖账,这是来钱最快,最保险的借债,我也是为了家里宽裕一些才这么做的。”
“你——”汪千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些年从儿子汪大夏那里感受到的“惊喜”加起来都不如今天小娇妻给的多,说道:
“什么官员债?你亲眼看到了借钱的契约?你这个傻婆娘,印子钱和官员债傻傻分不清楚。吴大舅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把钱拿去,以汪府的名义放了印子钱,被人检举到了吏部,在京察里头记了我一笔,我现在成贪官了。”
汪千户的年龄够当小娇妻的爹了,两人吵不起来,他盛怒之下,反而异常平静,“我这六年兢兢业业,这把年纪还坚持巡夜,本想再往上爬一爬,你放个印子钱,我这些年全白费了,别说升官了,连现在这个六品指挥使都保不住。”
吴氏慌了神,跪在汪千户膝前,“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也是被哥哥骗了,我没想到他连亲妹妹都坑啊!若他说放印子钱,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
汪千户以前对小娇妻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失望,“夫妻一体,五千两银子,几乎是汪家账面上所有的活钱,你说拿就拿,也不和我商量,既然娘家人跟你亲,你就回娘家去过吧。”
这意思,是要休妻。
汪千户失望透顶,他是相信小娇妻,所以托付中馈,连前妻的嫁妆都交给她保管,丝毫不相疑。可是小娇妻一心向着娘家,差点把家底都搬到娘家去了,汪千户还蒙在鼓里头。
吴氏紧紧抱着汪千户的大腿,哭道:“老爷我错了!我害了老爷丢官,休妻的惩罚我认了!可是我走了,大秋怎么办?求老爷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我这就去娘家把银子要回来,我去给官老爷们解释清楚,是我娘家哥哥放的印子钱,和老爷无关!”
正好汪大秋午觉醒来,到处找娘,看他娘哭了,也跟着嗷嗷大哭,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乱的很,汪大夏就去了邻居家躲清静。
丁巫刚刚从菜市场买了两只鸡回来杀,准备晚上做小鸡炖蘑菇,庆祝魏采薇考中宫廷女医。他暂时不回铁岭了,平日做家务做饭,帮魏采薇做各种药丸子,也没闲着。
丁巫穿上围裙,割了一只鸡的鸡脖子,正在往碗里放血,汪大夏从后门进来,四处张望,“魏大夫不在家啊?”
丁巫说道:“司礼监刚送来名牌,就立刻有人来请她去看病,说是成国公府家的女眷。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一举成名天下闻了。”
丁巫杀了一只鸡,又提起另外一只。
汪大夏跟他没什么话说,但是沉默会更尴尬,没话找话,说道:“今天买了两只鸡啊。”
丁巫麻利杀鸡放血,“半夏说你晚上一定会过来蹭饭,你一个人就能吃一只鸡,所以她要我做两只。”
汪大夏听了,心花怒放,还是魏采薇对我好,总是想着我。
丁巫将准备的好的开水浇在两只鸡上,开始薅鸡毛。汪大夏搬了个小杌子坐下帮忙拔毛,“你最近有没有觉察到有人监视跟踪?我觉得严世蕃还没死心,你和采薇要小心……”
汪大夏把继母吴氏放印子钱的事情说了,“我是继子,不好进屋,在外头听了几耳朵,这事才不到一个月,就证据确凿的捅到京察那里了,若说严世蕃没有暗中捣鬼,我是不信的。只是严世蕃做的很隐蔽,他手下的爪牙一定盯着我父亲,一旦抓住把柄,就死咬着不放。”
身为前兵部尚书之子,丁巫当然晓得何为京察,说道:“京察归吏部管,陆大人怎么对吏部的京察了如指掌?”
汪大夏说道:“吏部尚书吴鹏和陆大人关系好,两家如今正在议亲呢,对我们家而言是大事,对吴尚书而言,小事一桩。”
丁巫拔鸡毛的手蓦地一滞,“吴尚书正在和陆大人家议亲?是陆大人那个儿女的婚事?”
丁巫直觉是陆缨,因为陆缨是陆府四小姐,余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应该是陆缨和吴尚书家某个儿子议亲。
汪大夏根本不知道陆缨是女儿身,还以为私生子呢,说道:“陆家三个小姐都嫁得豪门,应该轮到四小姐了吧。这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丁巫听了,脑子里瓮的一声,好像野蜂飞舞,想起在金鱼池里的“吻”,明知两家是仇人,明知他和她地位相差悬殊,他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吻”。
现在,她在和吴尚书家的公子议亲,门当户对,此事必成,否则陆大人也不会告诉汪大夏……
哎呀!
汪大夏发出刺耳的尖叫,把丁巫从思绪里拉出来,“怎么了?你嚎什么?”
汪大夏指着丁巫的手,“你拔我的腿毛干什么?”
丁巫低头一看,原来汪大夏嫌热,魏采薇又不在,他就散着裤腿,还把裤腿卷到大腿,这样比较凉快。
汪大夏的小腿毛发茂盛蜷曲,连蚊子都飞不进去。
他们两个并排坐着拔鸡毛,丁巫走神,拔着拔着,就拔到了汪大夏的腿毛。
丁巫忙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想着……严世蕃对你父亲下手了,接下来会对我和采薇使什么圈套。”
汪大夏信以为真,丁巫被严世蕃绑在水车上施以水刑,差点折磨死了,换成谁都会杯弓蛇影,担心再次被折磨,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道:“没关系,我腿毛多,拔几根没事。”
话音刚落,木百户来找他,说汪千户要见他。
汪大夏麻利的把手里那只鸡剩下的鸡毛全部拔完了,跟着木百户回去,低声问:”我爹把那妇人休了?”
以吴氏所作所为,已犯了七出,汪千户可以休妻。
木百户说道:“夫人已经回娘家了——她说去把钱要回来,不会继续放印子钱。等把钱要回来,一切由千户处置。”
这就是没休成。
汪大夏冷哼一声,“以退为进,这婆娘把我爹哄得团团转。”
木百户还比较乐观,“把钱要回来,再推到吴大舅头上去,证明千户无辜。在加上陆大人和吴尚书的关系,这次京察,你父亲那个贪字是可以消除的。一切还可以挽救。”
可是见到父亲,汪千户却问他,“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外头得罪人了?”
“没有。”汪大夏愤愤说道:“明明是继母干的好事,都这时候了,你还维护她。”
汪千户说道:“我干了这么多年的北城兵马司,这个圈套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就是故意针对我。
你自从去了锦衣卫,天天往邻居家跑,邻居多出一个男人,叫做丁巫,他是以前兵部尚书之子,本该流放铁岭,怎么一直跟你混在一起?”
“你在锦衣卫当差,接触诸多机密,我晓得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问你,可如今弄到我头上了,我总该知道一些吧?”
没想到老爹还有这招,汪大夏只得简单的把严世蕃的事情说了一遍。
汪千户听了,沉默片刻,说道:“你去和陆大人说,不用翻案,不用走吴尚书的门路,就让吏部京察把我革除官职。”
“什么?”汪大夏怀疑自己听错了,“陆大人提前示警,就是给我们时间把事情摆平,他好保住你的官位啊。以他的本事,还有和吴尚书的关系,你准能通过京察。”
“不可不可。”汪千户连连摇头,“你根本不懂官场,也不晓得严世蕃多么可怕。你得罪了他,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尽了分内之事,是陆大人要你保护丁巫的。可是严世蕃弄不到你,他必定要弄我泄愤的。我由得他弄,他泄了愤,就不会弄你了。我就丢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职,祖传千户爵位还在。他若坚持要弄你,你很可能没命。”
第61章 妾身做不到啊
汪大夏见老爹要认怂, 连反抗都没有,忙说道:“父亲半辈子都在北城兵马司里,怎可因为我而丢了官。还是我从锦衣卫里退出吧, 反正只是一员小卒。”
汪千户坚决不肯, “你不能退, 你若退了, 就辜负了陆大人的栽培, 严世蕃也不泄愤, 搞不好,我们汪家传了五代的爵位都要丢, 得不偿失。何况我们汪家这五代起起落落, 也是常有的事情。你曾祖父在成化朝时, 为唐伯虎说了几句话, 觉得他无辜, 就被扣上同情科场舞弊的帽子,贬过官。”
“你祖父资质平庸,你曾祖父干脆没有给他谋实差, 说与其出去当差漏洞百出闯祸,不如家里养他一辈子,保个平安。后来我长大了, 你曾祖父就努力给我铺门路,弄到了北城兵马司。进一步悬崖深渊,退一步海阔天空, 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拘泥一时的得失。”
五代千户,又身处名利场中心的京城,能够顺利传承下来并不容易,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很多风光的勋贵家族沦落到沿街要饭的有的是,汪家传承百年,其中刻入骨子里的危机感和对危险的嗅觉不无关系。
汪大夏快马加鞭,顶着酷暑赶回锦衣卫衙门,跟陆炳说了父亲的决定。
陆炳也是父亲,对汪千户为了儿子的退让并不吃惊,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京察里写上一个‘贪’字,会落下终身把柄,将来复任恐怕无望。如果御史们以此群起弹劾,你父亲恐怕连祖传爵位都保不住。”
“放印子钱一事你父亲并不知晓,契约上不是你父亲的名字,把钱要回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父亲顶多是“治家不严”和“失察”之罪。我跟吴尚书打个照顾,要他改一下京察卷宗,贪字去掉,改成治家不严,把底子洗干净,将来我好为他铺路。等风头过去,其他地方有空缺,我再把你父亲推过去补缺。”
陆炳不愧为是官场老油条,考虑的比汪千户还周到,做的滴水不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汪大夏连忙赶回家传了陆炳的话。
汪千户自是感激不尽,“我们都听陆大人的安排。”
汪大夏说道:“父亲赶紧催着太太把钱要回来,咱们家的钱可不能再往外头放了,印子钱伤天害理。这钱的事情解决不了,始终都是把柄,吏部吴尚书也不好改京察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