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说道:“明日一早还要为尚青岚复诊,路途劳累,我和掌事公公说一说,留你在宫里过一夜,明日再走,如何?”
魏采薇应下了。
宫里还是比较尊重女医的,掌事公公安排了储秀宫一处清净的屋子给她住下,当天有秀女练习礼仪崴了脚的、或者脸上爆痘着急上火的,都来找她瞧病,魏采薇都一一诊治了。
掌事公公见她年轻虽轻,但是做事麻利,医术不错,就做主将她留在储秀宫,专门给秀女看病,一直到选秀结束。
魏采薇的腰牌只能在宫中行走,要留宿后宫十天半个月的,自是有一番繁琐的程序要走,宫廷女医要从听从司礼监征召,魏采薇就去了一趟司礼监,换了腰牌。
在司礼监的时候,魏采薇留了个心眼,故意磨磨蹭蹭,填完各种名册表格,已经是黄昏了——正是内书堂小宦官们放学的时间。
内书堂的老师都是翰林院的翰林,正儿八经的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又从进士中选出出类拔萃者入翰林院搞学问,而大明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很多老师只是举人甚至秀才,所以能够选入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都各有各的不凡之处。
内书堂学制三年,三年之内要把经书、律法等等知识全部灌进小宦官的脑袋里,教学是非常严格的,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息的日子,堪比后世的衡水高中。
即使到黄昏下课,小宦官也要在内书堂门外排队,由翰林出题,考他们的诗词。
翰林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枚落叶,“今日以此为题,作诗一首,无论寓意用词,只讲对仗韵脚工整。”
小宦官们当场赋诗,做不出来的从队伍中出列,然后两人一队,互相扇了对方一个耳光,都不需要翰林亲自动手体罚,这就是内书堂的规矩。
打的人和被打的人表情都无波无澜,看来已经习惯了。
啪啪扇耳光之后,默默回到队伍,排队走出司礼监。
恰逢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也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太监回来,和排队的内书堂学员们在路上相逢。
学员们排班行走如常,倒是黄锦让出了道路,站在过道旁边,并且拱手端让,等内书堂学员们全部走过去,黄锦才开始通过。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内书堂的学员们虽然没有官职,但备受尊重,因为宫里二十四监里,包括东厂,几乎所有的掌印太监都是内书堂出身。尤其是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司礼监,上到掌印太监,下到一个普通的写字,默认的规矩是必须内书堂出身。
给内书堂学员让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黄锦当年在内书堂读书时也是同样的待遇,所以他会主动让路。
学员们排队出了司礼监,各自散去,魏采薇站在司礼监门口,留心观察每一个学员,终于从中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散去之后,他从宽大的袖袍里抽出一卷书,一边走路一边捧读,很是认真。
魏采薇连忙小步跟了上去,叫道:“陈经纪。”
陈经纪闻言一顿,恍若隔世,在宫外的时候,他以祖上的经纪行谋生,大家都叫他陈经纪,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但自从进了宫,都叫他的名字陈矩。就再也没有听过“陈经纪”了。
“魏大夫?”陈经纪连忙带着魏采薇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魏大夫怎么进宫了?是不是李九宝她出了什么事?”
陈经纪自打进宫,就被干爹黄锦推荐进了内书堂,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是学制严格的内书堂,内书堂三年通过考核才能毕业,否则会被赶出去在宫里做粗笨的杂活,一辈子出头无望。只有读书才能步入青云路。
所以陈经纪只顾着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魏采薇考中了宫廷女医,更不可能知道李九宝偷了家里的户贴,进宫选秀。
魏采薇三言两语说明了目前的状况,“……事情就是这样,顺天府尹王泥鳅对李九宝寄予厚望,我看她八成会被选中,你要有心理准备。”
上一世,李九宝进宫,八成是为了攀青云路,为了给惨死的陈经纪复仇。魏采薇在选秀时根本不认识李九宝,她也不知李九宝是如何通过选秀、如何在次年被送到裕王府的,她一直和尚青岚在一起,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这一世,陈经纪没有死,李九宝进宫的原因八成也是为了他,离他近一些。这样就有变数了,魏采薇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很确定,以陈经纪和李九宝过去的关系,将来他们两个任何一人脱颖而出,拦了别人的道,他们过去的这段情缘,一旦被人知道,就是巨大的隐患,会被对手利用。
所以,魏采薇必须想法子见到陈经纪,告知此事,要他有所防备。
陈经纪听道李九宝偷户贴进宫,双手紧紧的捏着手里的书本,手背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净身之后,胡须没有了,喉结也变小了,天天在内书堂读书,不像以前当经纪时东奔西跑、带着客人四处看房子,风吹日晒的,他的皮肤变得白皙细腻起来,有些雌雄莫辨之感——上一世汪大夏就是这样的气质。
陈经纪沉默了一会,说道:“多谢魏大夫相告,我都知道了。我为了她进宫,她为了我进宫,一道宫墙,把我们都困在这里了。劳烦魏大夫转告她,就说事已至此,我尊重她的选择,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支持她,不会背叛她,我们有缘无分,无法结为眷属,但在宫里,我们可以互相守望。”
陈经纪在地上手绘了一个简易的地图,“我就住在万寿宫西面的这排房子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去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采薇应下,匆匆赶回储秀宫。
次日,锦衣卫衙门。
点卯之后,陆缨带着手下们练习俞大猷《剑经》里的武功,两两对练,汪大夏心神不宁,连续被吴小旗用棍子绊摔两次。
陆缨恨铁不成钢,把他叫到一边,“你怎么回事?吴小旗这个新人都打不过,昨晚没有睡觉?”
汪大夏顶着两个黑眼圈,点点头,“魏大夫被司礼监征召进宫,一夜未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陆统领,您手眼通天,能不能把我弄到宫里去,我去看看她?”
第108章 伴驾
陆缨沉默片刻, 说道:“紫禁城不是我们陆家的菜园子,说进就进。何况,征召魏大夫的是后宫, 能踏入后宫的男人只有太监, 你现在阉了也晚了。”
汪大夏死缠烂打, “锦衣卫不也在大内巡逻的吗?标下就去巡一天, 看看魏大夫就回来。”
陆缨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 “这是东西六宫, 简称后宫,嫔妃和秀女住的这里。皇上住在太液池旁边的西苑, 隔得老远, 乾清宫已经空了快二十年, 到处都是尿臊味, 锦衣卫主要是保护西苑的皇上, 并不会在后宫巡逻,而皇上快二十年没有走进后宫。”
“后宫和西苑的距离,是鼓楼西斜街的两倍, 这其中还隔着数道高墙。我动用关系,把你临时调到宫里大内巡逻,你也只能在西苑走动, 不能踏足后宫。”
汪大夏目光放空,他的脑子还停留在上一段,“什么?皇上快二十年没有走进后宫?为什么?后宫留着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选秀?”
陆缨说道:“壬寅宫变听过吧?皇上差点死于宫女之手, 从那天开始,皇上就不去后宫临幸嫔妃。搬到西苑,远离后宫。”
汪大夏惊讶道:“这么说,近二十年来, 六宫嫔妃都在守活寡?”
陆缨低声道:“别胡说八道,皇上会召后宫的嫔妃去西苑伴驾,只是不留宿。”
壬寅宫变,嘉靖帝去后宫临幸两位嫔妃,事后累得睡沉了,宫女杨金英等人乘机用白绫绞死嘉靖帝,慌忙中打了死结,嘉靖帝被活活憋醒,奋力挣扎,闹出的动静被外头守护的锦衣卫听见了,连忙报给陆炳——因为当时嘉靖帝经常在服食丹药后丧失理智,发狂殴打宫女,宫殿里也会有类似的动静,而此时嘉靖帝呼吸困难,发不出声音呼救。
毕竟是吃同一个人的奶长大的乳兄,陆炳听出不对劲,赶紧带锦衣卫冲进去救驾。
之后,嘉靖帝杯弓蛇影,不再服用用处女经血做的丹药,就很少发疯了,但从此不踏入后宫半步,只是有时候召喜欢的嫔妃去西苑伴驾,而且睡完了就命人送回后宫,绝对不留嫔妃在西苑过夜。
嘉靖帝不相信人,别说宫女了,连枕边人也不信。
汪大夏只晓得壬寅宫变,但是之后的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只有陆缨这种经常出入大内的人才晓得真正的宫廷。
汪大夏听了,这才晓得他进宫也见不到魏采薇,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陆缨见他像一只瘟鸡似的没精神,说道:“我也挂念魏大夫,让宫里轮值的锦衣卫兄弟们传个话,报个平安还是能做到的。”
汪大夏这才有些精神。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陆缨汪大夏等到了魏采薇“我在储秀宫当大夫,一切都好,勿要挂念”的消息时,宫里来了个几个小火者,说皇上传召陆缨。
陆缨赶紧换了一身新飞鱼服,一尘不染的靴子,要汪大夏也做同样的打扮,戴上黑色大帽,和她一同进宫,“我可以带随从,正好带你进宫开眼眼,见一见世面。”
汪大夏离紫禁城最近的一次,是在西门安外送魏采薇进宫考试,如今要进宫了,有些紧张,帽子都戴歪了,“标下要见到皇上了?是不是得三叩九拜的行礼?”
汪大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陆缨说道:“就你还没资格见到龙颜,我进去的时候,你得在外头等着,帮我拿着绣春刀——除了我爹,所有人见皇上都要解剑的。”
汪大夏此时依然兴奋,他和李九宝的心情是一样的,虽然见不到,但是想想能够离她近一些,就觉得很满足了。
紫禁城,西苑。
西苑风景优美,太液池、琼华岛都在此地,湖畔堤岸遍植柳树,澡盆那么大的荷叶,还有一丛丛芦苇,群鸟在这里垒巢,啾啾进出其间。
一切都很安静,基本看不见人,汪大夏紧紧跟随陆缨的步伐,就像走进一副巨大的山水画中。
首先到了无逸殿,这里有大臣们的值房,日夜轮值在这里,等候嘉靖帝传召,一共有二十四个值房,有勋贵、武将和内阁大臣。皇上三十多年不上朝,就是靠这些大臣们往外发布政令。
穿过无逸殿,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居然是一片稻田!
秋天的稻谷已经成熟了,金黄饱满的穗子压弯了腰,在一整整秋风中摇摆着,就像金黄的巨浪。
一瞬间,汪大夏还以为自己来到了江南的水稻田里。
汪大夏低声问道:“皇上还种地?”
陆缨说道:“宦官们种植打理的,皇上喜欢看稻子,皇上的童年和少年都在湖北安陆度过的,那里水田多。”
原来用慰藉思乡之情的。
原来皇帝也是人,也会思恋家乡,怀恋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汪大夏顿时觉得嘉靖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了。
过了稻田,终于到了嘉靖帝修仙炼丹的地方,并没有那么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倒像是一座清雅的道观,四处都是八卦香坛,服侍的都是宦官,没有一个宫女,且宦官们都穿着道袍,做道士打扮。
看来十九年前那场宫变,让嘉靖帝对宫女们都有了应激障碍,不敢让宫女靠近了。
嘉靖帝在清一斋。隔着老远就听得见悠扬的击磬之声,陆缨放轻了脚步,就像一只猫似的,缓缓走近清一斋,跟在后面的汪大夏大气都不敢出。
陆缨将刀交给汪大夏,静静在外头等候。待磬声停歇之后,穿着道袍的太监过来带着陆缨进去。
嘉靖帝穿着玄色的八卦道袍,戴着一顶竹冠,没穿鞋子,盘腿坐在宝座上打坐,见陆缨进来,眼中有了笑容,“真是女大十八变,昔日的小樱花长大了。”
樱花是陆缨的小名,出生在樱花飞舞的春天而得名。
陆缨本想以武官的身份行礼的,但是嘉靖帝张口就叫她的小名,她就立刻改了,以女性晚辈的身份,行了一个福礼,“民女见过皇上。”
陆缨穿着男装,行着女子才有福礼,很是滑稽,把嘉靖帝逗笑了,“跟朕客气什么,过来坐。”
太监搬到一个绣墩,放在嘉靖帝的下手,陆缨一撩袍角,双腿打开,就像蹲马步似的,四平八稳的坐在绣墩上,虽然行了女子福礼,但是举手投足都是男性的惯常反应,坐姿也是如此。
嘉靖帝又笑了,仔细打量着她,“你父亲少年时,依稀是你现在的模样,你长的最像他——他现在身体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陆缨说道:“父亲行走坐卧已是无碍,药已经停了。衙门若无大事,就在家里歇着养身体,精神还不错。”
“这就好。”嘉靖帝很担心乳兄陆炳的身体,“这次为了抓白莲教,他几乎把命折在里头,朕寝食难安,要他好生养身体。这一个多月来,朕都没有征召他进宫,就是怕他太过劳累了,朕的江山,一日都离不得他。”
陆缨说道:“谢皇上关心,父亲恢复的很好,这个月就能进宫给皇上请安了。”
嘉靖帝抬了抬手,“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他好生休息,莫要挂念朕,朕一切都好。朕不喜欢繁文缛节,连皇子都不要他们来请安,各自安生就好。”
陆缨应下,其实她也不想让父亲进宫,万一嘉靖帝又好心好意赐给父亲仙丹,父亲吃还是不吃啊!
陆缨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吃了嘉靖帝赐药那日后她发火的样子,双目赤红,在丧失理智的边缘。
当年采处女经血炼制烈性丹药,导致嘉靖帝暴躁,疯狂抽打宫女的臭道士已经死了。现在得宠的道士叫做蓝道行,是内阁大臣徐阶举荐的,他炼制的丹药比较平和。
但陆缨并不相信,嘉靖帝吃了多年丹药,身体已经适应了,类似以毒攻毒,所以不显,但是陆炳不一样,他平日不碰这些邪物,以中风之躯服用丹药,简直就是催命。
嘉靖帝说道:“朕最近做梦,梦到初登帝位之时,在郊外行宫里,宫殿着火了,你父亲把朕从火场里背出来。又梦到朕被那几个贱人用白绫勒住脖子,不能呼吸,也是你父亲进来解围。”
“他就是朕命中注定的护身符,他生病不能进宫,朕有些不安,有时噩梦连连,你是他女儿,长的又像他,这几日就在西苑当值,朕看到你,就像看见你父亲一样,或许就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