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夏当然是在装睡,他自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婉拒,既拒绝了小寡妇,又成全彼此的颜面,这样第二天起来,两人可以当做没事人似的,依然是朋友关系。
魏采薇顿时热泪盈眶,汪大夏睡着的样子,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和她同眠共枕近三十年,两人的婚龄比汪大夏现在的年龄还多一倍,夫妻情深。
对于魏采薇而言,汪大夏是在四天前去世的。无论她如何哭叫死鬼老公,躺在灵床上的老公都没有任何回应。
如今十四岁的丈夫就睡在她身边。
呼吸均匀,朝气蓬勃,连一根头发丝都带着生命力。
他没死,真好。
魏采薇担心丈夫的伤口化脓,就轻轻拨开了汪大夏当做被子盖的衣服,打算卷起他的袖子,给上臂的擦伤上药。
但是她刚刚拨开衣服,鼾声立刻停止,汪大夏睁开眼睛,立刻将衣服扯到了脖子以下,团团裹身上,还蜷缩着身体往床里面躲,“你不要过来,再扒我的衣服,我就喊了哈。你再想你的死鬼老公,也不能把我替身睡啊。你清醒一点,悬崖勒马,莫要一错再错。”
第12章 纯情房东俏房客
魏采薇楞了好一会,才大概晓得汪大夏话里的意思,当即就变了脸,小小年纪,脑子都在想着什么!
难怪会卖了母亲的田庄,去给什么莺莺姑娘赎身!
魏采薇顺手拿起方才切西瓜的刀,恨不得亲手阉了他!
可是……
他是你老公,亲的。
上天垂怜,让我回到老公自宫前,不是让我亲手阉了他吧。
这个想法就像一只无形的手,阻止了她对汪大夏下毒手。
“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汪大夏举起枕头护体,一副贞洁烈男的表情:
“你拿刀逼我,我也不会和你睡觉的。我不打女人,但是你若要强抢良家男子,我肯定会反抗的。”
此时的魏采薇顿时体会到了汪千户的绝望:败家子只是卖田救风尘,又没有杀人。
他只是误会了我,又没有顺水推舟和一个小寡妇睡觉。
所谓两害取其轻,如今魏采薇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魏采薇放下刀,指着托盘上调好的伤药说道:“你想歪了,我只是想给你上药。”
汪大夏心想,小寡妇脸皮薄,见我严词拒绝同寝的要求,就找个疗伤的理由下台阶。
疗伤就疗伤,你拨开我的衣服干什么?
女人,你的心思早就被我看透了。
看破不戳破,明天才好当做没事人似的见面。
汪大夏自以为宽容,放下了护身的枕头,说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魏大夫了。不过,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
看表情分明是不相信我嘛,魏采薇恨不得用西瓜刀切到汪大夏的脑袋,好搞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汪大夏看见魏采薇不肯挪步,还在原地打量着自己,这小寡妇还不肯死心吧,又重新抱起枕头拦在前面,说道:“你……早点上楼休息。”
这家伙居然对我下了逐客令!这是我的家好不好!
魏采薇强忍住怒火,伸手右手。
一见魏采薇动手,汪大夏抱着枕头往里缩,“你怎么还不走?”
魏采薇指着伤药说道:“白瓶外敷,青瓶内服,不要碰水,不要流汗,保管以后连个疤痕都没有,一共七十钱,我的药比市面上要贵一些,但用过你就知道值得了。”
看着魏采薇公事公办的样子,汪大夏从包袱里拿出一角银子给她。
魏采薇拿着银子在手里颠了颠,“这个起码有一两半,我去给你找钱。”
“不用找了!”汪大夏说道:“今晚吃你的,住你的,不能白吃白住,剩下就当是饭钱和房钱,明天一早等北城兵马司巡街的人走开,我就离开这里,不再打扰魏大夫。”
这小寡妇性格模样样样都好,可是粘上了就很难甩掉的样子,汪大夏觉得以后对小寡妇敬而远之,不敢再撩拨搞暧昧了,莺莺姑娘说的对,太粘人的女人不能要,麻烦。
汪大夏不想欠她人情,两人只是单纯的房东和房客的金钱关系。
魏采薇觉得好气又好笑,亲夫妻,明算账。我把他当亲老公保护,他却把我当成孤枕难眠、赖不住寂寞、勾搭少年郎的小寡妇。
是我太心急了,急于与他结交,得到他的信任,好帮助他化解汪家即将面临的灾难,却把他吓得往外推。
过犹不及啊。
“汪二少真是慷慨,多谢了。”魏采薇顺手将银子扔进香案上的抽屉里,提着灯笼上楼。
待听到楼上的关门声,汪大夏终于把防身的枕头放下来了,松了一口气,对香案上的牌位说道:“得亏是我,若换成其他男人,如何把持的住。我可没碰你老婆哈,晚上不准在梦里装鬼吓唬我!”
人人喊打的北城四害之一的汪衙内,弱点是……怕鬼。
汪大夏吹蜡烛睡觉,枕头上女人的香气若隐若现,他正处于少年精力旺盛时,闭上眼睛,恍惚披头散发的小寡妇就在枕边,少男心躁动起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下汪大夏终于理解《诗经》第一篇《关雎》里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就是寤寐思服的模样,在罗汉榻上就像贴饼子似的左右翻身交替,邪念缠身。
蓦地,香案传来啪的一声,把汪大夏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抱着枕头战战兢兢道:“谁?”
当然没有人回答。
汪大夏颤抖着从包袱里摸出火镰,哗的一下点燃了蜡烛,原来是香案上“亡夫汪二郎之灵”的牌位倒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倒?
汪大夏把牌位扶正,仔细检查,香案没有问题,摆的端正,牌位的底座是平的,放在香案上稳稳当当,为什么会倒?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有鬼!
一定是小寡妇的死鬼老公看出我在罗汉榻上肖想他的老婆,显灵了!
汪大夏浑身汗毛倒竖,顾不得失身的危险,蹬蹬跑上楼,敲门道:“魏大夫,有鬼!”
魏采薇想着如何重获汪大夏信任,此时也没睡着,闻言披衣开门,“什么鬼?”
“你的死鬼老公。”汪大夏看到活人,顿生亲切,“他的灵位无缘无故倒了,定是九泉之下看到你留宿外男,气得要回来。”
魏采薇无语了:我的死鬼老公就是你啊!那来的鬼!
魏采薇下楼,汪大夏跟在她后面,却闻得吱的一声,一个黑影从香案上跳下来,正是一只老鼠。
汪大夏脱了鞋往黑影处一砸,老鼠当场暴毙。
原来是老鼠偷吃灵位前的供果,撞倒了灵牌,在汪大夏点燃蜡烛之前跑了。
虚惊一场。
魏采薇说道:“你把老鼠处理掉,鬼神之说不可信,睡觉。”
汪大夏点头,指着灵牌说道:“你能不能把灵牌请到楼上去?我……我觉得瘆得慌,睡不着。总觉得这个牌位在看我。”
魏采薇觉得好笑:你怕你自己?
汪大夏以为魏采薇不肯,连忙说道:“我加钱,二两够不够?”
魏采薇对死鬼老公又有了新的了解:原来杀伐决断的汪厂公怕鬼!
汪大夏:“五两?”
“不用。我不会乘人之危。”魏采薇抱着灵牌上楼。
汪大夏终于放松了,坐在罗汉榻上,正要吹灭蜡烛,顿住了,到底心有余悸,不敢在黑暗里睡觉。
干脆就让蜡烛亮着,如此,一觉到天明。
采薇是被巷子里的卖油条豆腐脑的货郎叫卖声叫醒的。
她下楼买了五根油条,一瓦罐豆腐脑,货郎要给豆腐脑上面浇咸卤子,魏采薇阻止了,“不用,我喜欢甜的。”
货郎挑着担子走了,魏采薇叫住他,“等等。”她从家里拿了个小碗,“把卤子单独放在这里。”
死鬼老公喜欢咸豆腐脑。
货郎往咸卤子里加蒜末、韭花酱,正准备撒香菜末时,魏采薇说道:“不要香菜。”
死鬼老公讨厌香菜,无论是馄饨还是豆腐脑或者是羊汤、吃火锅,他都闻不得香菜味。
魏采薇买早餐的动静把汪大夏吵醒了,他立刻起来穿衣服洗漱,就怕小寡妇再乘他睡觉骚扰他。
等他梳洗裹帻完毕,魏采薇已经把早饭摆在桌上了。
豆腐脑和油条,最普通的吃食,却把汪大夏勾得嘴巴都湿润了,他昨晚只吃了西瓜和红糖油炸糕,现在好饿,但是北城兵马司的人还没撤岗,他还不能出去。
“一起吃吧。”魏采薇往自己那碗豆腐脑里加了两大勺雪花白糖。
汪大夏:吃人嘴短,万一小寡妇提出类似暖床的过分要求……
“反正你昨晚都给钱了。”魏采薇说道。
对哦,我给钱了的。
汪大夏坐在对面,给自己盛了一碗豆腐脑,先闻了闻咸卤子,确认没有香菜后,浇了半碗咸卤子。
魏采薇吃了两根油条,汪大夏吃了仨,早饭的分量刚刚好,都吃饱了,没有剩饭,这是夫妻三十年的默契。
汪大夏放下筷子,魏采薇问:“会刷碗吗?”
汪大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摇头,“不会。”
魏采薇:“把碗洗了——我教你,很简单的。”
魏采薇要汪大夏收了脏碗,在后院取了水缸里的水刷碗,汪大夏寄人篱下,不是二少爷了,只得照做,冲了三遍,听到巷子里站岗士兵撤岗骑马的声音,忙说道:“他们走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告辞。”
汪大夏背上包袱,刚刚碰到大门门栓,就听见巷子里又传来蹬蹬马蹄声,难道北城兵马司去而复还?
马蹄声就在门口停住,紧接着有人哐哐拍门。
敲门声很是粗鲁,魏采薇朝着汪大夏使了个眼色,说道:“何人在外喧哗?”
外面的人说道:“锦衣卫办案,快开门!”
第13章 机智的寡姐
汪大夏的第一反应是锦衣卫要抓他,又要找我?不是已经证明我无罪么?
不对啊,锦衣卫怎么知道我藏在小寡妇家里?
魏采薇的第一反应也是锦衣卫找她,不过,她早有安排了,自信滴水不漏……
魏采薇指着院子后门低声道:“你快走,不要管我,被锦衣卫发现你昨晚留宿在我家里就不好了。”
也对,如果锦衣卫一进来就搜屋子,我这么个大活人肯定藏不住的。
汪大夏背上包袱就开溜。
魏采薇:还真是……干啥啥不行,就是逃的快。
待汪大夏从后门走了,魏采薇才开门。
开门的同时,锦衣卫从外头踹门,若不是魏采薇反应快,差点被踢了个窝心脚!
魏采薇退得太快,后背撞到了香案上,灵牌再次倒下。
哗啦啦涌进来几十个锦衣卫,为首的居然是个颇为俊俏的少年,少年一抬手,“搜!”
锦衣卫如蝗虫般跑去楼上楼下,小院,就连还没开火的厨房都不放过,全部翻个底朝天。
少年问魏采薇,“为何现在才开门?”
魏采薇说道:“寡妇独居,应当慎重。外头的人自称锦衣卫拍门,民妇不敢贸然开门,方才从窗缝里看到确实是锦衣卫的服饰,这才开门。”
少年一撩袍角,两腿如马步般张开,稳坐在罗汉榻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上下打量着魏采薇,“那么多人闯进来,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魏采薇扶起死鬼老公的灵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重新摆正,说道:“锦衣卫查案,是为除暴安良,民妇自当配合。”
少年玩味的看着她,“你都不问锦衣卫为何找你?”
魏采薇垂眸敛手,“民妇前夜有幸围观锦衣卫捉拿嫌犯汪衙内,汪衙内乃北城一霸,都被锦衣卫围追堵截如丧家之犬,命悬一线。北城兵马司爱子在锦衣卫面前尚且如此,民妇更是如蝼蚁般弱小。无论锦衣卫做什么,民妇自当顺从,军爷问什么,民妇就答什么,民妇不敢反问军爷。”
少年拿出一张手抄的账本,“魏采薇,十七岁,辽东铁岭人氏,医籍。”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户籍按照职业进行划分,有军户,马户,盐户,商户,匠户,医户等等。
魏采薇面露惊讶之色,“军爷怎知民妇的来历?”
少年说道:“你前晚住在顺天府衙门对门的似家客栈。按照规矩,入住客栈之前要登记户籍姓名和住址,陈千户在那晚被人毒杀,所以那晚所有入住过客栈的客人锦衣卫都要查一遍。”
魏采薇道:“原来如此。”
那晚她填写的现居地址就是甜水巷。
少年伸手,“把你的户贴拿来,我要核对真假。”
魏采薇用发髻上的一根耳挖簪撬开了亡夫灵牌底座,里面居然是空的,里头有几张银票和一张浅黄的户帖。
少年眉头一挑,“哟,你挺会藏东西的。不过既然被我瞧见,从今天开始,你得换个地方藏了。”
魏采薇并不搭话,双手将户贴递给少年,“请军爷过目。”
少年锦衣卫展开户贴,户贴四周是一圈梅花栏,从上而下写着:
“女户,一户魏采薇,系铁岭卫医籍,嘉靖三十七年入籍。
女子一口,本身,年十五岁。
事产:瓦房七间,南北山地四倾。民田二十亩。船一只。
右户贴付魏采薇收执。准此。
嘉靖三十七年五月七日 铁字七百号”
再看户贴背面,有拓印在上头三行字:
“铁岭卫提调官”、“知县钱文德,县丞傅学”、“司吏丁巫”,这三人皆有大红花押。
这户贴真的不能再真了。
少年锦衣卫将户贴反复看了两遍,指着香案上灵牌问:“你是个寡妇,又是女户的户主,为何赘婿汪二郎没有写在户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