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嬴政面无异色,他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了按对方的肩膀:“小政,莫要怪我多话。事发突然,我觉得这次或许是你误会太后了……”
“那又如何?在母后眼里,终究还是她和吕不韦的孩子重要些……寡人,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罢了。”少年漆黑的眸子微抬,眼瞳深不见底,像极了窗外空寂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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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在德仪宫一直待到过了三更天,期间太医开的方子起了作用,两个孩子发了汗,热度也随之退下去不少。
赵姬略微宽下心来,人一放松便感到困倦不已,不由自主想到今夜本应是阖家团圆守岁之际,吕不韦也早已有了家室和儿女,却被自己召进宫一待就是大半夜,还不得休息。
想到这,赵姬心中难免内疚,便让对方早些回府陪伴家眷。
吕不韦见孩子确实已无大碍,便拜别太后登上了相国府的马车。
拂晓刚过,城内依旧晦暗不明,加上年节守岁的缘故,家家户户皆闭门不出,因而此时的咸阳街头人烟稀少,比平常寥落了许多。
终究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吕不韦劳累了一整天,精神不济,正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小憩。
突然,车厢一阵晃动,吕不韦不禁睁开眼睛。
不一会儿,耳畔响起相国府车夫的粗声呵斥:“哪儿来的山野村妇,你可知你挡了谁的道?还不速速让开!”
“请问这位大哥,车内之人可是吕相国吕大人?”说话的人听声音是一个女子。
“是又如何,赶紧让开!”车夫粗声大气就要将对方赶走,这时车内的吕不韦开口说了句“等一下”,然后掀开帘子。
只见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双膝跪地,拦在马车前。
见吕不韦露面,那女子立马伏地恳求道:“民女有冤情,求吕相为民女做主!”
吕不韦看了她一眼,开口:“既有冤情,为何不向你们属地的官吏鸣冤?”
“只因此人权势滔天,一般的官吏怕是拿他无法。民女素闻吕相爱民如子,所以恳请您为民女伸冤!”
吕不韦闻此,便从马车中走出,将那跪地的妇人扶起:“你且先起来吧,地上冷。”
那妇人微微抬起头,眸中陡然凶光毕现!
吕不韦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然为时已晚,寒光闪过,一把锋利的匕首已刺中他的胸口……
第39章 李代桃僵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且来得毫无征兆,任谁也很难想象得到一个身量娇小,楚楚可怜的弱女子竟会突然间暴起,手持匕首向大秦堂堂相国大人发难!
“吕相!”车夫仓皇大叫。
吕不韦这时已反应过来。对方出手狠绝,俨然是要自己的命!所幸他出门一般都会贴身穿着金丝软甲,否则早已是一命呜呼。
于是他来不及多想,抬脚将刺杀未遂的女子一下踹开。
此时,随行的护卫一拥而上,当场将行刺之人拿下。
那女子眼看行刺失败,而自己被护卫按在地上显然已再无机会,便开始破口大骂:“吕不韦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车夫欲上前掌嘴,吕不韦忽然一抬手:“等等。”
说着,他走到那女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谁?为何行刺本相?”
说真的,吕不韦根本不认为此人是政敌派来的杀手。
这女子一看就不会武功,刺杀手法和力量完全不行。若是真正的刺客,仅凭一件金丝软甲肯定是防不住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从一开始便疏于防范,以为对方只是个无害的妇人,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女子只冷笑一声,然后便一直沉默不语。
吕不韦见问不出什么,便按律法让卫兵将此女子先行押送至天牢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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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吕不韦遇刺?”公子涯乍听到这个消息时,颇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老匹夫可比狐狸还狡猾精明,这年头敢对他直接下手的人没有几个!
“就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吕不韦昨晚不知奉了什么急召进宫,足足待了一夜,直到今早天一亮才回府,没想到就在咸阳宫与相国府这一小段路上出了变故……”公子涯的亲信说道,“据暗哨说,行刺者被当场活捉,是个女刺客。”
“那个老匹夫如何了?”这才是公子涯关心的重点。
“吕不韦倒是安然无恙,不过……”那名亲信想了想,“不过那个女刺客挺奇怪的,一般来说杀手行刺失败便会当即自尽,可是那女人非但没有自尽,反而当场对吕不韦大骂不止,说什么自己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这个卑鄙小人。”
“哦?竟有此事?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刺客啊……”公子涯意味深长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眼里闪过精光,“人现在关在哪儿?”
“就羁押在天牢,听候发落呢。”
公子涯遂起身:“走,去天牢看看。”
公子涯少时参加过长平之战,在嬴姓宗族里也算得上是能力卓著之人,甚至一度是王位的热门人选。
然而,最终他还是败给了嬴子楚。那个流落他国多年、本已淡出了人们记忆的质子,却出其不意地杀了出来,给所有人都来了个措手不及……而扶植嬴子楚的人,便是吕不韦。
自那次夺嫡败北后,他不光注定与王位无缘,而且从此吕不韦在朝堂上处处压他一头,宗室的势力已完全不能与之相匹敌。
因此,公子涯更是恨极了吕不韦,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相国府的一举一动,企图揪出对方的疏漏或把柄,奈何吕不韦一向行事何其精明谨慎,怎么会让人轻易拿住把柄?
以往公子涯再怎样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枉费精力罢了,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一般……
或许这是个扳倒吕不韦的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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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寇,您这边请!”牢头将公子涯引到牢房,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半躺在地上,带着镣铐,脸朝墙壁,腿上和身上皆血迹斑斑,显然刚刚受过刑。
“就是她……”牢头指着那名女子,说道。
公子涯站在牢房门口,开口道:“你就是行刺吕相之人?叫什么名字?”
“赵慕华。”
那女子话音刚落,牢头便喝道:“大胆!竟敢直呼当朝太后的名讳!”
“太后?”女子微微抬头,嗤笑了一声,“你们尊贵无上的太后,不过是当年吕不韦府上的一名歌舞姬罢了!”
“嘿,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才那几十鞭挨少了是吧?!”牢头说着又要拿鞭子,公子涯让他先退下,自己则单独进入牢房内。
“你刚刚说太后是吕相府上的歌舞姬,究竟是何意?行刺朝臣再加上诬蔑太后,按律是要被车裂的。”
公子涯说完,面前的女子不屑地笑了笑:“你们以为我怕死吗?我隐忍了二十年,为的就是今朝豁出这条命也要杀了吕不韦那奸贼,为我赵家二十三口报仇雪恨,只可惜苍天无眼……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无话可说。”
公子涯表面上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眼前这个衣衫破烂,首如飞蓬的女囚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粗鄙妇人,然而只交流了几句,他便发现此女谈吐不俗,绝非寻常村妇。
想到这里,他假意摆出一副公正之态:“我乃秦国的大司寇。听你的口气,似是有极大的冤情,而且与吕相有关。你放心,大秦乃法度之邦,王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论处,何况朝臣官吏?你若信得过我,尽管据实告知于我。若你所讲属实,不管是何人,都将按律严惩不贷。”
那女子打量了公子涯片刻,最终决定相信此人一回,毕竟此时的她已无任何退路。
“我所说之事字字句句皆属实,如今垂帘听政的赵太后根本不是赵国商贾赵豪之女,她的名字和身份都是冒用了我的,我才是真正的赵慕华。”
女子讲到这,公子涯忍不住打断:“荒谬!二十年前,赵家遭到山贼洗劫屠戮,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赵豪的女儿还是被先王和吕相救出来的。这位赵氏孤女感念先王救命之恩,遂以身相许,这可是当年邯郸城里的一段佳话呢!”
“佳话?分明是赤-裸-裸的谎话和阴谋!”女子的双眸里满是愤怒的火焰,神情亦变得激动,“我们家确实被山贼洗劫屠杀,但那些山贼匪寇全都是吕不韦安排的!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精心策划了一个局,为的不过是让他身边那个女人完全代替我,让你们的先王相信自己英雄救美,让世人相信他吕不韦撮合了一段美好姻缘!而我,还有我们赵家所有的人都是这个阴谋的牺牲品,包括那些山贼。我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山贼头目害怕自己被吕不韦灭口,所以在最后关头将我放出……很可笑是吧,可这就是事实。你们的吕相国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对朋友都毫不手软的无耻小人,亏我父亲还将他视作知己至交!”
“就算你所言皆是事实,可办案是要讲究证据的……”公子涯说的是大实话,仅凭这女子的一面之词根本撼动不了权倾朝野的吕不韦。
“吕不韦已官至相国,二十年前赵家灭门所遗留下来的证据恐怕早已被他悉数抹尽,秦国这边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但是赵国未必没有线索可循。”
赵国?
公子涯半眯起眼睛,女子的这番话对于他而言无异于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太后是假的!嬴子楚当年所娶之人根本不是什么赵家大小姐,而是吕不韦府上的舞姬!
那他的儿子、也就是如今坐在王座上的那位……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嬴政那张肖似赵姬,却与嬴子楚一点也不像的脸……公子涯不禁暗中冷笑。
十哥啊十哥,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在九泉之下的你又当如何?
不过事实究竟如何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最重要的是这一趟天牢没有白来。
现在,他已然抓住了吕不韦的软肋……致命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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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一回府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今早之事他左思右想,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那个妇人的眼神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现,久久挥之不去……
那样仇恨和决绝的眼神,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还有一点,他为何觉得那妇人有些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老林头在一旁干着急:“相爷,要不要老奴去宫中请个医丞来看看?毕竟您今天受惊不小……”
吕不韦摆摆手:“算了。大过年的,还是莫要扰了王上和太后的清静。再说我也没怎么样,只是今早突发之事实在……”
讲到这,吕不韦一停,紧接着双目睁大,像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是她?!”
“相爷说的是谁?”老林头一头雾水。
刚说完这句,不料吕不韦骤然起身,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去天牢!”
相国府的效率一向很快,吕不韦赶到天牢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但牢里的情况却令他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谁允许你们滥用私刑的?”望着那女人满身血污,倒伏于地的尸体,吕不韦蓦然间很想闭上眼睛。
“回相国大人的话,这名犯人是狱卒长负责的,狱卒长私自用刑时小的并不在场,不过大司寇已按照律法将其斩首……”狱卒战战兢兢地回话。
“公子涯来过这里?”一听到此人,吕不韦的眉头不禁皱起。
“大司寇要单独提审犯人,我们只能依命行事。”狱卒说道。
“提审了多久?”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当时只有狱卒长在。”
狱卒长已死,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公子涯……
吕不韦的眼眸一暗,当即转身一面疾步出了天牢,一面吩咐随行的老管家:“老林头,你现在回府立刻飞鸽传书至雍城,让嫪毐务必在三日之内秘密赶回来见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新文:
写完这篇,打算写一本现代文换换口味,书名《掉马后与爱豆对家官宣了》,比较轻松的娱乐圈小甜文,大家可以去我的专栏提前蹲个收藏,文案见小说主页。
关于剧情:
历史上关于赵姬的身份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吕府的歌舞姬,其二是赵豪家女。本文力求在两者兼顾的基础上将情节合理化。
关于这个“赵豪”,一般理解成赵国当地富豪,作者菌干脆就把他写成一个名叫“赵豪”的赵国土豪,哈哈!
当太后不是太后,那么嬴政……咳咳,依旧还是威武霸气的始皇帝陛下。(樊於期提着巨阙虎视眈眈ing^^)
第40章 此心悠悠
吕不韦遇刺的事很快在朝内传开, 众朝臣反应不一,有惊讶或不屑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眼旁观的,还有互相怀疑的。
吕氏一派亲信党-羽的态度自不必提, 此事却也给了朝堂上那些位居中下游, 平日里亦不怎么受重视的官员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在往常, 相国府的大门他们是进不去的, 也没有理由进去,如今逮到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自然是一个劲地献殷勤。
于是这几天, 吕相家门口可谓是门庭若市,前来探视送礼的官吏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
这些人不过是想趁机拉近关系,以便为自己谋一个锦绣前程。可惜的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吕不韦一向以清廉自居, 又阅人无数,这种做派他一向最看不起, 干脆关起自家大门一律避而不见。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到了宫里时,嬴政正邀请了姬丹一同在御花园里煮酒赏梅,樊於期在树下把他的巨阙舞得飒飒生风, 吹落了一地的梅瓣。
“不管别人怎么做, 王上为君,理应去吕相府中探视,以表君臣一心。”樊於期一套剑法舞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大年夜的家宴是横亘在嬴政心里的又一根刺, 他不希望嬴政为此纠结困住, 更不想看到君臣离心离德。
姬丹点点头,表示认同樊於期的主张。
“寡人毕竟喊他一声‘仲父’, 他又是寡人的授业恩师,于情于理确实应当去相国府探望……”嬴政边说边抬眸看向面前的樊於期和姬丹,蓦然莞尔道,“放心,孰轻孰重我还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