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唯一的活路……”李斯据实说道,“下官并非不知吕相想成为周公召公那样的贤臣良相,然而现如今的局势根本容不得您做此假想。王上已将您视为眼中钉,您的政敌也在蠢蠢欲动,等待着时机对您群起而攻之。下官以为,吕相唯有采取雷霆之势、铁腕手段,如此放手一搏,才有赢的可能。目前朝政大权仍然握在您的手中,但距离王上亲政之日越来越近,时日真的不多了,这也是您最后的机会了。”
李斯说完,吕不韦一摆手:“不可。秦国不比齐国,姜氏气数已尽,所以才会被田氏取代……而嬴姓一族显然并非齐国的姜氏,即使本相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会长久。”
这江山谁主,这王位谁坐,吕不韦对此可谓是十分清楚的。一旦他自己真的听从了李斯的建议,就算最后事成,也会遭到万人唾弃讨伐,王位也根本坐不稳。
李斯见吕不韦目光坚决,亦拒绝得毫不犹豫,深知对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初衷了。
于是,他从袖中取出一捆书简,双手捧着递到吕不韦面前:“吕相既然不听下官之言,下官亦无法。这终究是吕相自己的抉择,下官只能向您提出谏言,却不能左右您的决定。只是吕相既一意孤行,下官却不想因此赔掉身家性命。这是下官的辞呈,自今日起,下官便不再是您的幕僚,也与相国府再无瓜葛。您知道的,我李斯从来只走活路。”
“先生果真是谨小慎微之人,原来早已做好两手准备。眼看本相未能采纳你的提议,便急着与本相划清界限了……”吕不韦此言也不知是褒是贬,亦或是两者都有。
李斯并未在意对方话中之意,而是喟叹了一句:“斯没有显贵的家世,蒙吕相青眼得以任职于咸阳,却依旧势单力薄、举步维艰,若非比旁人谨慎多思,恐怕早已引祸上身!”
也许是他的这句慨叹或多或少流露出了几分真性情,吕不韦捻须一笑,开口道:“先生稍安勿躁,要想将目前的棋路走活,未必一定要用取而代之这种极端方式。”
李斯微愣,随即拱手一拜:“还望吕相不吝赐教。”
吕不韦敛去讳莫至深的笑意,定定地看着李斯,一字一句道:“挟持天子,号令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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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夜晚早已褪去了残存的那点凉意,由温暖向燥热天气的转变亦让人的内心躁动不安。
月夜静谧,星光暗沉
一间烛光昏暗的小屋子里,雍城的主簿依然在奋笔疾书。
不一会儿,他搁笔,叫来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随从:“这些都是嫪毐近两年来贪赃枉法、滥杀官吏的证据,我已一一做了汇总整理,你务必妥善保管,亲手将其交给吕相国。吕相为官清廉,一定会彻查下去……此去咸阳,路途艰险,且多保重。”
“主簿大人,那您怎么办?那个嫪毐心狠手辣,之前也不是没人检举他,可结果呢?他连朝廷任命的官吏都敢杀,小的担心您……依小的看,大人不如辞官回乡吧,好歹还有一亩三分薄田,就算您不为自己,也该为家中老母和妻儿考虑啊!”随从忍不住劝道。
现在整个雍城风声鹤唳,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主簿摇了摇头:“我是这里掌管文书的佐吏,嫪毐草菅人命,滥杀官吏,如此嚣张恣意,若我只顾着自己而离开,就真的再无人为雍城百姓做主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拼一次。”
既然主簿坚持,随从也劝不住,只得骑马连夜向着咸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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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相国府内的书房还亮着灯,吕不韦与嫪毐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一摞一摞的信件。
半盏茶后,吕不韦抬指敲了敲那些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的竹简,身体微微前倾:“这些都是你两年以来在雍城贪赃枉法、为非作歹的证据,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嫪毐似笑非笑,却并未对那些检举信瞟一眼:“在下还以为吕相会将这些证据收集起来交给司寇府,或者直接呈于王上面前呢!”
“本相虽老,却不糊涂”吕不韦边说边为自己和对方续了半杯香茶,“盟友和敌人还是分得清的。”
“那是自然,若非吕相及时拦截了这些信件,在下指不定会有大麻烦。在下出身于江湖,一向恩怨分明,吕相对在下有恩,在下自不会忘恩负义!”
嫪毐既开了口,吕不韦便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摆:“好!本相当年看中的就是你的江湖义气!你既忠心于本相这么多年,也为本相做了不少事,本相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这长信侯府的匾额也挂了好几年,上面都蒙了尘,是时候换块新的了。依本相之见,‘长信君府’这个名号如何?”
吕不韦此话一出,嫪毐明显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
此时,吕不韦接着说道:“官职也要改。雍城之地太小,你既非池中物,那样的小地方又怎么能一展宏图呢?不知老夫的相国府长信君可嫌弃?”
“吕相这次难道是真的准备改朝换代了?”如果说刚才嫪毐还对吕不韦今夜密会自己心存疑虑,但此时此刻他自认为已经完全了解到了对方的企图。
吕不韦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嫪毐顿时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连带着眉梢也高高挑起:“那么在下先预祝新君登基!”
正在这时候,走廊外响起了木屐接触地板的声音。
很明显,有人来了……
不用吕不韦提醒,嫪毐自觉地朝窗外一跃,身影恍若凭空消失一般。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李斯的声音:“吕相……”
“进来吧,门没有关。”吕不韦并未起身,而是继续自斟自饮。
李斯信步进了书房,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案上那些堆起来的竹简,紧接着向他拜了一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后生拜服”
“不过是本相养的鹰犬而已,再能干也只是个畜生,还痴心妄想成为大秦的相国?”提及嫪毐,吕不韦满脸的不屑一顾。
李斯扯唇一笑,不禁感叹:“吕相当真是好谋算!如此一来,嫪毐必将在王上亲政之日动手,而您正好以平叛之名包围靳年宫即使王上私下里培养了一批人手,在经过与嫪毐的血战之后想必已元气大伤,届时吕相再率领麾下的六国精锐借机直接控制靳年宫,挟制住王上,这样秦国朝堂仍然由您说了算,而且吕相的千秋贤名也得以保存。下官实在是佩服!”
“嫪毐已注定成为弃子,且让他多做几日的黄粱美梦吧。”吕不韦将茶盏“砰”一声倒扣于桌案,眼中精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李斯微微低垂的面庞。
若说嫪毐是他第一个舍弃的棋子,那么接下来该考虑弃掉的,便是眼前这个布衣纶巾的年轻人了。
李斯此人,绝不是一个能长久留在身边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嫪毐大大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看来盒饭该预备了……
第73章 吕氏春秋
根据嬴政所颁布的命令, 宫中立刻做出相应的部署与安排,将《吕氏春秋》的内容张贴于城门处,不仅供来往的大秦子民观阅, 而且广邀其它六国的有才之士前来品读和评判。
不光如此, 嬴政还下了特令:如果有人能发现这本《吕氏春秋》的不足与纰漏, 只要增加或减去一个字, 就当场奖赏一千金。
此令一出,一时间, 咸阳城的城门附近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甭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读书人,只要是识几个字的都忍不住前来围观,可谓是盛况空前。
“殿下, 这改一字就能得一千金是真的吗?”青莞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堆里脱身,走到远远观望的姬丹身旁。
“这是阿政颁布的王令, 君无戏言,当然是真的!”姬丹正在专心品读《吕氏春秋》,学武之人目视力往往都不错,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将上面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话音刚落, 小丫头便拽着她的胳膊, 不由分说把她往人堆里拉。
姬丹不明所以地看着青莞:“停停停……你又要急着干什么啊?”
“赶快去改字儿啊!秦国的王令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么,只要能指出书中的不足之处,改一个字就能得千金!这么好的买卖,要是咱们错过可就亏大发了!”青莞两眼放光, 仿佛就等着将那些赏金收入囊中似的。
姬丹不禁觉得好笑, 指了指城门:“那你去改吧,干吗拉上我?”
“我那点水平哪里能改得了吕不韦的文章!不过殿下就不一样了, 您的才学在列国都是数一数二的,连王宫里的夫子们都对您赞不绝口,您去改一定没问题啦,至于我嘛我就等着数钱好了!”一说到钱,青莞便搓着小手,兴奋不已。
那可是一千金呐,若是能搞到手,光是数都要数到大半夜吧!
“可问题是,我也改不了啊!”姬丹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青莞显然不相信,嘟起小嘴半是撒娇半是耍赖:“殿下肯定有能力改的……您就勉为其难帮青莞一回吧!那么多赏金,青莞做梦都想要!”
“青莞,不是我不愿帮你,我是真的改不了。他们既然敢于将这本‘吕氏春秋’当众张贴,展示在天下人的面前,就足以说明其文辞精妙、字字珠玑、不可更改。”姬丹被青莞这丫头弄得实在没办法,偏偏对方又不依不饶弄得她哭笑不得。
“真的改不了吗?一个字都不行吗?殿下您动动脑筋,好好想想……这么长的文章,总不会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吧?”青莞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是姬丹压根不愿意认真去改。
殿下出身于尊贵的姬姓王族,不把这一千金放在眼里很正常……可她想要啊,有了那一千金她这辈子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吕不韦为政之能你我皆看在眼里,他固然是个权臣,但同时亦是个罕见的治国奇才,若没有他,秦国也很难维持这么多年的繁盛稳定……这本‘吕氏春秋’乃是他执政理念的集大成之作,我略看了看,此书兼儒墨合名法,集百家之所长,又自成一派,当真文思精妙,我自愧不如!况且城门口聚集了如此多的人,相信其中不乏德才兼备的文人名士,为何过了这么久都无人上前接檄领赏?”姬丹实话实说。
人家吕相的确写得好,自己也确实比不上……山外有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玩弄权术一流,写篇文章也无人匹敌……吕不韦真有那么厉害么?”青莞禁不住碎碎念,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脸色一下子大变,“那咱们帮着嬴政跟这老匹夫对着干,会不会……”
“所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谨慎,哪怕一点点的疏漏都是致命的……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毕竟吕不韦在明而我们在暗,何况我只是一个外邦的质子,他那样的大人物未必会注意到我。”
青莞的担忧姬丹岂会不知,不过在她决定要帮嬴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冒各种风险的思想准备,不光有来自吕不韦的威胁,还有来自黄金台本身的危险。
行将踏错一步,不仅救不了阿政,连同她自己也要跌入那万丈深渊!
主仆二人在街上逛了半日,采购了些日用品,又因着青莞老是念念不忘,姬丹便带着她在鹿鸣笙美滋滋地享用了一顿饭食。
趁着天色尚早两人准备回宫,路过宫门口的时候但见十几辆马车停靠在不远处,旁边聚集了不少宫人,正在将一摞一摞的书籍往马车上搬,侍卫们也在一旁帮忙。
负责看管书籍搬运的是嬴政身边的一位老宫侍,两年前姬丹初到咸阳入住阿房宫时便是对方帮忙打理的,因此对于此人她还算比较熟悉。
老宫侍恰好也看到了姬丹,忙笑呵呵地行礼:“哟,这不是太子丹殿下吗!”
姬丹亦亲切地回以微笑,同对方寒暄了几句,同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面前的书籍:“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宫中要处理旧书籍么?”
“这可不是什么旧书,而是最近名扬天下的‘吕氏春秋’!”老宫侍回答道。
“就是吕相编纂的那本‘吕氏春秋’?”
“正是。”
“我可以翻阅一下吗?”
“当然可以,您随便看!”老宫侍答应得很爽快。
这宫中谁人不知燕太子丹乃王上至交好友,再说也不过是普通的书籍而已。
于是姬丹随手拿起一卷,稍微凑近一些,她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姬丹的嗅觉一向很灵,立刻辨认出那特别的气味来自于竹简上的字……确切地说,是墨水。
“太子丹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姬丹边看边说道,“今日我在城门处也看到悬贴示众的‘吕氏春秋’,不知两者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老宫侍照实回答,“王上命人将吕相的著书抄写下来,分发到全国各地以便听取当地官吏的意见,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姬丹点点头,翻看了一小会儿后便与老宫侍道别。
回阿房宫的路上,青莞无精打采,连走路都拖着步子。
姬丹看她那副表情,知道她还在为那一千金纠结,不禁莞尔:“刚才我重看一遍吕氏春秋,忽然有了个新发现。”
“真的?!”青莞立马停下脚步,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期待,“我们现在回去改字领赏还来得及吗?”
这下,姬丹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掉钱眼儿里了?我说的新发现,指的是两版‘吕氏春秋’的不同之处。”
青莞不解:“可那个老宫人不是说了嬴政特意命人抄下来的,内容一模一样么”
“现在内容是一样的,但等到派发到各地官员手中的时候,可就区别大了!”四顾无人之际,姬丹低声对青莞透露道,“用来抄写吕氏春秋的墨水有古怪。如果我没有料错,我们黄金台在鸽信上所用的墨水就是这一种。”
黄金台传递信件因涉及机密,恐遭人截获而采用一种特制墨水来书写文字,写下的字一两天之内便会挥发,如遇火烤方能显现。
“不会吧……秦王怎么可能有我们黄金台的秘制墨水?难道嬴政也是咱们的人?”话音刚落,姬丹的眼神让青莞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欠揍,连忙恢复一本正经状,“开个玩笑而已,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