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的悲伤跟绝望是那么明显, 还有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玲珑怎么也做不到熟视无睹。她对于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向来是护短的。
“夫人……你相信人有前世吗?”梁昭有几分茫然地问玲珑。在大长公主面前他可以面不改色,但到了温柔的妻子身边,背负了太多仇恨的他,竟然抑制不住想要倾诉的冲动——这么多年了,他始终孑然一身,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家人。生离死别,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叫梁昭给占全了。“没有喝孟婆汤,再投胎的时候就会记得前世对不对?”
玲珑有几分怜悯地看着他,没忍心告诉他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去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的,大部分的人都是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死去,然后又稀里糊涂的投胎。可梁昭的表情就跟个被抛弃的小狗似的,她心软了,就嗯了一声。
“我总觉得,自己是有个前世。”梁昭喃喃地说,其实跟玲珑在一起生活久了,日子过得太幸福,他都要忘记自己从前的模样了。“我耶不晓得我是前世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否则他怎么会在得到这具身体后大致上也得到了一些记忆呢?那他到底是谁?
“前世是什么样子的?”白嫩的指尖摸索着梁昭的俊脸,意外地给他带来了温和柔美的气息,让他浮躁不安的心有了些许平静。“夫君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讲给妾听。”
“我梦到……”
梦到什么呢?
梦到他有一位博学多才容貌俊美的商人父亲,还有一位贤惠温婉疼爱孩子的母亲,以及一个大他三岁很疼他的姐姐。
父母是对神仙眷侣,结为夫妇后,父亲外出做生意总是带着母亲一起,游历名山大川,访遍风景崇阿,见识无数人间烟火。
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城。这可真是个纸醉金迷的好地方,父亲做生意归来,途中想去为母亲买一包她跟孩子都爱吃的糖炒栗子,谁知道却被穿着男装出来玩耍的大长公主看上了。
那可是个俊美出众又为人正直的男子,深受皇帝宠爱的大长公主对他一见钟情,暗自发誓要不择手段得到他。百般纠缠无济于事,好听的说了,难听的也说了,男子都不为所动,仍然拒绝她,甚至准备赶紧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答应!
她派人去将这一家子捉拿归案,结果男子才智过人,竟然以身为饵,成功让妻儿逃离。大长公主愤怒极了!只有她看上别人的份儿,怎么还有人敢看不上她?她堂堂金枝玉叶的嫡出大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有妻有子的商人不成!
他越是不给,大长公主就越是想要。
她跟男人说,做驸马,她就放了他的妻儿回家乡。只要他留在她身边一日,他的妻儿就能保全一日性命。
在他亲自为妻子戴上的珠钗面前,男人答应了。
可是他不知道,大长公主并没有真正的善罢甘休。她心胸狭隘,怎么能让男人的骨血和发妻活在世上?她要得到,就一定要最好的,别人抢不走的,只属于她的!
“我还记得……那漫天的血色……”梁昭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茫然地诉说着自己记忆里的事,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莫非他真的已经死了,是带着记忆投胎转世的不成。“母亲在我面前被他们开膛破肚,凌辱致死,还有姐姐……”七岁,仅仅七岁的姐姐,牵着他的手教他背三字经,偷偷给爱吃糖的他塞一块母亲不给多吃的桂花糖糕,歪歪扭扭的带他荡秋千……梁昭两辈子了,他还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被追上的太快,母亲刚来得及将他藏好就被抓住了。
梁昭就被按在那个偏僻村落草垛子里,身上全是稻草,从缝隙中他看到娘亲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想哭,想叫,可是又知道不能这么做,他死死地看着那些人,试图记住他们的脸,有朝一日,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后,七岁的姐姐就被摁在草垛子上。
那些人怎么说的来着。
小女孩儿,就是嫩啊。
肉香,咬一口尝尝。
他们一边凌|辱她,一边撕咬她身上的嫩肉,就像是野兽、畜生!鲜血顺着草垛子淌下来,滴滴啦啦沾了梁昭一身。姐姐就在他身上,隔着一堆稻草。
他咬烂了嘴唇,十个指甲抠在地上血肉模糊。这个残忍的游戏一直持续到天亮,已经被啃去身上皮肉的姐姐被丢弃,和母亲一起,连同草垛子被点燃。梁昭就躺在里面,任由烈火焚身,一声不吭。
那群人很快就走了,因为梁昭被母亲和姐姐保护着他们没有想到他就近在咫尺,所以还要到处搜寻,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还用得着多大力气?
梁昭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形。他用被烧焦的手刨出母亲姐姐的骨灰,全部吃了下去。
他一滴眼泪也没掉。
后来他当了乞丐,一路讨饭,摸摸索索回到家乡,才知道外祖家跟自家,竟一夕之间被尽数灭门!梁昭容貌已毁,不能参与科考,就只能做点小买卖。好在他遗传了父亲的聪明头脑,甚至青出于蓝,直到他三十七岁那年,终于成为正儿八经的大皇商。疼爱大长公主的先帝已驾崩,新帝与大长公主这个亲姑姑关系并不好。
梁昭不求别的,他愿意奉上万贯家财,换大长公主一人的命。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进京,路上竟被传染上了瘟疫,死在途中!
这是何等残酷!
好在他又活了,活在一个叫梁昭的书生身上,还得了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妻子。他迷恋这种温暖的感觉,所以他舍不得离开。可前些日子遇见了大长公主的女儿魏平郡主,才叫梁昭心中被压抑许久的痛苦跟仇恨,再一次被爆发。真是一对令人作呕的母女,连做出来的事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母亲临死前的眼神,梁昭早就彻底扭曲了,他的骨子里还保留着父亲教导的正直与原则,这份正直与他心中的仇恨互相矛盾,否则他能够更早成功。
玲珑拍着他的背,在梁昭看不到的地方,眼神冰冷。光是听就让她很恶心了,人类真是神奇,她永远都想不出他们能有多么残酷和无情。
远胜于龙。
玲珑视人类如蝼蚁,可也没做过这等事。
“他们不是畜生。”玲珑轻声说。“他们就是人。”畜生是做不出这样事的。
梁昭握紧了拳头:“我要报仇,夫人,我一定要报仇。”
“当然要报仇。”玲珑微微一笑,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我这么喜欢你,对你不好的人,都要不得好死。”
从这只呆子身上,可以看出他生在一个父母慈爱手足情深的家庭,他自己尚且保留了善良与正直,经历过那样的深仇大恨,这是非常难得可贵的。玲珑甚至看得见他千疮百孔的灵魂散发出的动人白光,非常美丽。经过磨难的人类灵魂,如果还能保留光华,那真的是上等的食物了。
梁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本来想从玲珑怀中起来,却被她抱得很紧。不仅如此,她还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梁昭想都没想就摇头,她能帮什么忙呀……结果玲珑坚持:“你我夫妻一体,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这样深的仇恨?”她叹了口气,“我有件事,其实也一直瞒着你,夫君,你若是知道了,可不能生我的气。”
梁昭点头:“绝不会。”
“其实我是个侠女。”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武功很高,所以你让我帮忙,绝对可以事半功倍。”
梁昭没带信的。他虽然到了梁昭身体里,可曾经他的势力仍然在,他的财富也没有丢失。印章他知道在哪里,他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让那个女人感受一下他的母亲和姐姐受过的苦。
还有父亲,父亲还活着吗?还是说……已经变心?
若是后者,梁昭会杀了他。
第37章 第四片龙鳞(六)
一看梁昭的表情, 玲珑就知道他肯定不相信, 讲道理她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番鬼话,于是玲珑准备用实力证明自己。“你是不是想见驸马?”
梁昭点点头。
“那简单。”
玲珑所谓的简单,就是带着梁昭出去, 然后拎起他飞檐走壁——梁昭整个人都惊呆了, 长公主府固若金汤, 他本来还在谋算着用什么方法能进去见驸马一面,结果在玲珑的带领之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那些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们压根儿就没发现。
大长公主的驸马,梁昭早就打探清楚了。世人皆知大长公主的驸马有天人之姿, 满腹琳琅曾受先帝夸奖,可惜身体不好, 多年来深居简出, 甚少有人见过他。
那是当然了, 驸马可不会在外人面前顾及什么皇家的颜面,大长公主想拿他出风头, 得到的只有他的鄙夷与厌恶,怎么可能给她撑场面。他认命地留在公主府给她当驸马, 那是建立在他妻儿安全的前提上, 否则他就是死也不受这等屈辱。
二十年了啊……他在这个地方, 待了足足二十余年, 他都老了。
也不知哥儿跟姐儿长得如何了, 姐儿可嫁人了?哥儿还好么?还有他的妻子。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他们, 却又不能得到任何消息, 只每年大长公主会给他一样妻儿的旧物,以此证明他们确实还安好。
深夜了,驸马书房的灯还没有熄。他睡眠不好,多年来容貌一如当年俊秀,只是眼角多了些皱纹,更显俊朗出众,大长公主如此痴缠迷恋于他,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驸马放下笔,准备去歇了,结果一转身却看见两个陌生人站在身前,他心中一惊,却也并不害怕——他连死都不怕,还能怕什么?真要是就这么死了,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梁昭真没想到能进来,他看到驸马转身,就说不出话了。
记忆中的父亲已经是多年前,可自己却不再是撒娇耍赖的孩子,而是背负了血海深仇的人。
“你们……是谁?深更半夜擅闯公主府,很危险的。”驸马轻声说,“快些走,别叫人发现了。”
他越过这二人,毫不在意的将自己的脊背袒露在他们面前,也不在意这如果是想杀他的人,这个姿势刚刚好。
梁昭的唇抖了抖,玲珑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薄唇一下,“我出去看着,免得有人靠近,你们俩好好说说话,不要吵起来,心平气和,知道吗?”
等到玲珑出去,梁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
驸马正端起茶杯,听到梁昭这一声父亲,他的茶杯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因为铺着地毯,所以茶杯完好,可里头的茶水却洒了一地,迅速将地毯沁湿。驸马声音颤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世上他就两个孩子,能叫他父亲的只有……“你、你是谁?!”
“我是承简,父亲,我是承简。”梁昭重重磕了两个头,双手握成拳,眼泪流了下来。
承简……承简!
驸马像是发了疯一样扑过来,跪倒在地去扶梁昭,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的端详,泪水不停。“承简我儿……你、你怎地长成这副模样!你娘,你姐姐可好?这些年你们可好?有没有被欺负?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你姐姐可许了人家?你娘,你娘她可还好?”
梁昭听他啼血声声,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他闭上眼,反手抓住父亲的双手,“我们都死了,父亲,我们都死了!”
驸马如遭雷击,再说不出话来。
玲珑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在心里感慨公主府就是气派,真是梁府没法儿比的,以后她也想住进来,感觉又威风又舒服,还有很多人伺候。不过屋里动静是不是太大了,要不是她在这儿早被人发现了,那两人抱头痛哭就算了,能不能哭的小点声,吵死了。
不过……看在他们那么惨的份儿上,她就勉强包容一下。玲珑百无聊赖的掀瓦片玩,这个大长公主对驸马还真是一往情深,将先帝留给她的暗卫都派来看守——啊呸,保护驸马,足以见她对驸马执念之深,只可惜她骗了驸马这么多年,得知真相的这个男人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再加上梁昭,这父子俩强强联手,哪里还有大长公主的活路。
她当初也没有给驸马妻儿一条活路,说白了都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待到梁昭发出信号表示已经谈完,玲珑这才跳下屋顶进屋去,驸马跟梁昭的眼睛都又红又肿,看起来是哭过了,这会儿两人眼里都闪现着阴冷的光,虽然容貌不同,各有俊秀,可只看眼神,就让人觉得这绝对是父子。
“我儿多亏你照料。”驸马感激地对玲珑说,他从听到妻儿的死讯后就很冷静,冷静地让梁昭感觉到不安。“日后也要麻烦你了,若是他不疼你敬你,你只管揍他,我与他母亲都向着你。”
“父亲是准备做什么啊。”玲珑淡淡地问。“难道是要跟大长公主同归于尽吗?那太愚蠢了,而且也太便宜她了。”
“父亲!”梁昭震怒。“你答应我,要与我联手的!我决不许她就这样死了!”
死的干脆利落也是一种幸福。
驸马摇摇头:“你们误会了,我不会轻易寻死,我还没看到仇人被碎尸万段,自己怎么能死呢?”大长公主手上还有一支军队,那是先帝留给她的,正是因为那支军队,她才能在京城横着走,驸马若杀了她,军队就会属于魏平,他不会这样便宜他们。“我只是觉得儿媳辛苦,所以说一声。”
玲珑似笑非笑:“若是这样当然是最好了。”
梁昭多年后再见父亲,走的时候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驸马笑着送他们离开,转过身关了门,面露阴狠之色,只是他知道有人看管着他,所以这份伤心并不能表露出来,方才有儿媳在,隔绝了那些人,可现在没了。
他像往常一样吹了灯上床,被子往上一拉遮住头,驸马死死咬着被子,这会儿才是真的彻底绝望,心如死灰。多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妻儿,只要一想到女儿会长得跟妻子一般美丽,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心中就满是幸福,觉得这样的日子再过个几十年也能熬得住,只要他们过得好,怎样都行,自己自由与否并不重要。
每年到了大长公主拿信物来的那天,就是驸马一年之中最开心的一日。
可承简却说:大长公主杀害母亲跟姐姐后,派人去了老家,将两家人尽数灭门,搜刮走了一切金银珠宝以及手书信札。驸马每年见到的旧物,不过是当年被拿走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