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已经习惯了潇湘馆,习惯了自己潇湘妃子的别名,习惯了院子中那几丛翠绿的斑竹,回来后才想把自己住的小院也换成了一样的名字。
清岩边走边说:“原来如此,起初我以为林府中有人曾在潇湘之地做官。”
“并没有。”
清岩侃侃地道:“潇湘二字本也极好,刘梦得曾做《潇湘神斑竹枝》,‘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依我瞧,你这院中,正好可栽几丛湘妃竹,以景应名。”
只是可惜,舜死之后,娥皇、女英二妃泪洒青竹,染竹成斑……不知眼前这位宛如仙子的姑娘,是否也有些许怅惋。清岩下意识地瞧了她一眼。
黛玉莞尔道:“已经安排人去花匠家订下了,这两日应该就会送了来栽下。”
清岩浅笑一声:“看来咱们想一块儿去了。”所谓心神契合,便是如此。
随后,清岩又道:“不过旧诗作中,潇湘二字也常代指‘泪水’,所谓‘斯人已逝,潇湘无声’。”
黛玉听罢,沉默良久。
是了,所以那些年,才有那么多泪。
只是,泪已尽,痕已干,这一世,还清了。
此去经年,或良辰美景,或凄风苦雨,也不再与之相干。
清岩见黛玉有些默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当,急忙停下脚步,改口道:“秋高气爽,清朗舒适,鸿三爷,你说是吧。”
彼时,清黛二人因边行边聊,不知不觉抛开林鸿、张少昌有几步远,林鸿、张少昌二人皆在后边慢行,看着前方二人有说有笑,十分投契,心中暗暗有了计较,也有意留一些距离。
林鸿一听四皇子都叫自己“鸿三爷”了,吓得一激灵,慌忙凑上前去,应道:“正是呢,江南秋季天气十分适宜,秋景又令人赏心悦目。”
却说林黛玉原本就有些懊悔自己情绪突然低落,引得贵客感到不适,但是见他迅速转移话题,还搬救兵,心中顿感滑稽,莫名发笑。
两处梨涡浅浅,笑靥如花,却令清岩看得再次痴痴,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着这笑颜,甚美!
“姑娘应是个爱笑之人,潇湘二字,自然是潇湘夜雨后,渺渺楚天阔。”清岩不好意思地找补。
林黛玉见他还在解释,不由愈加觉得此人颇有趣致,旋即问道:“秋来确实适宜旅行,不知叔叔带着贵客在姑苏游玩了哪些景观?”
“只去了玄墓山、太湖,随后入了城,因时间仓促,并未行太多地方。”林鸿说道。
清岩接过话:“你可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推荐?”
林黛玉凝神思索一番:“我原本生长在扬州,只在几年前为父扶灵回来过,却有一处景致,令我难以忘怀。”
“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那年从扬州回姑苏,行到城西时弃舟登岸去往一处庙中停灵,回城途中,在天平山附近,看见郊外孤村,落日残霞,几缕轻烟,几点飞鸿,原本觉得凄凉苦寂,一靠近山下,却见青山绿水,粉墙黛瓦,红叶黄花,一瞬间抚平多少寂寥的行人。我这才明白,白朴的那首《天净沙·秋》,先抑后扬的妙处所在。”
清岩接过话念了念:“‘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竟果真有这样的绚烂秋景,当去走一遭。”
林鸿拍手赞道:“正是呢!天平山的枫叶堪称一绝,枫染山醉,的确很妙!”
清岩:“明日便去。”
却见林黛玉轻轻摇头:“眼下不过九月初,天平山的枫叶尚未红透,并不是赏枫最佳时节。”
清岩又道:“无妨,那便过些时日再去。”
*
因林家园子并不大,一些院落又涉私隐,不方便进去,所以逛了会儿便走遍了。
不过林家世代读书人,积累的藏书也有许多,遂单单僻了一处屋子,用以收放藏书,取名“明理轩”。
之所以取这个名,也是因为林家祖上向来认为读书是为明理,而不是为了炫耀知识、谋取功名等。
林黛玉领着大家前往明理轩,对一些藏书一一介绍,引得清岩连声赞赏。
轩内花厅中,林鸿、张少昌坐着歇了歇,张少昌叹道:“雁声呐,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在他们二位跟前,衬得我简直庸俗不堪。”
林鸿笑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小的才是真的大老粗一个。”
清岩继续跟着林黛玉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藏书室外边的廊子下,二人对着天井处的花木,闲聊起来。
林黛玉突地想到一个点,笑了笑,道:“说到‘藏书’,公子爷可知道姑苏有个藏书镇,镇中羊肉也是一绝的?”
清岩:“我来的时间短,未能一一行遍,既然姑娘说藏书镇的羊肉一绝,若得空一定要品尝一二。”
林黛玉笑道:“眼下是吃蟹的季节,吃羊肉与赏红枫倒是一个季节的。”
“都道江南是物宝天华的所在,不想仅是姑苏就有这么多精华,真是令人目不暇接。”
“我虽是姑苏人,却也只听闻过,这次回来,想住久一些日子,寻了机会去亲自体验。”
曾经清高冷冽,曾经顾影自怜,而今如同重活了一回般,放下执念,搁浅情思,只想细细品味人间烟火,认真活一回。
所以才不想管顾那些礼教规矩,即使是深闺女子,也愿意做一回女公子、女主人,与他们大方接触,在他们跟前高谈阔论,和同龄的外男一见如故……
那时候,她只觉得妙玉已经从出世变得入世,而当下的她,何尝不是?
*
清岩见此时廊子下只有他们二人,终于开口问道:“你头上簪的,可是绛珠?”
林黛玉原本也想一解疑惑,见他先开口,反问向他:“我也正想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清岩看向那枚簪子:“我只是觉得,它应该就是叫这个名字。”
竟是直觉?林黛玉心中有了些许分寸,说:“确实称作绛珠簪,你能一猜即中,足见也是个有心之人。”
正说着,林鸿与张少昌呵呵笑着过来,张少昌道:“见二位聊得颇是投机,令我等都不敢相扰。”
林黛玉垂垂头,谦虚地说道:“让张大人见笑了。走了这么久,料想你们也累了,不如先回厅堂用些茶点,歇一歇罢。”随即又唤了跟随的小厮,“你且领着几位贵客回正厅,我稍后就来。”
紫鹃与雪雁知她要先回一趟潇湘馆换衣裳,便跟着林姑娘回了院中。
一回院子里,紫鹃就道:“今儿可太凑巧了,谁也没想到鸿三爷会带了贵客光临。”
“不过姑娘的表现也不输于那位公子爷,我看他对姑娘十分赞赏。”
“紫鹃,休得胡言。”
“是,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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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林黛玉换了身兰花刺绣对襟的褙子, 配着雪青长裙,清新淡雅,从院子中出来, 并未直接去正厅, 而是先命紫鹃去厨房问了问。
紫鹃道:“姑娘, 鸿三爷交代了林管家, 说是在花厅里分桌,眼下已经快准备摆席了。”
林黛玉这才点着头, 前往正厅。
正厅内,左边共用茶几的两张梨花木椅上,坐着的是林鸿与张少昌,右边则是清岩一人,三人品着太湖碧螺春, 谈笑风生。
林黛玉进来坐在右边那张椅子上,陪着说了会子话, 就见林管家过来:“蟹宴已经备好,不如移步花厅罢。”
来到花厅中,四张分桌摆好,桌上菜色、碗筷皆是一样。
林鸿道:“姑娘是主, 我们是客, 这席位自然由姑娘来安排。”
林鸿有意考考黛玉,当然更是有意让四皇子看看黛玉机智过人的一面。
黛玉果然没有令他失望,说道:“今儿都是亲友,哪有什么主与客, 便安方才在厅中品茶时的位子入席罢。”
清岩赞同着说:“好主意, 大家都不必拘着了。”
才入座,林松就招呼着一行人端了刚下屉的大闸蟹, 同时摆上铜质的蟹八件。
林鸿道:“阳澄湖的大闸蟹,这个时节最肥美,配上绍兴黄酒,往年在江南,盼这个时候就如同盼过年一样。”
清岩看着蟹八件,有些不知该用哪一件好,见林鸿娴熟地拆蟹,又不想让人来伺候自己,跟着林鸿有一学一。
黛玉笑道:“你这功夫还挺不错,竟能学个八成,再多拆几只,你也娴熟了。”
清岩嘻嘻笑了一笑,瞧着黛玉是由旁边的紫鹃代拆的,但她面前只摆了一只蟹,其余三人面前摆的蟹有几只。
他疑惑地问道:“姑娘可是不喜食蟹?”
黛玉回:“因蟹寒凉,恐身体受不住,暂且不敢多食,算是无福消受罢。”
“此言差矣,是蟹无福。”
林鸿说道:“我们姑娘天生体弱,不过近来见气色已经好很多。”
紫鹃接过话:“正是呢三老爷,姑娘已经过了最大的坎,身子渐渐在好,先前忌口颇多,如今也渐渐能品尝一二,单是这蟹,往常只敢吃蟹夹子肉,现今也能食蟹黄了。”
最大的坎?清岩有些想不通。接触越多,越觉得她实在是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
饭毕,黛玉在紫鹃的陪同下回了趟院子,清岩品着茗,问向雪雁:“姑娘现下在服什么药?”
雪雁道:“已经没有再服汤药了,先前身子弱得很,汤药不离口,每年春秋都要病许久,自打七月服了一味七苦汤药,便好转了。”
清岩疑惑地问:“怎的这般神奇?那先前所说‘过了最大的坎’,又是何故?”
雪雁不比紫鹃有心,见有贵客相问,也不懂撒谎与搪塞,有一说一地道:“七月里我们姑娘不慎落入水中,昏迷了两日,服了那味七苦汤,才见好的。”
“什么?姑娘落水了?”清岩还没有惊讶,林鸿先问了起来,“怎么回事?怎的没听琏二爷提起?”
“想来琏二爷是怕三老爷担忧,才没告诉罢,好在姑娘不光醒了过来,连身子也渐好。”
清岩听着,错愕不已,也不知她遭遇了什么,竟然能落水,还昏迷了两日。
“幸而大好了,可见福祸果然相依,林姑娘否极泰来了。”清岩说。
三人谈了谈行程,张少昌说:“原本就打算只在姑苏停留一日的,出来也久了,不如我们明日就回京复命。”
清岩问:“不必在苏州募捐了么?”
张少昌:“公子爷忘了么,我们在扬州时,他们就派人送去了。”
“……”
*
是夜,清岩住在林府“秋水居”的二楼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推窗而望,夜凉如水,唯有新月如钩。
“可不正是白乐天说的,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贴身侍卫韩福听到动静,在外间问:“殿下,还没睡?”
“睡不着。”
韩福比清岩大两岁,起身走了过来:“殿下可是择床?”
清岩瞪了他一眼:“你跟我多久了?”
“十年。”
“我有择床的习惯?”
“没有。”
“那我择什么床?”
韩福摸着下巴道:“我只是习惯性地问一问。”
“对牛弹琴。如此良宵,怎能轻易睡去。”清岩临窗远望,对面右前方便是林黛玉住的潇湘馆。
清岩修长的手指掸了掸窗台,又转过头问在一旁举目远眺,却没有眺出个什么名堂的韩福:“你想回京吗?”
韩福道:“出来这么久,当然想回京啦。”
清岩看着这个木讷的韩福,莫名生气,懒得理他,继续看向窗外。
韩福有些莫名其妙:我难道说错了什么吗?
窗外那抹若有似无的新月,此时已经被一片云遮住了,韩福百思不得其解:“殿下在看什么?”
清岩却莫名烦躁,瞪了一眼韩福,回到床上躺着,鞋也不脱,一脸深沉。
韩福跟着殿下这么久了,还从未见殿下这样过,不由问:“爷可是身子不舒服?”
清岩侧了一下身,复又坐了起来忿忿地道:“快给我倒碗茶。”
韩福乖乖倒了茶,端给清岩。
清岩一饮而尽,又抚着心口,叹一口气,躺了下去。
韩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爷可是心里不舒服?”
清岩没有回答。
韩福想着,往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殿下一向都是直直白白地说清楚,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晦涩不明。
先前他倚着窗,究竟是在看什么?韩福又走近了窗,往外面望了望,突地福灵心至,捶着手掌,心道:原来如此。
他来到床边,弯腰问道:“爷可是有心事了?可是觉得心中难受?可是莫名烦躁?”
清岩第三次坐起身,直直地看着韩福:“你有什么良药?”
“药能治千万种病,却治不了心病。”
清岩脸一黑:“你这个榆木疙瘩总算开窍了。”
韩福嘿嘿笑道:“小的反应迟钝。”
清岩拍着胸口顺了顺,又道:“说不上为何,总之,难受。”
“不如明日先在府里再歇一日,把这口气顺了,兴许,林姑娘也要回京,能一同顺路。”
清岩却说:“今儿听她意思,似乎想留在姑苏小住一段时日。”
韩福却说:“爷若一问,说不定她改变主意了呢?”
……似乎,也有道理。
*
清岩辗转反侧,黛玉却睡得极安稳。
次日一早,紫鹃在给黛玉梳头时,说道:“昨儿听三老爷说他们今日就要回京。”
黛玉点点头:“叔叔今次出行,本是外出办差,腾了两天空,才来姑苏一游的。”
“我瞧着那位清岩公子,实在俊雅,也不知是谁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