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时——八月薇妮
时间:2020-11-06 09:47:23

  他没有袭谢礼之爵,而是靠自己本事,让皇帝下旨册封为“东华王”,有他在,朝廷的北国门便固若金汤。
  他多半时间都在军中,但凡得闲,便在沈柔之墓旁的院子里歇息。
  又十年,贼心不死的西狄再度重兵进犯。
  而朝廷因为内斗,已经风雨飘摇,一些投降派甚至趁机提出了让谢西暝弃城退回关内的主张。
  在这种情况下,谢西暝决定死守不退,最终率领十万边军,用两败俱伤的惨烈跟西狄玉碎。
  这场战役中谢西暝受了重伤,就算是军医也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谢西暝撑着一口气回到东华城外山前的沈柔之坟墓前,他还有个愿望:生不能同衾,死但愿同穴。
  他撇开挽留跪求的心腹们,踉踉跄跄进了墓穴,从内摁动机括,将千钧重的墓门降下。
  当初谢西暝修建墓穴的时候,请的是号称“鲁班手”的能工巧匠设计,这墓穴在封闭之后,只能再开关一次,千钧石门降下便无法再开启,就算用尽外力也不能毁损。
  谢西暝向着墓室之中走去,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可是他想在闭上双眼之前,再看一眼他想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那具金丝楠木棺就在眼前,谢西暝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到棺木跟前,带血的手探出,颤巍巍地落在棺盖之上。
  血顺着那流光溢彩的盖板慢慢地滑落,谢西暝慢慢地跪倒在地,想将棺盖打开,但他的力气已然耗尽了,哪里能掀开沉重的盖板。
  口中的血喷涌了出来,把棺木染的一塌糊涂。
  谢西暝忽然内疚,沈柔之一生爱洁,自己却弄脏了她的棺椁,他忙举手去擦,但血却越擦越多,血跟金丝楠木染在一起,金光上沾着血光,闪闪烁烁。
  谢西暝皱紧眉头,忽然发觉不对!
  眼前的棺盖,以及自己的双手,隐隐地都有淡淡的浮光。
  谢西暝以为自己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觉,他索性将身体靠在棺木上:“我答应过你,好好地守着东华,我没有辜负……现在、我终于可以只守着你。”
  将最后一口气吁了出来,他如释重负的扬首:“柔柔……我来找你了。”
  就在谢西暝闭上双眼之后,墓穴中一阵光芒闪烁,浮光掠影,瞬息之间,墓穴之中已经空空如也,沈柔之的棺椁连同谢西暝的尸身一起,尽数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2章 
  世靖元年。
  洛州通判沈承恩府上。
  沈府后院,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窜窜跳跳地从夹道中走过,来到一处院落。
  进了门,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东窗下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时值五月,榴花胜火,开的美轮美奂。
  西墙边儿却是一片木芙蓉花树,绵绵延延的顺着西墙角长满了一整排,翠绿的叶片又大又张扬,绯红色的花朵像是灿烂的笑脸,叶子跟花儿都向着阳光舒展着,肆意地生长开放着。
  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花树底下有一只花猫趴在哪里,正在惬意地小憩。
  其中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探头探脑,小声说道:“不知道长姐醒了没有,祖母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身后那个胖乎乎的却道:“沈逸振都怪你,非要爬树,还往下乱扔东西,差一点就砸死长姐了!”
  沈逸振叫道:“沈奥你胡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脸胖胖的沈奥叉着腰说:“不是故意的也不行!下次你再这样,我就要打你!”
  中间那个女孩儿见他们要吵起来,忙说:“不要吵闹,我听大夫说过,长姐的伤养养就好了,可是以后不能让她想太多的事情,不然就会头疼,还叫我们不要惹她生气呢。你们要吵闹,岂不是又会让她生气?”
  两个男孩子这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几个孩子,都是沈家的,那容貌清秀的男孩儿叫沈逸振,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是他的妹妹沈如眉,他们两个是沈家二房的。
  那个微胖而敦厚,看着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却是沈家大房这里的,叫做沈奥,也是沈柔之的亲弟弟,他们姐弟的母亲因为体弱,在生下沈奥之后不久就病故了。
  几个孩子在外头嚷嚷了这一阵,里间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
  沈柔之给丫鬟扶着起身,她的头上缠着一层布,还隐隐作痛,脑中也有些混沌不堪。
  此刻那几个小孩儿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她坐着,才跑上前:“长姐!”
  沈奥一马当先,爬上了沈柔之的床:“长姐你好些了吗?”
  看着他圆乎乎的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地瞪着自己,沈柔之揉揉他的头:“好了,不许跟你弟弟吵。”
  沈逸振在外头的时候还跟沈奥争辩,这会儿见了沈柔之,却耷拉了头:“长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如眉忙道:“长姐,我爹听说后把他骂了一顿,要不是娘拦着就要打他呢,以后我们再不敢胡闹了。”
  两天前的午后,这几个孩子闲着无聊,在院子里玩闹,竟捡了些石头打树上的鸟儿。
  谁知忙了半天,连个鸟毛都没打到,却偏偏把才进院子的沈柔之打的头破血流,当场昏死过去。
  直到如今沈柔之还心有余悸呢,若是传出去,说沈家大小姐死在顽童的石块之下,只怕她死都不得瞑目。
  可见他们三个表现的都很乖巧,也都改悔了,沈柔之才笑道:“我谁也不怪,只是你们以后不许再往树上、墙上爬了,掉下来摔坏了怎么办?”
  三人齐声答应,保证以后再不敢胡闹。
  小胖子沈奥靠在沈柔之的身旁,忽然说:“长姐,刚才我们看见父亲带了两个人回来,还有个小孩子呢。”
  “小孩儿?”沈柔之有些疑惑,“是不是哪个亲戚来了?”
  沈逸振琢磨着说:“都是很脸生的,以前没见过,要是亲戚也是远房的亲戚。大伯把他们带去了书房,也没叫别人过去。”
  沈柔之道:“是两个什么样的?”
  “一个是跟姐姐年纪差不多的哥哥,长的好看极了,还有个小孩子,跟妹妹差不多大。”沈逸振看看旁边的妹子如眉。
  正说到这里,外头丫鬟菀儿走了进来,说道:“小姐,老爷那里派人来问小姐的情形,要是好多了就过去一趟,要是不受用就不必了。”
  沈柔之心中一动,便道:“你先回去告诉,我立刻就过去了。”
  几个孩子听说,忙道:“长姐我们跟你一起去。”
  原来他们都记挂着刚才看见过的那两个孩子,所以也都雀跃着想去凑热闹。
  可是沈柔之心里清楚,父亲知道她在养伤,还特意叫人来问自己能不能去,可见是有要紧的事情,倒是不好叫这些小鬼过去凑热闹。于是就先安抚他们,只叫他们在这里等自己回来。
  沈柔之带了丫鬟菀儿,便往沈承恩的书房走去。
  她走的很慢,新伤才愈的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这几天来脑中总是混混沌沌的,想事情都模糊不清,觉着自己好像快变成个傻子了,不知是不是给打出了毛病。
  菀儿陪着沈柔之进了父亲的小书房院子,远远地看到书房的门是开着的,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廊下站着的是沈承恩身边的小厮阿诚,看见沈柔之到了,便忙迎上前:“大小姐。”
  沈柔之瞥了眼书房内:“什么事?”
  阿诚道:“小人也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个老头儿找到了知州衙门,点名找老爷,老爷得了消息就匆匆出去了……到了西城的关帝庙那里,就接了里头那两个人,然后去了嘉和客栈,就在那里呆了一晚上。”
  昨晚上沈承恩并未回府,因为他的公务繁忙,经常也不得回府过夜,所以沈柔之并未在意。
  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来历不明的两个人。
  正想再打听两句,里头传出沈承恩的声音:“是柔柔到了吗?快进来吧。”
  阿诚忙退了回去。
  沈柔之道:“是,父亲。”这才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进门的时候,沈柔之特意把菀儿留在了门外,她意识到父亲应该有什么要紧大事,所以才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如且谨慎些行事。
  外书房不见人,沈柔之往右手边瞥了眼,依稀有人影晃动,她便转身往内书房走去,才走了四五步,就见到眼前有个少年站在窗户旁边,竟是背对着自己的。
  这少年身形纤长,一袭青衣,一眼看去感觉很瘦弱,显然是年纪尚小。
  但是背影却又绷得笔直,像是一杆拼命在狂风激浪中竭力撑住的竹,又脆弱,又刚强,虽然他明明在无风无浪的书房中。
  而且他明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居然也不转身。
  沈柔之的眉峰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怪异的家伙。
  正在打量,却听到沈承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啊,柔柔你来了。”
  沈承恩正当壮年,相貌堂堂,气质儒雅。
  他头戴乌纱忠靖冠,一身青绉绸圆领长袍,腰间束着玉带,脚踏皂靴,端方清雅,眼中含笑看着沈柔之。
  沈柔之见父亲从里头套间走出来,便忙躬身行礼:“父亲。”
  “你已经……”沈承恩看了眼墙边的少年:“见过小西了?”
  沈柔之暗中挑眉,抬头看向那“面壁”的少年,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神奇地转过身来,正规规矩矩地半垂着头。
  “呃,”沈柔之有些犹豫:“父亲,不知这位、这位……是?”
  她有些拿不准该怎么称呼这少年。
  正在瞎想,沈承恩走到少年身旁,温声道:“小西,你先去看着如如吧。”
  少年一声不响,只拱了拱手,便向套间去了。
  “如如?”沈柔之偷偷地转头看着他走入套间,虽然是见了面,可连他的长相还没看清楚呢!
  心里越发觉着古怪,却听沈承恩道:“柔柔,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且好好地听着,不要过分诧异,回头我还要告诉老太太跟阖府人等。”
  沈柔之按捺不住:“父亲,到底是什么事?”
  “刚才你见过的小西,还有里头睡着了的玉如,是我带回来的,以后他们就住在府内了,你是长姐,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们,就跟对待珍之沈奥、逸振如眉他们是一样的。”
  沈柔之呆了呆:“父亲,这是、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先向内看了眼,沈承恩轻轻地嗽了声:“他们……是我在外头、外室所生,也算是你的弟弟妹妹。”
  这太石破天惊突如其来了,沈柔之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外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沈承恩看着长女目瞪口呆的样子,手拢着唇又轻轻地咳嗽了声,却笑道:“这样也好,沈奥年纪还小,小西只比你小一岁,以后要是为父有个什么好歹……到底也有人替你撑腰。”
  沈柔之刚刚合起的嘴又开始慢慢张大,她一时竟不知是要为多了弟弟妹妹而震惊呢,还是为父亲这一句叫人无从说起的话。
  沈柔之知道父亲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但是居然不惜诅咒他自己,这实在让沈柔之心里不受用。
  “父亲正当壮年,仕途也是一片坦途,怎么能说这种丧气的话?”沈柔之定了定神,终于开口。
  沈承恩的原配夫人在生下沈奥后不久就病故了,一直都是沈柔之掌家,沈承恩向来很看重自己的长女,所以这件事要跟沈柔之第一个说。
  听沈柔之这么说,沈承恩笑道:“是,是父亲一时口误了,你不要在意。”
  沈柔之却又道:“可是、父亲我有一件事不解。”
  “何事?你只管说。”
  沈柔之望着父亲,疑惑地问道:“父亲刚才说,那个……小西只比我小一岁,那么就是说,父亲在母亲刚刚生下我不久、就有了外室吗?”
  问出这句话,沈柔之自己也匪夷所思。
  父亲沈承恩在她心中从来是个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母亲去世后,也没有再娶,只有两房妾室,也并无偏宠之态。
  如今居然带了两个孩子回来,其中一个又只小自己一岁,这推算起来就有点可怕了。
  沈承恩的脸色有些尴尬:“这……”
  此刻,沈柔之盼着父亲能够否认,但是让她失望的是,沈承恩还是说道:“你说的对,是父亲那时候就、就……有了。”脸上略有点惭愧。
  沈柔之的眉头明显的皱了起来,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侯,里屋传出女孩儿的惊呼:“哥哥!娘!”
  女孩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声音带着哭腔,听着甚是可怜。
  沈承恩下意识要往内走,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他早看出了长女的不悦,便转身小声对沈柔之道:“柔柔,你要怪就怪父亲,他们两个很可怜,他们的娘、已经不在了,我要不管他们……”
  他没说完,只一摇头,便往内去了。
  沈柔之怔怔地看着沈承恩进了里间,听他低低的吩咐那个少年:“去吧。”
  不多会儿,那少年便从里间又走了出来。
  沈柔之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脸色去面对这人,又怀疑他会不会仍去面壁,幸而这次他没有,反而走到沈柔之跟前。
  靠近了才知道,虽说他小自己一岁,可个头却并不矮小,反而比她还要高了。
  外室之子?沈柔之愤愤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看到他的胸口略有起伏,像是在深深呼吸似的,难道他也在紧张?
  然后他唤道:“长姐。”
  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入耳,听着轻而淡漠的,还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微颤。
  沈柔之对这一声很不满意,怀疑少年也在抵触自己,便抬头看向他脸上。
  少年的目光匆匆地跟她一对,便垂了眼皮儿。
  既然他退却了,那沈柔之正好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的少年了。
  嗯……第一眼看来倒是不讨厌,长的蛮好看的样子,事实上是有点太好看了,他的肤色很白,是一种很上乘的雅端洁净的玉白,鼻子很挺,唇大概是因为微微抿着的缘故,显得有点儿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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