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看向牛车,沈余笑着对她点点头,裴蓁蓁便知道,沈余果然是发觉了。
应当是王三郎起身为方宁解围时,他注意到自己,偏偏又在离开时恰好遇到,又注意到马车上裴家族徽,是以猜出自己身份。
裴蓁蓁自紫苏身后走出,眼神淡漠:“既然你家主人盛情相邀,我走一趟又如何。”
“女郎…”紫苏不知她怎么会答应这么无礼的要求,急道。
“你去萧家,告诉舅舅,我在沈家做客,劳烦他来接。”裴蓁蓁对那侍女道,“走吧。”
侍女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忌惮,兰陵萧氏是沈府惹不起的存在,中书令萧明洲更是深受当今信重,权势颇大。
牛车前,沈余坐在车中,居高临下地对裴蓁蓁一笑。
裴蓁蓁挑了挑眉,也不等他开口相邀,干脆地上了牛车。
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盘坐在牛车中,姿态风流,身旁案几上放着各色水果,其中不乏不该出现在这时节的种类。
裴蓁蓁跪坐在他对面的软塌上,摘下幕篱放在一旁,取了一粒杨梅放进口中。
“小女郎安好。”沈余对她的无礼并没有生出怒意,反而笑着问,“这杨梅味道如何?”
“再过两月,应当更甜些。”再过两月,才该是杨梅成熟的时节。
沈余赞同地点点头:“毕竟是违逆天时。”
他拍了两下掌,牛车随即缓缓动了起来。
“不知阁下大费周章,要带我去哪儿?”
沈余觉得眼前的小女郎实在有趣极了:“见小女郎生得好,想聘你回去做夫人。”
若是寻常小女郎,听了这话必定恼怒至极,裴蓁蓁却很是平静:“若你活够了,大可以试试。”
即便裴氏在洛阳城根基不深,也不是出身寒门的沈余能挑衅的,更何况,裴蓁蓁的舅舅乃是中书令萧明洲。
虽然沈余凭着钱财身上也有官职,但在洛阳城众世家之中,他永远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寒门子。
“哈哈哈!好气魄,不愧是萧明洲的从女!”沈余没有生气,反而夸奖道。
裴蓁蓁并不因为他看似温和的态度放松,沈余此人,在任地方刺史时,依仗权柄,暗中抢劫过往商客掠取巨额财物,以此发家。
在沈余日后被夷三族时,这便是其中一宗罪。
能做出这样的事,绝非善类,不可轻视。
“不知沈公今日盛情相邀,意欲何为?”裴蓁蓁不想同他继续周旋,再多说些废话。
“我与小女郎一见如故,想请你去府中做客。”沈余半真半假地说。
裴蓁蓁当然不信他的话,恐怕一见如故是假,想拿自己找乐子是真。
“早听说沈公府上景致乃是请隐世已久的古先生亲自设计,巧夺天工,尤其春景最是美妙,可惜我未有机会亲眼得见。”裴蓁蓁不疾不徐地说道,“今日能得沈公相邀,也算心愿得偿。”
她微微抬头,目光与沈余相接,一瞬间锋芒毕露,毫不退让。
沈余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这裴家小女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如今春意还未完全散去,小女郎前去,尚且赶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蓁蓁还是很强的,就是面对王洵容易智商偶尔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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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牛车在沈府门前缓缓停下,随行的家仆下了马,弯腰恭敬地趴在地上。
沈余站起身,踩着仆人的背稳稳走下牛车。
看见这一幕的裴蓁蓁皱了皱眉,沈余回身见她没有动作,奇道:“小女郎可是嫌这仆人粗鲁,脏了你的足,可要我寻一美婢为你做脚凳?”
听见这句话的家仆浑身一抖。
裴蓁蓁冷淡道:“不必。”
她撑着车厢,跳了下来。
沈余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中多了一分深思。
“走吧,小女郎,随我去瞧瞧。”走到大门前,沈余对裴蓁蓁伸出手。
裴蓁蓁略带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沈府中。
沈余笑着收回手,也不觉得尴尬。
一进府门,只见一条溪流自府外萦回而入,水声潺潺,清可见底。溪流两旁种满桃柳,虽是晚春,仍可见桃花灼灼、柳丝袅袅之景,溪水也因此得名桃柳溪。
抬眼望去,依山形水势建成亭台楼阁,高下错落有致,桃柳溪穿流其间,偶有几尾锦鲤跃出水面,周围几十里,皆是沈府宅邸之内。
“如何?”沈余语气中满是自豪。
为了请山先生来为他设计建造府邸,他可是花了很大功夫。
“果然是人间仙境。”即使裴蓁蓁曾见过无数美景,也忍不住为之惊叹,她带着叹息赞道。
沈余领着裴蓁蓁走上一座高台,自上而下看去,府中景致尽收眼底。
“在此处下棋会友,美景尽入眼中,再有美人挥袖起舞,真是天下第一大乐事。”沈余感叹道。
裴蓁蓁点点头:“沈公的确好享受。”
她跪坐在石桌旁,拿过桌上酒壶,打开嗅了嗅:“果真又是青山醉。”
“旁人要得一壶尚且艰难,沈公这里,青山醉倒是当水喝。”
沈余坐在她对面:“小女郎可听说过,钱能通神,只要有足够多的银钱,这世上有什么事做不到?”
说着,沈余为裴蓁蓁斟了一杯酒。
裴蓁蓁没有动那杯酒:“我看不是钱能通神,而是沈公手段高明才是。”
沈余停住了动作,裴蓁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得了一张酒方,宣称是西域来的美酒,送与几位好酒的所谓名士,有了名声之后,每月只放出寥寥几坛,如此一来,便将这青山醉哄抬出了天价。”
裴蓁蓁勾起唇角:“沈公手段,可真是高明。”
沈余收起了笑,定定地看向裴蓁蓁。良久,才叹息道:“小女郎,你可真是这世上难得的聪明人。”
“世家总自诩高人一等,最爱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过是成全他们,当然,能从中获利,自然是再好不过。”沈余突然凑近道,“小女郎可是要揭发我?”
裴蓁蓁一根手指抵在他眉心:“沈公多虑,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
前世沈余处斩,青山醉的骗局也被揭开,裴蓁蓁身在深闺,也听说一二。
沈余退后,摇着头道:“小女郎啊,如今,我可是真想将你聘作夫人了。”
裴蓁蓁正要开口,抬眼看见沈余身后,忽地笑道:“听闻沈公近来纳了一位如姬夫人,你若娶我为妻,便要先将这姬妾遣散再说其他。”
“不过是些平日里用作取乐的玩意儿,小女郎若愿下嫁,自然随你处置...”
话还未说完,一声泣音传来,沈余错愕回过头,只见到一身月白衣衫的背影远去。
再看裴蓁蓁,她挑着眉对沈余一笑。
“你——”沈余哭笑不得。
“沈公当知道,祸从口出。”裴蓁蓁慢条斯理道。
沈余苦笑一声,他只顾着玩笑,却反而着了这小小少女的道:“受教了。”
“沈公不追上去?当心美人伤心。”
沈余回答:“贵客在此,我岂能因为一个妾室失陪?”
他吩咐人拿过棋盘,要与裴蓁蓁手谈一局。
黑白的棋子都由暖玉制成,裴蓁蓁握着黑子,纤长的手指被衬得越发白皙。
将黑子放在棋盘上,裴蓁蓁淡淡道:“沈公,承让。”
沈余扔下手中棋子,叹道:“小女郎好棋艺。”
“是沈公心不在焉,如何下得好棋。”裴蓁蓁屈指点点棋盘,“若是想去追,尽管去便是,我不会笑沈公的。”
天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遇上自己心尖上的人呢?既能相伴,便该珍惜。
沈余的确心神不定,听她这样说,俯身施礼:“请恕我失陪,小女郎便在府中四处走一走,想去何处,都只管吩咐这些婢女带路。”
待沈余离开,裴蓁蓁走近高台画栏,凭栏而望。不过几年之后,这如画景致便要化作一片焦土。
摇摇头,裴蓁蓁走下高台,这不是她能阻止的,天下没有人能阻止,当命运如洪流倾泻而下,人不过是其中一朵身不由己的浮萍。
“府中歌女都在何处?”裴蓁蓁开口问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我想听支曲子。”
既然来了沈府,就不该白来一回,若是能将方宁带走,也算还了江风池与她的恩情。
*
“原来小女郎也是爱好音律之人。”沈余在府中乐坊寻到裴蓁蓁,笑言。
他吩咐身边女子:“如姬,去见过裴家女郎。”
如姬是个不过二十的美貌女子,一举一动娴静温柔,正是最讨男人喜爱的模样。
她盈盈施礼,身姿窈窕:“妾,见过裴家女郎。”
裴蓁蓁对她点点头,以她的身份,还不必向如姬这样的妾室回礼。
也不知沈余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将人哄好了,倒是好手段。
如姬羞怯一笑,又退回沈余身边。
一旁歌女正唱到精彩处,沈余拊掌叫好,一时兴起:“取我的琴来,如姬你来伴舞,今日与小女郎相见,某甚是开心,且来奏一曲!”
如姬掩唇而笑:“遵郎君令。”
乐声响起,如姬抬手,水袖甩出,腰肢纤细灵活,月白的裙摆散开,仿佛开出一朵含羞的花。
沈余处斩后,昔日众多相识都一心要与他撇清干系,只怕因为与他相熟而被连累,生前奢靡无度的沈余,死后却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无。
最后,是已经不受他宠爱的如姬——听闻那时她已经拿了身契离开沈府,自卖己身换了口上好棺木为他收尸。
为沈余守灵七日后,如姬来到沈府,自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原来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注一)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化用自苏轼《蝶恋花》‘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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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曲罢,沈余意犹未尽地停下手:“如何?”
“不错。”裴蓁蓁点头,“若是哪日沈公落了难,去做个琴师糊口也绰绰有余。”
沈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小女郎,嘴上真是不饶人,也不知将来要嫁个怎样的夫婿才能降住你。”
“这便不用沈公担心了。”裴蓁蓁却不会像寻常少女一样,一听见婚嫁之事便羞恼得不行。
如姬柔柔地依偎到沈余身边:“郎君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欢喜小女郎的。”
沈余挑眉:“你又知道了?”
“往常有客来,郎君可从未亲自为人鼓琴,今日肯这么做,定是将小女郎当做知音。”如姬声音柔媚,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沈余笑着摇摇头,没有反驳,他看向裴蓁蓁:“小女郎,你可有意也奏一曲,若你愿意,这把绿绮琴,便赠与你。”
他说着,拍了拍身前的古琴。
裴蓁蓁这才注意到,沈余弹奏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琴绿绮。
“《西京杂记》云:司马相如作《玉如意赋》,梁王悦之,赐以绿绮之琴,文木之几,夫余之珠。琴铭日:桐梓合精。没想到最后到了沈公手中。”裴蓁蓁垂眼,也不知前世沈余死后,绿绮又流往何方。
沈余抚着绿绮,眸中满是喜爱:“这世上,钱不能办到的事,还是少数。”
“我没有夺人所爱的兴趣,我为沈公奏一曲,沈公将此女赠我可好?”裴蓁蓁看向方宁。
沈余看向方宁,眼神幽深:“不知我府上这歌女是何来历,不仅羊公,连裴家女郎也看中了她。”
方宁捏住衣袖,神情惶然。
裴蓁蓁神色平常:“她曲子唱得不错,何况沈公既能轻易让人取她性命,想来她于沈公并不要紧,赠我也并非什么大事。”
沈余定定地看向裴蓁蓁,一言不发,裴蓁蓁就淡然地面对他深沉的打量,不显丝毫心虚。
良久,沈余笑道:“好,便如小女郎所言。”
他起身,示意裴蓁蓁入座。
纤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裴蓁蓁端坐在琴案前,气质沉静。
风吹动纱幔,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裴蓁蓁拨动琴弦,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她的手在琴上飞快跳动,将曲子推上高.潮。很难想象,裴蓁蓁这样养在深闺的少女,竟能弹出满是杀伐之气的琴音。
琴音越来越快,沈余被掠去了所有心神,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最后的琴音落下,裴蓁蓁停下动作,缓缓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才平复过来。
下一刻,沈余鼓起掌:“女郎的琴艺,叫某觉得,这几十年真是虚度了岁月。”
“沈公谬赞。”裴蓁蓁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袖角,“可值得一个歌女?”
“便是十个也值得。”沈余叹道,“方宁,去收拾行李,随小女郎去吧。”
“冒昧问一句,不知小女郎师从何人,习得这般高超琴技。”
裴蓁蓁眼前忽然出现女子冷漠的脸,她有些失神:“...家师不喜浮名,未曾宣扬技艺。”
沈余有些惋惜:“我还想着上门请教一二。”
“她向来不喜外人。”这便是委婉拒绝了。
沈余最是知情识趣,也不再提。
恰是这时,有沈府家仆来报,中书令萧明洲前来。
这便是来接裴蓁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