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玉声嘶力竭地笑着,任眼泪从脸颊滑落,她从前总以为自己尊贵无比,可原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弃的物件。
她茫然地侧过身,看见了跪坐群臣之中的颜复之,目光交错的刹那,颜复之别过了头。
李常玉脸上是半干的泪痕,她缓慢地走到他身边,声音空茫:“你不是答应了要娶我么?”
知道两人情谊的人不多,其中绝不包括颜父,他阴沉着脸看向幼子。
“...对不起。”颜复之声音干哑,他根本不敢对上李常玉的眼。
“你答应了要娶我!你答应了要与我白头偕老!”李常玉将他拉起来,逼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你不是说,会在朝上向父亲求娶我么?”
“对不起...”颜复之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说不出别的。“常玉,对不起...”
兄长病亡,父母便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承担起大哥的责任,若是尚主,便再不可能担任要职...
他已经害死大哥,不能再叫阿爹阿娘失望...
“那你便要,眼睁睁地看到我和亲匈奴?”李常玉从未这样失望过,她爱的,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么。
她的父亲不顾她的幸福,要将她远嫁匈奴;而她爱的这个人,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李常玉不知道颜复之心中的挣扎,她也不想知道了。
放开手,她回到殿中,环视了在场朝臣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诸位啊,都是大魏的栋梁,可这大魏江山的稳固,却要靠牺牲一个女人来达成,真是好笑!”
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却知道,倘若匈奴真的与大魏开战,岂会为了一个和亲公主而罢手!
她的存在,不过是权利博弈下,一个用来装点矫饰的摆设罢了。
李常玉何等骄傲,她是打马过桥头,看尽满城花的大魏三公主,她不要嫁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男人。
若是她和亲匈奴,日后,她不是魏人,也不是匈奴人,一旦大魏与匈奴交战,她便是无家无国的孤魂!
“父皇,我说过,若是我要嫁,一定只嫁自己喜欢的人。”李常玉勾起一个笑,显出十分的凄婉。
她总是明媚如朝阳,李炎宠爱她,也正是因为她于深宫之中,鲜有的那份蓬勃生命力。
李炎忍不住站起身:“玉儿,父皇...”
他想说,自己是爱她的,想说,和亲匈奴也未必那么糟,那匈奴王子或许正是她的良人...
可是李常玉不想听了,她摇着头,向一边退去:“若是匈奴要娶,便让他们——”
雕着蟠龙的金柱矗立在太极殿中,李常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前撞去。
“娶一具尸体吧!”
李常玉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鲜血从她头上、口中喷涌而出,仿佛要将身上月白的素衣都染作她最爱的绯红。
谁也没想到李常玉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举动,她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凋零在最好的年岁。
李炎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身边的老太监及时扶住,他便要直接摔个实在。
“不——”颜复之凄厉的嘶吼回荡在太极殿上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李常玉抱在怀中。
“常玉...不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他摇着头,“你不要死...”
李常玉望着太极殿金色的穹顶,眼神空茫。
她看见颜复之满是惊惶的脸,他的泪落在自己脸上。
她想说,不必哭了。
我从前见你,心中只觉得欢喜,可现在,我再也不想见你。
你不必哭,最好快些忘了我,因为,我也不会再记得你。
李常玉张开嘴,口中的呢喃却没人听得清,她以为自己说了很多,可留在这世上的,未有只言片语。
“玉儿!”李炎捂着心口,喉头一甜,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女儿会以这么决绝而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血液染红了太极殿的地面,王洵唇色苍白,剧烈的疼痛侵袭他脑中,无数的记忆碎片涌现,很多年前,好像也有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他眼前,一样的惨烈决绝。
大明宫外,王父回过身,却见幼子直直向他的方向倒了下来。
王三郎接住幼弟,几个兄弟齐齐围上来,只见王洵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王父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立刻回府,此事不可传扬出去!”
*
偏厅之中,裴蓁蓁手中茶盏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你说...什么...”
紫苏低着头:“前院传来的消息,今日,三公主于太极殿,撞柱而亡。”
“为什么?”裴蓁蓁无意识地按住桌面,她并不记得有这一件事,常玉...
她想起初见时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的少女,只觉心乱如麻,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那日之后,李炎便病了。
后宫中,羊皇后素来是不管事的,最后操持李常玉丧礼的,便是她的生母顺妃。
丧礼并不盛大,李常玉拒婚自尽,于李氏皇族,并非什么光彩的事,还狠狠打了匈奴人的脸。
这丧礼,便一切从简。甚至关于她的死,都未曾有消息流传开,成了秘而不宣的事。
终归只是死了一个公主而已。
裴蓁蓁到芳仪殿时,风吹动高高挂起的白色灯笼,异常凄凉,这里原是李常玉的寝宫。
但在门外,却有人拦住她的脚步:“裴家女郎...”
裴蓁蓁抬头,少年脸色惨白,眼中满是红血丝,似乎多日未眠。
是颜复之。
那便不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入眠。
裴蓁蓁沉默地看着他,颜复之弓着腰,姿态放得很低:“请女郎替我,将这封信燃在常玉灵前。”
“你若有话对她说,该自己去。”裴蓁蓁冷淡道,她已经得知事情始末,对眼前这人,实在升不起丝毫好感。
颜复之不敢,他连求娶李常玉都没有勇气,又怎么会有勇气去她灵前祭拜。
裴蓁蓁不再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颜复之还弓着腰,秋风中,身形瞧上去那般伶仃。
殿中是女尼低沉的诵经声,裴蓁蓁取了三支香,敬在灵前。
李常玉的棺柩就在殿中,那个明媚动人的姑娘,沉默而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
一滴泪从裴蓁蓁脸侧滑落,未曾叫人注意。
“蓁蓁。”上了香后,王瑶书和桓露便迎了上来。
桓露红肿着一双眼,见了裴蓁蓁,眼泪便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阿玉...阿玉...没了...”
裴蓁蓁只能拿了帕子替她擦着泪,轻声安慰。
王瑶书一贯是没什么表情的,但眼中的悲意谁都瞧得出。
好半日,桓露终于止住泪,裴蓁蓁和王瑶书带着她到一旁,喝了两杯茶水,缓过情绪。
“十三郎呢?”裴蓁蓁未见到桓陵的身影,只觉不该。
桓露摇头:“自知道阿玉的死讯,便没有回过府。”
“身在琅琊的祖父不知何故招了七哥前去,便只有我替他在阿玉灵前上一炷香。”王瑶书沙哑着声音道。“十三哥大约是不能接受吧,他和阿玉...”
桓露用力眨了眨眼,吞回眼泪:“倘若阿玉欢喜的,不是那个颜复之便好了,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如十三哥娶了她...”
谁也不明白李常玉为何偏偏对颜复之死心塌地。
可感情的事,又有谁说得清?
不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在殿外遇见了颜复之。”裴蓁蓁道。
桓露变了脸色:“他还敢来!”
她便要出去,将颜复之赶出大明宫,不叫他扰了李常玉灵前的清净。
裴蓁蓁拉住她:“阿露,他不会进来的。”
倘若他能有这般勇气,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王瑶书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一夕之间,那个与他们策马同游的少女,便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首。
脚步声响起,裴蓁蓁三人齐齐转过头去,殿门外,桓陵披散着发,身形落拓,缓缓走进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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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桓陵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眼神却很是清明,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中握着鲜红的衣裙。
那抹红色, 与一片缟素的灵堂格格不入。
顺妃抬起头, 满目疲惫,短短几日,仿佛苍老了不止十岁。
“娘娘,我来迟了。”桓陵站在她面前, 半跪下身。
顺妃木愣愣地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你来了...阿玉定是很高兴的...”
声音轻得, 似乎被风一吹便会散去。
桓陵笑了笑,起身走到棺柩旁,突然抬手,一用力,将棺柩打开。
“你干什么?!”跟在顺妃身边的老太监再也忍不住,高叫道。
桓陵并未理会他, 棺柩之中, 李常玉安然睡着, 额上伤口已被洗净, 一身素白。
看着她, 桓陵展开手上鲜红的衣裙, 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浴火而生,即刻便要展翅飞出。
为李常玉披上红衣,桓陵轻声道:“你终于,自由了。”
“岂有此理!”老太监颤着手道, “这简直是有违礼法!娘娘...”
自古以来,从未有着红衣入葬的规矩!
桓陵已经转过身,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径自走出殿外。
顺妃轻笑一声:“礼法?我的女儿都没了,我还管什么礼法呢?”
桓露通红着眼看着桓陵的背影:“十三哥,是喜欢阿玉的么?”
那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同那颜复之在一处?
“许是喜欢的,只是这喜欢,还不够深。”裴蓁蓁轻声道,世间情爱,谁能说得清呢。
便如她和王洵,她从未想过,原来有一日,这人竟会被她放在心上,成了弥足轻重的存在。
*
数日之后,桓家马场旁。
山林幽寂,未曾刻字的石碑伫立林中,落叶铺了满地,秋意萧瑟。
“没想到,娘娘真会同意将阿玉葬在这里。”王瑶书叹着气,将香敬在坟前。
这是裴蓁蓁建议的,与其等到洛阳城破,尸骨葬于皇陵被辱,不如将李常玉葬在这里,她应当,也会高兴的。
只是要这么做,必要有顺妃同意才可,否则根本遮掩不住。原本以为以顺妃温柔怯懦的性情,是不会同意,但她竟然立刻应下了。
如此,便有了今日在此祭拜的一幕。
桓露显得比往常沉默许多:“没了阿玉,娘娘反而刚强许多。”
裴蓁蓁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便不说了。
桓陵提着酒坛,揭了酒封倒在坟前:“往常总是贪杯,今日可以喝个痛快了。”
“阿玉,再见。”
他摔了酒坛,抓起一把纸钱一扬,白色的纸片纷纷而下。
桓陵转身,姿态洒脱:“阿瑶,你七哥还未回来么?”
王瑶书摇头。
“可惜了,原想走之前见他一面。”桓陵笑着,神色与往常无异。
“你要走?”裴蓁蓁皱了皱眉。
桓陵点头:“四处走走,洛阳城中待得太久,实在乏了。”
裴蓁蓁直视着他:“你是在逃避么?”
她问得很不客气,桓陵却未生气:“不,我只是不想再做桓家十三郎。”
他要做桓陵。
桓家,洛阳,都再不能困住他。
“想好了么?”裴蓁蓁又问。
桓陵点头:“想得再清楚不过。”
裴蓁蓁微微笑了:“那就好。”
桓陵对她俯身下拜:“此别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蓁蓁,你和七郎有幸相识相知,便珍重眼前人吧。”
“希望你我等人,数年之后,还能再聚首。”裴蓁蓁敛容,俯身回礼。
大乱将至,又有何人能幸免呢?桓陵及时离开洛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琅琊。
王九真迎上从房中走出的白发老人,神情急迫:“如何?”
老人叹了声气,缓缓摇头。
王九真立刻急了:“您这是什么意思?!七郎究竟是怎么了,别光是摇头啊!”
那日朝上,李常玉触柱而亡,出了宫城,王洵便失去意识。
回到家中,府中数位名医为他诊治,却未曾发现任何问题,金针刺穴,王洵仍是昏迷,不见醒转。
眼见他呼吸微弱,却未有任何病症,王父只得叫人每日为他灌下参汤续命,又安排王九真亲自护送他回到琅琊,请荣养在老宅的神医出手。
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对王洵暗中下手,王父便严令府中上下不得泄露此事丝毫。
“七郎这病实在奇怪,我也未能诊出端倪,他仿佛只是睡着了。”老人皱着眉,神色凝重。
他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却未见过王洵这样的症状。
“怎么可能?”王九真眉头紧锁,“哪有人一睡半月的道理?”
老人点头:“是啊,实在蹊跷。”
“不知是谁敢对我家七郎下毒!”王九真恨声道,眸中闪过杀意,“若叫我抓到是谁,必将他千刀万剐!”
房中,王洵安然躺在床榻之上,沉沉地睡着。
*
大明宫中,黄昏时分,太子宫殿。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拂过铜镜,太子妃徐氏没有回头:“陛下的病还没有好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