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欢聚在一起,吃吃笑笑,痛饮一番,直到沈晚夕说出正月底要离开的事情,钟家老两口和钟大通夫妇才僵了笑容,“怎么要走了?”
沈晚夕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权力中心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了,知道得太多对他们不算是好事,于是与云横对视一眼,笑道:“云横功夫那么好,力气那么大,我想让他出去闯一闯。”
钟叔这才笑说:“也是,云横这一身功夫在山里做个猎户太可惜了!倒不如去军营里打个滚,来日阿夕就是将军夫人了!”
沈晚夕点点头:“我正是此意。”
云横不置可否,抬手举杯敬了钟叔一杯酒。
钟叔和钟大通都觉得这是条好出路,甚至开始想象未来云横身披战甲的模样,只有花枝拉着沈晚夕的手,眼里隐隐藏着担忧:“军营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你可要见不着他了。”
沈晚夕鼻子发酸,覆上她的手,强扯出一个笑来:“好姐姐,我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你们,来日不管好与不好,我都得回来听孩子叫我一声干娘呢。”
花枝咧嘴一笑,摸着肚子道:“好,往后我家娃娃要有将军夫人撑腰了!”
饭后众人恋恋不舍说了好一通话,直到怀着身子的花枝实在困倦了,云横和沈晚夕才送走了钟叔一家。
回来之后,两人将屋内烛火尽数点燃,而后窝在堂屋守岁。
沈晚夕累了一天,此刻已是强撑着睁圆了眼睛,直到戚然敲门进来有事禀告,她才立时消去了困意。
云横那位嫡亲的五妹妹,益州侯的五姑娘魏眠,要来商州过上元节了!
第66章 魏眠
爆竹喧天, 千门箫鼓,春节到上元这段时间是整个商州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华灯罗列宛若星河,照亮了整个暗蓝的天空。商州长街之上人潮熙攘, 绣车盈路, 而宵禁从一更延迟到三更,即便到夜里亥时也是喧闹声不已。
夜晚无论是酒楼茶馆还是寻花巷陌,皆是玉漏银壶觥筹交错,嬉笑之声此起彼伏, 佳人身上的香雾升腾,漫过头顶的苍穹,将整个商州笼罩在无边的旖色之中。
十七岁的商州六公子刚从大理寺回来, 迎着满天星雨,又自请去巡防薄弱的城楼驻守,冷清端肃的身姿瞬间与世间的乱芒涌动隔绝开来。
他的到来仿佛一颗沉心丸,令稍稍松懈的巡防官兵立刻打起了精神,褪去了困意,而方才嬉笑声中的几个兵卒也瞬间敛了神色, 悄悄闭嘴。
上元前后, 云境十三州加上外邦人皆往商州涌来, 城门口若不严加盘查, 只怕能混进奸细, 因此需要看守城门的官兵一一查验路证方可放行。
城楼上那位始终目光如炬, 脸色严峻,如此底下的戎装卫兵也丝毫不敢懈怠,稍有可疑之人便要拿过去问话,问到毫无破绽才肯罢休。
临近子时,长街的熙攘声渐弱, 城楼过往之人也慢慢稀少。
身边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哈欠。
裴肃皱起眉,神色也更加严肃起来。
遥见城外辘辘而来一辆贵丽奢华的金色蓬顶马车,两匹油光水滑、外形俊美的西域名马带路,窗牗的帷裳的金线银丝格外晃目耀眼,悠扬悦耳的铃铛声摇摇入耳,霎时间打破了城外四野的宁静。
子时的更漏声一响,裴肃立即挥手冷声喝道:“关城门!”
一旁的守卫犹疑了一瞬,虽然底下这一看就是贵人的车驾,且只差片刻便可进城,但身边这位是法度极严、律人律己的商州六公子,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徇私枉法和情有可原这回事。
厚重的“吱呀”声从城楼下传来,与此同时,马车里倏忽钻出一个身着石榴红提花缎面交领长袄的姑娘,看着腰肢纤纤不堪一握,可身姿竟格外矫健,三两下从马车上跳下,又飞身跃起跨上一匹枣红色的漂亮马驹,扬鞭一甩,马蹄扬尘,直直向城门飞驰而来。
“等一下!驾——”
清泠激越的女子声音从飘渺的风声中倏忽传至耳边,带着一种悦耳的娇脆感,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同刺进城门的吱呀声里。
“轰”一声!城门阖上。
裴肃眼皮跳了一下,过后神色夷然如常。
城楼上的人不确定女子进来了没有,忙低头往下看,没想到那女子果真马上功夫极好,竟赶在城门关上的前一刻冲了进来!
那满身绚丽的女子此刻摇着马鞭朝城楼上挥手,语声恍若玉石撞击,“裴肃!我认得你,你给我下来!”
听到这话的士卒太阳穴突突地疼,众人皆深深吸了口凉气,悄悄侧首去看那面色清肃的六公子。
城门风大,晃着零星灯火的夜幕之下男子长身玉立,清逸绝尘,但好像在女子那句无比轻佻的逗语下微微红了脸色。
一盏明灯引着他缓缓下了城楼,而至那明丽耀眼的女子跟前终是指尖一晃,熄了烛火。
怪她明亮如星河,比这商州城未尽的灯火还要耀眼。
女子勾唇一笑,恍若漫天银辉只落入一人眼眸,她并未下马,在清瘦肃立的六公子面前显得格外高高在上,流光溢彩。
裴肃虽未见过真人,却仔仔细细端详过她的画像,俏丽的五官美得极为张扬,一颦一笑比春花秋月还要烂漫。
于是微微躬身施了一礼,“五小姐。”
他恭敬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魏眠将手中的僵绳收紧一些,高昂起头,望向城门间微小的缝隙,道:“我的车驾还在城外,你遣人带他们进来!”
裴肃错开女子灼然的目光,眼睫低垂,心中错乱几分,但神色依旧平静如常:“三更关城门,这是规矩,五小姐要进城门也要有路证才是。”
魏眠摸了摸衣袖,幽幽叹了口气,秀眉微蹙道:“我来得匆忙,哪里有功夫问底下的人要路证?裴肃,你帮我想想办法?”
末尾一句柔如搀蜜,又似逗弄。
裴肃微微一惊,事实上他早知魏眠身上没有路证,却也并非故意那样说,只是律法当前,加之心中一丝紊乱,那话就莫名从口中冒出来了。
而方才,她那是在求他?
他神思也顿时失了一丝清明。
若按律法来,没有路证直接闯进城门,轻则押入大牢听候发落,重则砍去脚趾,或当场击毙也是有的。
此刻他实在是有些进退两难了,若是不放魏眠的车马进来,她便取不到路证,若是放进来,又需重新打开城门,横竖都不合规矩。
但看魏眠的神色,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一晃神的功夫,她已翻身下马,朝他步步走近,身上金线所绣的图案明晃晃地闪了他的眼,到面前时,她抱胸而立,僵绳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极度美好的雕塑:“路证进不来,我又犯了你的规矩,你当如何?”
她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但绝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蛮横无礼,这一点,他在看她画像的时候就深深体会到了。
益州五姑娘家世显赫,雍容华贵,算得上是这云境十四州最尊贵的姑娘。
魏眠打量着他盔甲下清隽无双的面容,不禁抿唇一笑。
爹爹诚不欺人,画师也非信手胡画,这商州裴肃的确是俊朗清逸、一表人才的好模样,为人嘛,倒也是沉稳持重,不卑不亢。
“还不错。”
她低声喃喃,虽说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却无端令人摇曳了心旌。
顷刻,她又故意走近,离男子仅有一拳之距,而后抬眸望向他,唇角挂了一丝浅笑,低声试问:“你不是要抓我入狱吧?”
兰息轻吐在他下颌,裴肃垂眸恰好对上她明朗动人的双眸,一瞬间全身僵直,不敢呼吸。
却听女子低笑两声,恍若银铃,抬起娇瘦的下巴轻笑道:“逗你的,今日我去你府上住可好?你好好看着我,就跟守大牢一样,免得出岔子,嗯?”
裴肃沉默半晌,心中好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敛息道:“小姐尚未出阁,如此恐不可规矩。”
女子却噗嗤一笑,宛若娇花:“我此次来商州有三个目的,一个自然是来寻我那失踪了五年的兄长魏钦,顺便来逛一逛你们商州的上元节,再有一个就是来瞧瞧我未来的夫君,来此地可是我爹爹授意的,裴肃,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裴肃微微愕然。
这益州五姑娘,父亲从前在漱玉斋提过,还问他觉得如何,当时他未答话,回来之后却忍不住私下找人要了魏眠的画像。
原本他就心觉不可能,那是益州光芒璀璨的嫡女,而他不过是商州侯的一个庶子,哪里敢奢望娶她进门?
再看到她光华流转、浮翠流丹的姣好模样,他心跳隆隆,再也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庶子之身,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没有些手段是不行的,他只能靠姨母从相山镇带出来的两张画像去示好云境更为强大的州郡。
确切地说,在遇见她之前,他是心思不纯的。
今日见她之后,他便愈觉自己的黯淡与卑劣。
沉默良久,他低声道:“裴肃不敢高攀。”
“高攀?”
魏眠轻哼一声,也不气恼,反倒是随手将马鞭塞在裴肃手中,轻巧地侧身负手而立,一边踱步一边道:“是高攀了,不过你得知道,我乃益州嫡女,这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娶我都是高攀,所以你也不要有任何的负担。”
她顿了顿,望向城门外的天空,扬声笑道:“如今我兄长将归,益州只会比以往更为强大昌盛,抛却这个不说,裴肃你今日见了我,就没有对我心动吗?”
暗夜中灯火的间隙里,裴肃只觉她肌肤白得灼目,比头顶那弯亮月还要莹润生辉,寂静的晚风里将她额角鬓发吹得蹁跹不定。
恰如他动荡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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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屋。
月色朦胧,氤氲生光,只是格外清寒一些,不若人间的灯火温暖人心。
过节吃得比以往更好,加之先前沈晚夕准备了不少食材留着过年,如今知道正月底就要离开,这些食物不吃完也是浪费,于是一部分送去了客满楼,结完工钱后沈晚夕好好向店掌柜道了个别,回来后打算半个月内将剩余的食材全部消灭。
沈晚夕一边啃着酱骨头,一边听戚然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益州五姑娘的光辉事迹,比如抽过欺压良民的恶汉鞭子,剁过猥亵女娃之人的命根,还无情拒绝过丰州的世子。
戚然说得神采飞扬,几乎是三句一个小高潮,五句话一个大高潮,听得沈晚夕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从前她也听过这益州五姑娘的名声,天生娇女,目空一切,但却不似云境其他州郡的世家女子那般常常被人提及。
那时秋娘同她说了一句话,她到如今都记得清楚。
益州侯的嫡女是不需要用联姻来巩固益州势力的,因为她就是势力本身。
所以不需要像她们一样,在媒人口中像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又或者像个苹果一样,滚到谁脚边就是谁的。
魏眠嫁给谁,只凭她自己的喜好罢了。
沈晚夕下意识瞅了一眼云横,小声羡慕道:“你妹妹真厉害。”
云横垂眸下去,不置可否。
魏眠是很厉害,可沈晚夕心里想,她之所以能这样活得这样风光恣意,是因为身后有一个兵强马壮的益州,而这强大到不可复刻的益州,是云横带领万千将士出生入死打下来的。
她的云横,才是这天底下最最厉害的。
心里一高兴,夜晚在床铺上她又主动勾住他脖子,腼腆地亲了几口,而男人当即俯身上来,又让她见识了浑身被马蹄碾过的滋味。
事毕后,他安整好泪眼惺忪的小姑娘,自己下床默默饮了一杯茶,整理着微微缭乱的思绪。
这些日子戚然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他虽没有主动记起,可他在脑海中将这些千头万绪整理成一张完完整整的网,隐隐有拨云见日之感。
仿佛只差一个契机,便可以将所有的记忆翻腾出来。
只是不知,那样的契机何时才能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云横恢复记忆倒计时了,益州还有一小段写一下,篇幅不会太长,基本上就是手撕坏人和甜甜的爱情啦!
第67章 兄妹相见
上元将至, 魏眠还迟迟未到。
沈晚夕激动又雀跃,她期待见到小姑子,可时间拖得越长, 她心里就越是紧张。
每日还想着小姑子来做点什么菜招待, 若是那姑娘格外跋扈骄纵,一言不合便掀了她的桌子,砸了她的菜……
“我不能输!”
她下意识将这句话说出口,云横恰好走到门口微微一怔。
瞧见小姑娘一边蹙着眉, 一边剁排骨,一刀比一刀响亮,仿佛偏要与那案板置气似的, 煞是可爱。
淡淡的笑意从眼底溢出,他耳边似乎听到些动静,立即转头望向窗外。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人几马从密林中远远驰来,溅起的尘土足足有一人高,似要将这静谧的山林踏个窟窿。
沈晚夕也听到了马鸣声, 连忙放下手中菜刀跑到门口去看, “是小……是五姑娘到了吗?”
云横皱了皱眉看着竹门外的密林, “前几日不还小姑子长小姑子短的, 怎么人一到就改口了?”
他侧过头来,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道:“戚然说我从前喊她小眠,你也这么喊便是。”
沈晚夕讷讷地点点头,可心里虚得很,即便她还是沧州那个沈三姑娘,也不敢直接喊益州嫡女的小名啊!
云横仍是一脸的平静无澜, 见她眼底有怯,默了半晌还是握住她的手,定声道:“如今你是她嫂子,论规矩她该拜你,而你是我魏钦的妻子,便是天下人伏在你脚底,你也当得,明白吗?”
沈晚夕眨了眨眼睛,微微一愣才发觉他方才说的“魏钦”,而不是“云横”。
那一刻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除了对她的情意,更多的是纵横云境的王者霸气。
这种气势,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是她常常茶馆里耳濡目染听来的,甚至比话本里说的那些溢美之词更加生动。
她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地牵紧了他的小指。
竹门外骏马绝尘而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对风姿卓然的男女。女子外披织锦镶毛斗篷,里头一身茜红色的骑装艳彩动人,纵马扬鞭,裙袂飞扬,看上去英姿飒爽。而身边男子骑一匹黑色骏马,单手持缰绳,另一手握长剑,也是难得的清冷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