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赶紧应道,“小的明日就让府中换了。”
赵江鹤没有说旁的,继续往慈住苑去。
小厮亦为难,“大人,苑名当唤什么字好?”
赵江鹤面无表情,“问夫人。”
小厮脸色微妙了一翻,而后应是。
大人这是不满之意应是冲着夫人去的,夫人安排的住处,大人只负责告诉夫人,他不满意,让夫人自己拿主意,夫人还需掂量这苑名。
这不满之意不盛,却够让夫人吃上一壶。
小厮心中唏嘘。
“现在就去。”小厮尚未回过神来,又听大人沉声吩咐着一句。
现在?小厮有些懵,已经入夜了,先不说打搅夫人,便是入夜了,要上哪处换牌匾去?
赵江鹤继续道,“告诉夫人一声,她便是连夜也要将牌匾换了,明日阮家的人来,是来看笑话的不成?”
小厮倏然会意。
大人心中惦记的是明日阮尚书家中郁夫人来官邸一事。
此事是要事,小厮不敢耽误,当下就往夫人苑中快步小跑去。
赵江鹤却在三省苑外驻足良久,心思似是去到很远。
直至他离开,苑中也一直无人出来迎候,应是伺候的人不多。
苑门口的灯光昏暗,又与慈住苑的灯火通明相形见绌。
她惯来喜欢热闹,最怕清净。
越是清净之处,便越是要折腾热闹些。
若是不如她意,还要闹上几回脾气。
她脾气又向来不好,还需哄,还不好哄。
更尤其怕黑,入夜了也要在屋中点上几盏灯,灯火通明才能安稳入睡。
……
赵江鹤眸间氤氲。
恰逢苑中粗使的老妈子出来,自顾着走着,临到苑门口,忽然见大人立在此处,当即吓得跪地不起,“大人!”
赵江鹤敛了眸间情绪,低声道,“这苑中是不住人吗?”
老妈子吓得哆嗦,“住……住……大小姐住苑里。”
赵江鹤沉声道,“住人还黑灯瞎火做什么!”
老妈子当即胆颤心惊,磕头认错,“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直至赵江鹤走远,老妈子都不敢起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点灯!
……
慈住苑门口,值守的丫鬟见了他,赶紧上前福身问候,赵江鹤伸手示意她噤声。
这苑中伺候的丫鬟都会意噤声。
老夫人正同大小姐在外阁间训话,房门是阖上的,屋檐下灯火通明。
外阁间内的光束,映出两道身影。
赵江鹤踱步上前,近处的丫鬟屈膝行礼。
外阁间内有训话声传来,赵江鹤低眉,轻声问道,“大小姐来了多久了?”
丫鬟心中颤了颤,支吾道,“一个时辰左右……”
赵江鹤脚下顿了顿,转眸看她。
丫鬟也赶紧低头。
赵江鹤心如明镜,“母亲说这么久的话也累了吧,有没有换茶水?”
丫鬟知晓瞒不住,低声道,“老夫人是方才才来训话的,大小姐先前是自己一人在屋中呆着的。”
赵江鹤淡声追问,“怎么个一人呆法?”
丫鬟吓得心中失了准则,不敢看他眼睛,便赶紧跪下,“老夫人罚大小姐在外阁间中跪着……大小姐先跪了一个时辰……老夫人才来训话的……”
丫鬟一口气说了个实情。
大人本就是乾州知府,掌管州府之事,也过问州府的大案要案,会识人辨色。
方才的话,分明是不着声色的盘问。
丫鬟是府中早前的老人了,旁人不知晓,她知晓,所以大人方才也是寻的她问话。
赵江鹤沉声道,“去给老夫人端杯新茶来。”
丫鬟连忙应是起身。
赵江鹤抬眸看了看屋内,眉头微微皱了皱,正好听到屋中,老夫人开口训斥,“莫以为长在庄子上,从小没人管你,如今回了官邸中就不服管了!连你母亲也敢顶撞,你一日还未出嫁,还是赵家的女儿,就应当好好听你母亲的话。你母亲让你明日说自请住在庄子上,给你生母消孽障怎么了?哪个病死的人不是一身孽障?!你这做女儿的,你生母就留下你这么一个女儿,自请去庄子上给母亲消孽障哪里不对!你母亲都替你周全了,免得你明日在阮家面前难堪,你倒是同你母亲顶撞上了,莫不是非要让阮家知道你是个养在庄子上的大小姐,你自己心中就舒坦了?!”
赵江鹤微怔。
外阁间中,赵锦诺温声道,“孙女并未顶撞母亲。”
赵江鹤抬眸。
她声音平和,不急不恼,却似蕴含足够的笃定与淡然,“孙女回官邸的时间虽不长,却知晓要孝顺祖母和母亲,不忤逆家中。但我娘亲是生我时,伤了身子,渐渐不好,后来病逝。她不是孽障缠身,是因为生我,若要说孽障,我才是娘亲的孽障……”
“你!”老夫人语塞。
赵江鹤亦垂眸。
赵锦诺继续道,“我是娘亲唯一的女儿,不会在旁人面前说娘亲的妄语,还请祖母念在锦诺年幼失母的份上,体恤孙女心中执念。”
赵锦诺言罢磕头,不卑不亢。
老夫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她。
赵江鹤缓缓抬眸。
性子,脾气,都像极了她母亲。
“你这……”老夫人应是想动怒,赵江鹤适时推门而入。
外阁间的门,“咯吱”一声推开。
老夫人怔住,先前临到喉间想动粗口的话,兀得咽回了喉间,有些迟疑得看向赵锦诺身后的赵江鹤。
老夫人脸色有些微妙,终是故作淡定,说了声,“回官邸了?”
赵江鹤拱手,“儿子回来迟了,母亲勿怪。”
老夫人心中唏嘘一声,面色微缓,“州府中琐事繁忙,你一路辛苦了,明日来见我也是情理之中,何必赶在这个时候?”
赵锦诺心中顿了顿,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父亲。
她其实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小时候的事情亦记不得了。
方才的声音很是陌生,她不觉想回头看看父亲的模样。
赵江鹤正好抬眸看向老夫人,温声道,“诺诺娘亲去世得早,又在庄子上,不似家中有母亲处处照看着,循规蹈矩,母亲便不必同她计较了吧……”
赵锦诺望着身后那个身着官服,风逸俊朗,似是四十上下的模样的中年男子,听他口中唤的那声‘诺诺’。
赵锦诺心中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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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女
从慈住苑出来,赵锦诺一直跟在赵江鹤身后。
不近不远,似是恰好隔了半个身影的距离。
父女二人都没怎么说话。
赵锦诺低着头,没有看他的背影,而是看沿途的灯火在青石板路上投下身前父亲的影子。
她其实对他并无太多印象。
宋妈妈早前提及父亲的好的坏的,她在心中其实都对不上父亲的模样,直至方才在祖母处,他替她解围,她才慢慢打量他。
宋妈妈说过,父亲早前同娘亲很好。
但娘亲过世后,父亲对娘亲的好,似是没有多留一分给她。
今日在祖母苑中,见到祖母对父亲的态度,亦心知肚明,这些年,父亲若是想要接她回府,不必等到眼下。
她自幼长在庄子上,本就是父亲默许的……
父亲不喜欢她。
方才维护她,也明显疏远。
亦如当下,有意同她拉开些许距离。
赵锦诺心底澄澈,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没有开口说话。
她也不知可是父亲知晓她跪了一个时辰的缘故,当下她都有些发软,他双手背在身后,似是也特意走得不快。
父亲在,杜鹃和海棠不敢上前,都远远都跟着。
赵锦诺一路都在避开他的半截影子,不想踩上。
最后,赵江鹤忽然放慢脚步,尚在避影子的赵锦诺险些一头撞上,赶紧朝他福了福身,轻声道,“父亲。”
轻声细语,礼数周全,亦恭敬有佳。
却如同在唤一个外人,并不亲近的叔伯长辈。
赵江鹤眸间微敛。
似是意外,又并不意外。
由得这一幕,父女二人算是并肩。
“新沂来乾州,路上走了多久?”赵江鹤似是漫不经心问起。
许是先前沉默太久,他特意寻了话说。
赵锦诺低声应道,“马车走了十二三日。”
“路上顺利吗?”他又问。
赵锦诺颔首,“顺利。”
她说话,赵江鹤一直瞥目看她。
长大了……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模样,如今挂在脸上的婴儿肥已退去,愈发生得同她娘亲一个模样。
他方才在慈住苑见她回头时,整个人都怔住。
仿佛看到她娘亲回眸看他。
她们母女,犹若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就连先前的脾气和性子都一样,除却偶尔说话时的声音和神态,判若两人。
只是他不说话,赵锦诺亦似拿定了心思不开口……
是心中有怨气,却懂得自小收敛。
她的性子比她过世的娘亲更好……
慈住苑到三省苑的路不长,眼下,似是已行至三省苑门口。
赵江鹤抬眸看了看门口‘三省苑’几个大字,淡声道,“家中孩子多,长辈难免偏心,勿怪你祖母和母亲。”
他驻足,赵锦诺跟着驻足,只是听到他口中这句,赵锦诺眸间还是微微滞了滞,‘乖巧’应了声‘是’。
赵江鹤尽收眼底,却不戳穿。
“阮奕的事,祖母和母亲同你说了吗?”赵江鹤唤了话题。
只是忽然说到阮奕身上,赵锦诺还未从方才的神色中出来,遂摇头道,“祖母和母亲只说是,明日郁夫人会来官邸,让我谨言慎行。若是郁夫人问起庄子上的事,要说这些年在庄子上给母亲消除孽障……”
其他方才父亲应当都听到的,赵锦诺亦点到为止。
赵江鹤凝眸看了看她,当初放宋妈妈在她身边,是因为宋妈妈是个心思单纯的,但她却是聪慧,亦懂察言观色。
反倒将宋妈妈和庄子上的人照顾很好。
赵江鹤敛了目光,避过她方才的话,转而道,“这门亲事,是你娘亲在世时订下的,不是你祖母和母亲的意思,……”
赵锦诺微微敛眸,修长的羽睫眨了眨,掩了眸间情绪。
父亲的言外之意,是让她勿怪她们。
赵锦诺遂才抬眸看他。
见赵江鹤也看她,只是拢着眉头,声音略微有些发沉,“阮奕早前,的确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在京中这一辈里也屈指可数,只是……前两年从马背上摔下来,痴傻了……”
赵锦诺愣住,她早前是想过阮家的小儿子许是出了意外……可能是缺了条胳膊,亦或是断了条腿,再就是……她连那方便的隐疾都想到了。
却未曾想过,会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
赵锦诺眸间淡了淡,她终于知晓为何祖母和母亲,还有眼前的父亲会将她从庄子上接回来了……
早前阮家是同赵家哪个姑娘订的亲,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阮家的小儿子已经傻了,不能让赵家的掌上明珠,赵琪嫁过去。
家中许是头一回庆幸,庄子上还有她这个女儿在……
便不必让祖母,父亲,和王氏再为难。
是啊,家中孩子多,长辈难免偏心——但偏心并非只是祖母和王氏,最偏心的,是做父亲的他。
赵锦诺敛了眸间情绪,温声道了句,“女儿,知道了……”
除却刚听到呆傻二字时候的震惊,而后近乎没有波澜。
不愠不怒,不哂不嗤。
赵江鹤目光踟蹰。
赵锦诺却朝他屈膝行礼,“父亲留步,女儿回苑中了。”
赵江鹤略微颔首,目送她的身影回了苑中。
杜鹃和海棠亦跟上。
“诺诺……”赵江鹤忽然开口。
赵锦诺缓缓转身,“父亲……”
杜鹃和海棠也怔住。
赵江鹤喉间咽了咽,沉声道,“阮家是户好人家……”
赵锦诺看了看他,蛾眉不觉微微拢了拢。
有一瞬间,她恍然觉得父亲是关心她的……
只是在庄子上的十余年里,她一直都在幻想父亲有一日会来接她回府,也幻想过父亲至少会来庄子上看她,更幻想过父亲许是有苦衷的……
但慢慢长大,慢慢懂得了辨认,便也慢慢看清了事实。
她不是幼时被糖葫芦一哄就好的小丫头片子,亦不是一句若有似无,却仿佛关心的话,就能被抚平心中十余年的空缺……
阮家再好,阮奕却是傻的。
她不是自幼被赵家捧在手心长大的,她有一颗当笑则笑,当哭则哭,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的‘铁石心肠’。
赵锦诺朝他福了福身,唇畔莞尔,声音温和,远远道,“女儿知晓了,父亲才从外地公干回来,舟车劳顿,女儿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赵江鹤缓缓垂眸,淡声道,“去吧。”
赵锦诺又朝着他恭敬福了福身,遂才转身,同杜鹃和海棠一道回了苑中。
三月暖春,苑中夜色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