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缓缓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经过缝合,又贴了透气的纱布隔离。
瞿清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吸了吸鼻子,把手中的病号服递了过去,嗓音有点软绵微哑:“先把衣服穿上吧。”
季风抬起手臂想要接,身后才摘下口罩的医生马上阴沉着脸阻止:“不是说了,最近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左手就尽量不要用力了,以免拉扯到伤口,你们家属也是,要照顾着点,伤口那么深,再失血多一点,就得输血了。”
瞿清有点被骂得有些无所适从,手下僵了一会儿,才靠近了一些,把病号服抖开,然后绕过季风的后背,握着他的手腕缓缓塞进袖口。
鼻息间充斥着消毒水都压不住的血腥味,瞿清好半天才帮季风穿好了外套,微微倾身,靠近了,他身上那种很特别的薄荷混合着茶香的气息也被冲的很淡了。
护士把水挂好了,临走前提醒瞿清:“这瓶快挂完的时候记得换另一瓶。都挂完了按铃喊人进来拔针。”
瞿清连连点头。
“还有,他失血量很大,虽然不用输血,但是等下还是给他买点东西吃,最近也多吃点促进伤口愈合的,补血的。”
瞿清又是跟着点头。
病房的门被顺便带上了。
瞿清后知后觉地站着,看了一眼吊的水,还是满的,然后又望向季风。
季风幽深的眼底眸光清浅,看着她,反而率先有些无措:“清清,你别担心了,真的不疼。”
瞿清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鼻音:“医生说了,会留疤。”
季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背而已,没什么的。”
这让她心口和嗓子眼堵的更厉害了。
瞿清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口:“你身上那些伤……怎么回事?”
她记得季风以前身上很干净,季家的小公子的待遇不用说,季风那时候比很多女生的皮肤都白净细腻,根本不会有那些狰狞的疤。
不知怎么,瞿清忽然想到自己逃课回来,□□踩到季风肩膀上的那一刻,和他顺着光抬起的眼眸相对。
像是无端镌刻在时光里最深的印记,瞿清怎么也擦不去。
也许那时候就不该有开始,那样错误的重逢,或者说相遇。
“没什么……”季风看着她,视线有些躲闪和犹豫,“两年前,出了场车祸。不严重。”
车祸……
瞿清的眉头深深皱起来,演的光像是被人击碎了一样,破碎淋漓。
“我记得陆杰之前还说过,你两年前,喝酒喝到胃出血,两次。”瞿清的拳头死死握起来,也忍不住心底里起来的战栗,眼底的雾气又起,“我总是告诉自己,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过去那些,我都不在意了。”
“可是你看看你,”瞿清忍不住咬了一下下唇,咬到泛白才忍住眼底的泪意,“这两年,你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季风眼底的怅然和失神一闪而过,他仰头盯着瞿清,手颤了一下,因为扎了针,又缓缓松开。
“那么你呢?清清,你又对自己好吗?”
你又对自己好吗?
瞿清的身体震了震,一瞬间又被回忆拉回了两年前那场大雨里。
她没法回答,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离体,然后移开了视线。
“你先休息一下,有事打我电话。我去跟公司讲一下,处理下舆论。顺便给你买点东西吃。”
季风还想说点什么,瞿清已经径直转身,逃离这里一般,拉门走了出去。
瞿清一口气出了医院,走在街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问季风想吃点什么。
她叹了口气,先给陈主管打电话说了下现在的情况,陈主管那边说已经上了热搜了,那他们的申明就要尽可能发表的漂亮一点,不让别人抓到什么把柄。至于医院那边,尽量别再被拍到什么了。”
陈主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尤其是,你俩之间的事。”
瞿清脚步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那阵郁结:“好的……我知道了。”
想到护士交代的话,瞿清又惦记着季风打着的吊瓶,在医院附近的街上打包了一份鸡汤,外加一点鸡蛋羹,调好了味,回了病房。
病房里传来小小的交谈声,是陆杰和季风的。
本来想回避移开,但是像是心灵感应一样,季风已经率先抬头看到了她。瞿清手下一停顿,开门的动作放得轻了一些。
“瞿小姐。”陆杰从文件里抬起视线,和她点头打了打招呼。
瞿清只好扯了扯嘴角,回了他一个笑,低头到一旁的桌上将打包盒打开。
陆杰收起文件,望着季风,有些为难:“叔叔和阿姨已经看到了新闻,刚刚打电话问我,我只敢说说你没什么事,其他的……还是你来解释吧。”
季风靠坐在床头,格外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那我就先走了。”
瞿清支起小桌子,刚好端着鸡汤和蛋羹转过来,听到陆杰说:“瞿小姐,能麻烦你出来一下吗?”
瞿清愣了一下,即刻点头:“稍等,我把饭给他放好。”
“那我去外面等。不会耽误太久的。”
放好饭菜,瞿清把烫好的筷子和勺子递给他:“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你先多少吃点,这水估计还要挂好久。”
陆杰就在楼道里不远处站着,他正打着电话,看到瞿清出来,匆匆挂断了,对着她颔首。
直觉告诉瞿清陆杰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但是真的走到跟前来,还是有些忐忑。
“你说吧。”
陆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开口:“大概两年前,季家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问题。高层内部出了蛀虫,把季氏在海外的市场几乎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还在财务上动了手脚。季总的父亲涉嫌非法集资,当时已经被刑拘了。”
瞿清脸上的愕然一下子没有收住。
“那个时候,季总也是没有选择,为了补上空子,让他父亲出狱,每天应酬,没多久就喝出了胃出血。”陆杰身前抱着文件夹,视线幽深,语气有些枉然,“我当时只是他的一个普通朋友,亲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身体,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有次为了赶着见一个法国的投资人,他出了车祸,挺严重的,医生说当时如果没醒过来,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到现在他身上都落下不少伤。”
瞿清愣怔地听着,身体其他的感受仿佛都出走了一般,只剩下心脏处一点点弥漫开来的痛,就连呼吸都是被动的。
陆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段时间,你打来的电话,他都不敢接,生怕你会发现,会担心,会……离开他。”
“可是他又总会想,如果事情解决不了,他该放了你的。他可能会有一个坐牢的父亲,还不清的债务,破碎的家庭,还有没有期待的人生。”
瞿清蓦的张了张嘴,像是一只被突然暴晒在太阳下的即将干涸窒息的鱼。
陆杰苦笑了一下:“他也没有更多机会犹豫,因为在那之后,你就和他提了分手。那是我第一次见季风那个样子,他简直疯了。季家那么大一个摊子没有压垮他,从云端跌落到尘埃没有压垮他,但是你的两句狠话,几乎要了他的命。”
瞿清像是在死亡边缘又被人猛抛回了冰水里。身体和心脏瞬间进了水,冻得她发颤,把痛觉放大的淋漓尽致。
“瞿小姐,”陆杰又是一声郁结的长叹,“这些,季总从来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真的不想看他再这样下去了。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有多爱你,你也看到了。”
瞿清忽然想起了自己去美国为求一个结果,看到的那一幕。
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
瞿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病房的。
她抵着门框站了一下,季风已经下了地,艰难地拖着长长的输液管,想把吃剩的饭放回到桌上。
看到瞿清突然进来,他吓了一跳,手下扯得输液管摇摇晃晃,脸上甚至有孩子犯了错被抓包的无措和慌张。
“我……”
瞿清没有给他机会说话。
她匆匆往前,一下子扑到季风怀里,顾及着他的伤口,死死揽住了他的腰腹。
“季风……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季风整个身体都有些尴尬的僵住,好一会儿,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颤意:“清清,你什么都不用做,能像现在这样每天看到你,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瞿清埋首在他怀里,手抓着他身后的病服,眨了一下眼,泪水就浸湿了季风胸前薄薄的衣服。
季风一下子更慌了:“清清,别哭,你别哭,我现在……甚至都不能抱抱你。”
瞿清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向季风,她努力眨了眨眼,贴的这样近,好像也可以隔着两年前那场雨雾看清他的真心。
季风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他端着汤远了些,怕洒到她身上:“陆杰跟你说什么了?”
瞿清只是看着他,不知道在自责还是怪他:“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发生的事,我一无所知……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凭什么啊?”
瞿清终于松了手,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凭什么你总是自作主张,觉得是为了我好,你怎么问问我受不受得住你这种好……既然你都决定了,那你就彻底不要出现啊?你又出现……让我知道这些,要我怎么办啊?季风,我要怎么办啊……”
季风的手动了动,嗫嚅了一下,身形又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瞿清眉头蹙着,忽然就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抬手从季风手里夺过碗,放到身后的桌上,再回来时,看到针管里已经回血了。
瞿清慌了一瞬间,冲出去门外,扯着一个路过的护士进来给季风看看。
护士看一眼,拿了消毒器具,帮着季风把针重新插了一下,好不容易收拾好了,看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没好气地教育:“这有什么事非得这会儿闹情绪?到时候折腾的两只手都肿了,还怎么输液?”
瞿清低着头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护士继续教育:“还有啊,有事按一下床头铃声,会有专门负责的护士,哪有你们这样路上拉个人过来看的?我还有别的病人……”
瞿清心虚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急忘了……”
护士看了看季风养眼的脸,叹了口气:“这会儿知道急了,平时相处的时候多包容带点,年轻人,不要冲动,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好不容易送走了护士,瞿清站在不远处一直沉默着。
季风靠坐在床上,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底都是紧张,好会儿,才有些干涩地开口:“清清……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办法——”
“那段时间,我去美国找过你。”瞿清深吸一口气,抬头打断他。
季风满脸愕然,像是想起什么,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瞿清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医院外面,视线和语气都变得渺远:“那天下了雨,我在你家外面,看到了……你和郑言霜在家。”
☆、第54章
季风的沉默比瞿清想象的更弥久, 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背叛了感情当场被抓的人。
瞿清两只手不自觉地缠搅在一起,咬着下唇,不敢再看着他的眼睛, 却也不想移开。
好半晌, 季风像是经历过内心巨大的震动,眼底的光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才发现当初不人不鬼的日子竟像是被命运做弄了一般,竟是这样荒诞的场景和结局,季风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 落在被上的手动了动,神情竟然有些受伤和可怜。
瞿清心里坚定了许多年的东西,以及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 仿佛一瞬间轰然倒塌,第一反应竟是逃离。
“清清,我到死都不会背叛你,”季风的声音似乎用尽全力,带着颤意,“我怎么会舍得……”
瞿清是真的落荒而逃了。
她拍上门, 走廊里刚刚那个护士正好路过, 一脸戒备的看着她, 瞿清扯了扯嘴角, 没笑出来, 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蠢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季风已经下了地,看样子是要去追她。
瞿清慌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到刚刚护士的眼神。她警惕地瞪着他,几步走过来, 拉过他重新被扎了针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确认没有再度回血,才暗暗松了口气。
季风有些担心地抓着了她的指尖,瞿清僵了一下,没有躲,只是低着头。好半晌,才轻轻开口:“季风……你不能,你不能告诉我我当时心痛的要死,逼自己放下这么久的事情,只是误会一场……你不能……我会没办法接受。”
“清清……你不知道,刚刚那个瞬间,我有多庆幸。庆幸这一切只是误会。”
瞿清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季风却倏地低下头,偏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薄唇微凉,连带着指尖的凉意,一点点把她抓紧收牢。
瞿清失神地张着嘴,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在猛地震颤过后,就像是失去了听觉一样,眼里只看得到他的眉,眼,低垂的睫毛,指尖只触得到他指尖的凉意还有小心翼翼。
她像是溺水之人在最后失去意识时忽然被人抓住了指尖。
想要活下去。想要再次见到曾经可以轻易触碰的阳光和空气,于是顺着更紧地抓住那指尖,由他带着自己徜徉和往前,心一下子安定了。她不再害怕,任由他带领着沉入海底,再猛然跃出水面,终于,被释放了呼吸。
季风的唇和眉眼在短促的黏连过后,缓缓远离,瞿清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眨了眨,才确定他离得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