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猛然一震。
苏友柏忽然还是有些不忍。“我以前是从不相信命的。”
他表情复杂地又说:“可看了你们俩,不相信也相信了——她曾经是你的灾劫,而你,也会是她的灾劫。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再让她丢一次性命、眼盲一次吗?你就不会担心害怕,你现在再去纠缠找她,又会给她带来怎样未知的噩运和伤害。”
吁了一气,又道:“她现在很平静,生活很简单充实,虽不是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单调幸福——她已经忘掉了你们那些过去,再也没有那些痛苦难堪的不愉快回忆。她这样的状态,不好吗?您又何必再来扰乱她?”
李延玉沉默着,紧绷薄唇,再没说话。
苏友柏请求他赶快离开这里。又说,皇上,要草民给您磕头下跪求吗?
李延玉摇头呐呐:“不,我早不是什么皇上了。我不过一流亡在外的丧家犬。”
……
两个人谈话遂到此结束。
见男人始终沉默岿然没动。苏友柏摇头叹息一声,便快速转身走进医馆,关好大门。
蔻珠道:“苏大哥,那人,他已经走了么?”
苏友柏微笑:“走了,你放心。”
蔻珠用一双疑惑复杂眼睛看他。“苏大哥,我总觉得那人好怪,一看见他,心就慌得可怕甚至焦虑恐惧。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甚至好像,好像,我们以前见过的。”
苏友柏语气囫囵,遂道:“没有这事儿,是你想多了。刚才,我给他谈了几句便打发走了——我发现,他应该是精神失常这里出毛病了。”
然后用手指指脑袋。
蔻珠便松口气,道:“我说呢,怪不得!”
……
苏友柏心想:是自己卑劣也好,自私也好,但是,自己这番举动,总归是正确的——对蔻珠尤其是正确的。
他们这对男女,真的不适合还有任何瓜葛牵扯。画地为牢,各自断情绝交,方是各人安好。
——
男人后来果真便没再来敲门继续纠缠寻找蔻珠。
李延玉那日也不知在医馆的大门外面到底站有多久,苏友柏有时偷偷开门看,外面雨已经越下越大,暮色已昏,他还是站在那里,淋着春雨,像个木头桩子不动,仿佛在思考纠结着什么。嘴角时不时会扯起,眼眸里有狂喜,有激动,又有挫败和痛苦难看。他一时心悯不忍,又去后房赶忙找来一把青绸油伞,快速推开医馆的大门,正要送去,然而,跑进了一看,空荡荡的雨雾,已不见男人任何踪影。
苏友柏微勾薄唇,笑了——看来,他的劝说应该是有用的。
男人变了,变得一股浓重沧桑、成熟厚重的味道。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一眼看去暴戾、阴鸷,残酷,浑身长满刺的人。
苏友柏笑着笑着,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改变得这样彻头彻尾的男人——他忽然又嗅出一股更加危险不利的气息。
***
次日,蔻珠和苏友柏一大早起来。
今日,下了一夜的春雨骤然停了,也是两人医馆正式开张给人看病就诊的日子。
医馆很小,地方位置又偏,隐巷背街的,比之以前繁华的帝京城,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巷道人烟稀少,来来往往,稀疏寥落,不过偶尔两三个人进来看病抓药。
蔻珠抱怨着叹气:“这个地方,实在位置太不好了。希望以后病人会越来越多,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
苏友柏便笑:“病人少,自然是好事。大夫希望病患多,是想多赚银子,但是,人不来看病就证明生病的人少,不是么?”
蔻珠摇头也笑。
两个人正如此闲闲说着话,“娘亲,娘亲——”
蔻珠闻得这道声音,猛然心弦被什么狠而有力一扯。
抬起头来。
她张着小嘴,怔怔地望着眼前来人——
苏友柏也震住不动了,两眼凝视前方。
“娘亲,娘亲,你就是我的娘亲,对吗?”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看上去仅仅四岁光景。由一个男人抱在怀中。
那个男人,依旧一袭月白色长衫,模样清俊,既成熟稳重,又蕴积多少风霜久砺打磨的沧桑。
那孩子,红润润一张小嘴儿,除了那张小嘴儿,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全都是和蔻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浅色撒花半旧小袄,下面淡色团花纹绫裤,穿得很整洁干净,看得出照看之人非常在用心照料喂养。
小男娃一直哭,一直哭,眼睛湿漉漉的,如水洗的黑宝石。
这也正是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孩子模样。
蔻珠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过去,不经过任何人催促提醒,只是一种本能和下意识,温柔小心伸手,将男人宽阔怀抱中的小孩儿给轻轻、仔细抱过来。
李延玉缓缓闭上眼睛,像在努力克制压抑什么,良久,才轻轻睁开。“娘子,这是你的儿子。你不认识不记得我没关系,可是,你还记得他的,对吗?”
蔻珠猛地抬头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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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今日医馆自然开不了张了。
苏友柏甚至走上前主动关上大厅的门, 这样大型尴尬的“认亲”场面,除了孩子啼哭,一声声喊着“娘亲”, 谁也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出于母性本能反应,蔻珠竟一丝逃避推拒都没有、就那么承认接受了孩子, 也着实令人太吃惊震撼了。
原来, 孩子并没有被刺死, 他还好好活着。苏友柏不知该感到激动狂喜,还是别的什么,苏友柏脸上表情各种复杂。
李延玉看着蔻珠在接纳孩子、亲自从他怀中抱去的过程——她确实是失忆了, 眉眼平和淡然, 再没往昔的那种伤痛与苦大仇深。
可孩子一出现, 竟牵起内心的某种柔软与颤动。李延玉不知该感到悲酸还是庆幸,他自然吃起了儿子醋。
她记不得他, 可却记得儿子。
事实上,李延玉昨夜辗转难眠、一直就没合过眼——蔻珠活着, 这令他激狂得就差最近没发了疯。不, 确切地说, 他已经好几天夜晚没有合过眼了。桃花山, 那日, 他看见了那条小船, 从河面轻轻飘过,上面竟站着的是蔻珠, 活灵活现真人,绝不是他的幻觉,那时他人就跟疯了一样。他跳下河拼命游泳去追,可惜, 到底没追上,一身湿淋狼狈,最后,站在岸头,只得像疯子一样笑着。很多过路的,见着了当时他反应,以为他是脑子有问题。
又回去了之后,他手拿着蔻珠的画像,跑遍了小镇各个街头巷尾,从天亮跑到天黑。
“你看见过她吗?对,就是这画像上的女子,你看见过她吗?”
他几乎抓着一个路人就疯狂问。终于终于,他找到了她。
李延玉昨天夜里的辗转难眠与激动是难以言喻的。他也思考着苏友柏那番话,努力压抑着去见她的冲动与渴望——他得知她已经失去很多记忆了,已经不记得他。李延玉起身给儿子盖完被子,又走到窗前来回踱步。现在,他该怎么办?
苏友柏的那些言辞,无疑是刻薄毒辣的。可是,却又说得一针见血,直戳他胸窝。
“如果,你若再这么纠缠下去,未来,会造成什么,又会给她带来怎样未知的噩运和伤害,你不害怕吗?”
“她现在很平静,生活简单充实,虽不是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单调幸福——”
“她已经忘掉了你们那些过去,再也没有那些痛苦不愉快回忆。她这样的状态,不好吗?您又何必再来扰乱她?”
……你又何必再来扰乱她?何必再来扰乱她?
他头疼欲裂,整个人快要四分五裂,被劈成几段。手揪着衣领,背靠着身后墙壁,大口大口喘着气。
今天,他却还是来了,抱着孩子来的。私下里,有没有想借着孩子,给自己找理由说辞来见她,李延玉自己都不好说。
人的情感为什么会如此矛盾,这种感情里,有激动,欢愉,痛苦,极力想忍,却又偏偏忍不下去。
在半路上,他甚至给孩子讲了一个残酷不切实际的神话:“小直,你听爹爹说,你娘亲,她跑下凡来看咱们了。”
小直睁大着墨玉般黑亮眼睛,稚嫩小脸当时的反应表情自不肖形容。
李延玉都不忍看下去了。又说:“可是,你得记住了,你却不能上前去叫她娘亲。”
他依旧不敢去看孩子的眼,又继续:“因为娘亲是被天上的王母关着的,王母见她实在太想儿子了,又经不住她一遍遍哀求,遂不忍心,到底放她下凡来探视咱们几天。但王母又害怕她会一直在凡间赖着不走,于是,会给她喝一些药水。而这种药水,会令她忘记过去好多事,会变得她不认识你。”
赵汝直不知该哭还是该激动笑。“娘亲,娘亲下凡来看咱们了,爹,爹,你是骗我的吗?还是真的?”
李延玉捏捏儿子鼻。“这是真的,爹爹不骗你,但是,你记住了,千万不能上前去叫她娘亲,王母让她喝可以忘记咱们的药水,是怕她下凡了就从此赖着不走——可娘亲怎么能喝,怎么会想把咱们给忘了呢,所以她喝了之后就马上吐出来,因此现在,就必须得装作不认识咱们,否则,王母万一派人暗处监视她,发现了就又会将她带走……”“小直,你要听话你要乖。你娘亲,她是相认而不敢认咱们的,要不然,就会又被他们带到天上关起来……所以,你记住,千万不要去叫她呀!”“……”
儿子,居然没有听进他的这些劝阻。
到底是孩子,如此小,见了生生母亲,又有多少理智、能让一颗年幼而单纯的心灵把控住呢?
***
好半晌之后,蔻珠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苏大哥,能不能麻烦帮我去里面拿一床被子和枕头过来。”
孩子太激动,乍然见了娘亲,母子相聚重逢,一直蹭在娘亲温暖、梦中渴望太久的怀抱一直哭。
哭累了,又安安甜甜睡去。长而浓密卷翘睫毛轻轻闭着,睫毛上还挂满了颗颗盈亮泪珠。小嘴儿一瘪一抽,玉雪般小脸,整个都是湿哒哒的。
李延玉不忍别过眼去,眼前这一幕,他这么些年里任何耐心抚育照顾,到底抵不过母亲这一温暖怀抱,抵不过这第一次相见。
孩子,到底是离不开母亲的。
李延玉喉结翻滚。忽然有一种想为儿子,不顾一切,努力争取向前妻求和的冲动——
不管结果如何,就算苏友柏说的那些直戳他心窝,他也是不管不顾了。
蔻珠把怀中睡过去的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医馆大厅内一罗汉榻上。她给他小心盖被子,给他细心温柔擦去小脸湿润的泪珠。
擦着擦着,胸口被针刺,心脏一阵急促痛缩。对,这是她儿子。没有任何怀疑了。
一样和她相视的五官,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鼻子、眉毛。
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熟睡中孩子的小脸,摸着摸着,眼泪滴滴答答,止不住成线成串滚落。“苏大哥。”
她猛地回转过身去问。“我的过去,现在,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求您不要再骗我,可以吗?”
“他是谁?这人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
又把脸复杂困惑转向李延玉。
苏友柏额角一直突突跳着,脸色难看。像在努力压抑什么。
“苏大哥!”
蔻珠走上前,双手使劲摇他。“都已经到了现在,您还要欺骗我吗?是,我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了,您一直就对我说,我的过去很简单,我们是师兄妹一直在药谷中长大,可是,真这样简单吗?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好吗?”
李延玉表情复杂,轻轻地走过来,想去触抚蔻珠的肩,对她说什么。“蔻珠,你听我说。”
蔻珠像避蛇一样,猝然一惊,赶忙缩退两步。李延玉手一空,大震,俊面难堪,蔻珠的反应刺痛了他。
苏友一直都还是不吭声,仍旧在努力压抑什么。“苏大哥!”蔻珠还喊。
苏友柏把袖一拂,手指李延玉,像是情绪激动极处,忍不住发抖:“你问他!你好好问他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什么回忆不起来的,你们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你都让他跟你好好解释,不要来问我!我不管了!”
说着,霍地一声,推出门去。
蔻珠愣愣站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主现在才叫追妻火葬场,额~
第六十五章
他到底在生气愠怒什么, 确切说,苏友柏也着实没弄懂现在自己心态。
孩子竟还活着,这是好事, 应该为蔻珠庆幸和快乐。
回想在初得到“噩耗”,苏友柏一直没敢回忆蔻珠当时状态, 那种心碎绝望、痛苦黑暗, 作为人母的凄惨无助……现在, 他该激动高兴不是吗?
他走出厅馆大门,把房门重重一带,发出碰地声响, 震得里面两个人都惊了。
——蔻珠和“前夫”静静对视。
这突地像是孙猴子变戏法、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前夫”……她把手有些茫然无措抓握裙摆丝带, 指尖隐抖。
“蔻珠, 你听我说。”
李延玉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迟疑上前两步, 本欲想去拉她手,到底怕吓着了她, 没有勇气。
蔻珠浅抿着唇重新坐回到那张矮榻, 又去给儿子颤着手盖被子, 矮榻狭窄, 李延玉见她坐下了, 也趁势挨着坐她身侧。
蔻珠往前挪一步, 男人小心翼翼,也挪一步。两个人挪到再没地方可挪, 蔻珠猛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