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照顾像蔻珠现在这样的病人,是极其不容易的。虽是皇帝九五至尊,可用服伺的宫人丫头诸多,然而,那些丫头们,纵然再奴性想要立功挣取表现,但蔻珠现在的病情和严重疫毒,她们即使有那份心,也没那个胆了。离蔻珠最最近的,自然是这个男人。“请,请你扶我去小解方便……”她疲惫无力,常常这样说着。男人不消等她说完。“就在这里。”赶紧迅速不知何时把便盆恭桶之类拿过来。
“你……出……出去。”
“你不能下床。”
他耐心温柔解释说,“我帮你,就在这里好吗?”
“不,我不要,你走,走开。”
某一日黄昏,他帮助伺候她仔细认真沐浴完了身,洗干净了脸,梳好了头,穿好了衣服,又小心喂了各种汤药,汤药很苦,又难喝又臭,他就连随时准备的簌口水都已经给她端在了唇边。蔻珠眼里噙着一泡泪,模糊朦胧视线含着几许凄迷:“你也去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轻轻地、温柔地握着她手,盯着她看。“不,我不休息,一点也不累。”蔻珠疲累摇头:“你身上也已经臭了,真脏,赶紧快去里面洗个澡吧。”
男人帮她整理好被褥,又服侍她轻轻躺下,移动枕头在身后好好垫着,方才想起确实多日未洗浴,今天早上,蔻珠呕吐,吐了他一袖子,当时只简单处理两下,也没有时间来收拾打理自己——只想:可不能被她看见自己这样。快速走入内厢净室。里面换衣服脱靴子声音窸窣传来。
蔻珠见他终于走了,宫人丫头也都在外面守着打起瞌睡,她吃力撩开绣鸳鸯红纱被褥,手死力按着胸,又是一阵急喘猛咳。
终于,一路扶墙摸柜,好容易摸到雕花铜镜妆台前,身子歪歪倒倒强撑什么坐下来。
蔻珠本意,本来是想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动机,她也说不清。
她吃力拿起铜镜桌上一把小金丝楠木梳,双手哆哆嗦嗦,又去找胭脂盒和黛笔,因为她现在的气色,是可以想象的,本来就已经人老珠黄了——
猝然,刚拿起桌上一只小把镜照着,正端详自己镜子里面的五官与容貌。
她“啊”地一声,整个眼神呆滞了、放空了、麻木了。
她又摸到了床的位置,一路跌跌撞撞,狼狼狈狈,也不知是怎么艰难吃力、苟延残喘摸到上床的,又吃力地撩起被褥把自己盖好,半躺半靠在床。
男人同时也沐浴干净,换好了家常束腰便袍,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朝她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一边用巾帕擦着自己黑亮如瀑布般刚洗的头发。
他五官俊美白皙,浸在灯火阴影里,鼻子英挺,整张脸是玉一般温润、透着光泽的干净皎洁。
岁月风霜,看来并没有把他这个已经三十好几、快要满四十的男人雕刻得满身油腻粗燥,相反,他自有一股像被雨水洗礼过的成熟与雅致。
这便是老天爷的恶意吧!对她的恶意!
蔻珠重重闭上眼,深吁一口好长的怨气。
男人伸手又来轻摸她的额头,这是他现在日常随时每隔一会儿就有的动作。“真好,真好,你今天一天都没有高热情况。”
蔻珠,你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他那只温润如玉光滑白皙修长的手,把她额头轻轻一直摸着,像是整个魂魄心跳也跟着在上面游走。
他的害怕失去,眼神中各种恐惧,泄露了近日努力伪装的那抹坚强与镇定。
蔻珠把头一偏,她现在整个人变得不好、变得阴暗了。
她记得近日他时不时亲吻她、拥抱她——多可恶、可恨的男人。
他是故意的,要报复取笑她,是不是!
他终于终于得偿所愿了,数年以前他的丑态不堪,现在变换成她的了。
他吻她,拥抱她,就对着自己现在这张脸,竟然吻得下去,抱得下去。
他不嫌恶心,她还嫌弃。
“——你滚!滚!滚!”
第九十八章
时空远去了千里之外, 陈总兵女儿陈娇娇,最后还是嫁人了。新郎,竟不是苏友柏。苏友柏现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 就在,蔻珠堕入这场由疫毒病痛带来的绝望黑夜里, 守在她床榻一直不眠不休、青茬满唇的李延玉, 有一次无助到极限握着妻子的手, 妻子的手是那么枯瘦,病容憔悴。李延玉说:“我会想办法找到苏友柏,蔻珠, 你一定要坚持, 好不好, 算我求你。”
蔻珠拼尽全身力,向男人摇头:“不, 不要去找他,你找他, 我咬舌自尽……”
在蔻珠心中, 此时的“苏大哥”只怕已经和陈娇娇成亲了。她是如此志气, 不想再给对方添任何麻烦, 可她不知, 她的设想到底是天真又梦幻。苏友柏带着一身的遗憾, 终究还是做了那个无情懦夫,陈娇娇最后一次问他:“你说, 你愿意娶我,只是想负责,赎罪,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苏友柏颤颤的嘴角, 始终面色苍白,不知如何。
陈娇娇一气之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上了花轿子,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
苏友柏成日里失魂落魄,把桃园镇那家曾经和蔻珠和开的医馆终究关门谢客。
他又成了一个孑然独身的江湖郎中,背着药箱,不是走南,就是向北。
这天,贴满着朝廷招揽名医圣手布告公示的街巷围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苏友柏便搡了搡背上药箱,挤进看时,只见上写——
“天子授意,举国凡医术精妙,无论游医郎中,能拯济苍溪县此次灾情,治理瘟疫,朕滋后懋赏,蔚为国家栋梁干城......钦此!”
苏友柏低头沉思琢磨一会儿,终于抛开陈娇娇等事,心下意定,决定往这个被朝廷称疫毒正严重流行的地方去。
***
蔻珠这天身上又发生一件事。满室药味浓重,李延玉早上起来帮她穿衣服洗脸整理被褥。亲自整着理着,他视线往床上某个地方一出神——窗户外面晨风像饕餮吞吃野兽的声音。蔻珠……失禁了。那天摸索着照完镜子之后,蔻珠再也没有和李延玉说话,眼神总是呆呆的,放空,死的。互动最多,就是从沙哑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滚!”
李延玉整理被褥的双手,像有一把刀砍在了骨节上。他薄唇紧紧抿着,没出声。有两个丫头端水来:“皇上。”“出去。”他闭眼,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依旧帮她抱起来洗浴擦干净,换好一件件衣服。然后,唯一能做之事,把换洗干净后的妻子又轻轻抱到床上,盖好被,俯身轻轻吻她。
蔻珠偏头,眼泪一滚。“你滚,滚……”此时蔻珠喉头干涸如被烈火灼烧,要挤出这两个滚字,已属非常不易。之后,她拒绝任何吃药,拒绝任何大夫太医进来瞧病把脉,李延玉千求万劝,要喂她吃药喝水,她把嘴巴闭得死紧。“蔻珠,你要坚强——”她不吃喝任何东西,干脆端着药碗,自己吞进,然后抱起她渡到她嘴里。
蔻珠闭着眼睛还要挣扎,头不停晃动摆着,“滚,滚——”两手把对方耳脖掐得死死,几乎抓挠出无数血痕。男人强制下,最后还是给喝下去了。李延玉方大松口气,擦着满额头大汗。蔻珠毫无求生欲望。现在才发现,原来,她错了。
她对这终日无微不至守在床畔照顾自己男人,有了一种更深入、更复杂的怜悯同情。
她在安疾坊给病人治病时候,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疫毒到最严重的那一步,全身会长满红疹,脸上,身上,皮肤上处处都是。然后,昏迷,及失禁。
他还在无比怜惜哄着她,哽咽着求她,紧紧握着她手不放,一边给她擦嘴角。“我们现在,除了都要勇敢坚强起来,没有其他办法是不是?——你现在的痛苦和难受,为夫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说到这里,蔻珠眼泪流进翕动不停的嘴里。在安疾坊给病人看病,她记得,有个病人出现她现在这种类似情况,脸上的痛楚,绝望,以及厌世,她全收尽眼底。那个病患像是害怕她嫌弃厌恶,颤着面颊不停说:“我很脏,对不起,对不起……”
那时,她把病人安慰着轻拍着,眼神迷离恍惚——一张俊容,同样写满阴郁,写满悲愤绝望,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在分离多年以后,她又一次想起李延玉。当然了,现在,她又想起了曾经那个时候的他……一边带着深深理解与共情,一边带着绝望、恨。实在矛盾复杂的心情。
——
“皇上,这是您的药,这一碗是娘娘服用的。”“好,你就搁在那里。”“是。”“对了,还有糖水呢?漱口水?”“皇上,统统都在这儿呢。”“还有帕子,垫嘴的围巾和帕子,你也一起拿来。”“是。”“那盆里的水已经冷了,快去再加点热的来。”“是。”“……”那远远服侍守在璎珞珠帘边的小丫头走了。皇帝李延玉又把妻子从床榻小心翼翼托起,背后高高垫了枕头。“来,蔻珠,我们又该吃药了。你要听话。”
蔻珠微微睁开睫毛,一头散乱头发披着,李延玉拿木头梳子轻轻帮她梳。这药,每天丫头端来的都是两碗,描金红盅的是蔻珠服用。天青汝窑是李延玉必须饮下。蔻珠这两天好像又恢复点元气,或许是因为她前夫无微不至用心坚持精心照料结果。李延玉常常等蔻珠彻底服完药,吃点东西,他再快速赶忙似服药、用膳。
太医也给他开了大量逼瘟的饮药,李延玉现在有个意识,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蔻珠可以泄气、沮丧、绝望,可他不能。
他若倒了,蔻珠就真没指望。
他必须坚强,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在这样情况,就连去痛苦沉沦的资格都没用。
“——你想烫死我,是不是?”
蔻珠真的彻底堕入黑暗,李延玉有时恍惚,看她现在模样,不是曾经那个自己是谁?心中怜惜心痛更甚,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不烫了,来,试试看,真的?”“你滚!叫你滚!我不喝!你拿走!”“……”“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李延玉,你要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成天对我一个要死的病秧子装什么二十四孝!我不稀罕你,滚,滚!”“终于有力气骂人了!”他也不生气,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会儿擦她额头,一会儿理她头发。“要不然,为夫又用自己嘴巴喂?”“你滚——你不恶心?”他一愣。“我照顾我妻子,恶心什么?”
蔻珠哭得委屈伤心,肝肠寸断。
掉着眼泪,双手不停捶着床面。“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我看见你就烦,你滚——”
他放下手中药碗,捧着她脸又是一阵深吻吸吮。蔻珠胸口快要气炸。“你,你欺负我,到现在都欺负我——”李延玉道:“我求你了,这太医的药,还是有些效用的,快点服下它们吧。你看看你,现在,有力气骂人了,就是一种进步希望,是不是?”
蔻珠道:“真不觉得恶心吗?”她喉咙哽着,手像被烫似的吃力去摸自己脸。“这么丑陋的一张脸,我,我想死!想死!”
李延玉眨着眼睛里面的泪光,仰着头,吁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有那么重要吗?”
蔻珠道:“那么恶心……瞧啊,好多红疹子,就像一个妖怪。”
李延玉:“乖,你听我说,你现在病了,是不是?宝贝儿,我要告诉你,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变老了,不好看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你胡说!”
“好好好,咱们不讨论这个,快喝药。”
“李延玉,我恨你,你让我坚强,每天让我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你是故意要折磨报复我。”
“……”
“我以前是这样劝你,哄着你,逼着你。现在,你就这样来报复整我,你,你好歹毒!”说着,上气不接下气,又开始捶床发抖。“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坚强了,你知道吗?”她这一刻,又成了十足受了伤害委屈、不停流鼻涕的小孩子。做丈夫的不停拍着妻子背脊,帮她顺气抹气,揽她在怀中,安静耐心倾听。“我哪里不坚强?从九岁起,我就开始不断让自己长大起来……你还说我不坚强,我哪里不坚强?嫁给你,你日日折磨欺负我,我还是要哭着对你微笑,眼泪都逼回去。”越说越发抖。
李延玉吻她,她把头猛一偏,再去寻她的唇,她又偏。好容易逮住了,李延玉手托着她的下颔。“你放开,放开。”李延玉盯着她,认真严肃道:“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还要求你两个字。蔻珠,真的对不起……”“……”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的那个小丫头,都忍不住袖擦眼角,抹泪了。
外面的秋雨时停时下,打在地面,像无数麻瘢似的水豆。
蔻珠病情时好时坏,想来太医日夜研究的一堆堆猛药也不是没有效果。皇帝命卢尚书等又到处贴布告公示,急召全国各处名医大夫,专治这场疫毒。就算没法彻底治愈,想来控制还是可以。蔻珠的脾气情绪也跟着自己时坏时坏的病况,波澜起伏。她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模样是又多丑陋——那不止是身体发肤上的,是触及整个内心。
收敛控制不住的阴郁暴躁情绪。
她控制得最失败、最不好,是竟对这个日日精心照料伺候她的丈夫动起了手——“我说了很烫,我不喝。滚,你拿走!”“这么冷的药,你故意的吗?好啊,你终于不耐烦?”终于有天,她也阴阳怪气,挑高了眉头。对方倒是不跟她计较,无限制的容忍,包容,耐心体贴,不放弃照料。
当然他越是这样,她就是越气了。
蔻珠知道,这不就是数年前的那个他?她怎么了?到底为何变成这幅模样?
“碰!”
一个瓷碗摔在地,男人这一次,饶是菩萨容忍耐心的心肠,都要爆发了。淋淋漓漓,汤药洒了满地。“蔻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