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风筝飞上天之后,宝娴人小,自是拉不住地,转了一圈儿,将风筝线轮交到容歆手里,“嬷嬷,给。”
容歆已差不多要听习惯,神色自然笑着接过来,偶尔扯一扯,风筝一动,宝娴便欢喜地小声惊呼。
年长的阿哥们对放风筝没兴趣,便席地而坐,而大阿哥瞧着女儿抱着姑姑腿的模样,忽而道:“宝娴这性子,较金婵实在是弱上许多,往后出嫁了岂不是要教人欺负了去?”
皇室公主抚蒙的规矩已有多年,因此他这般一说,太子和其余阿哥们便纷纷想到了抚蒙,毕竟受宠如金婵,康熙依旧为她选了一位蒙古额驸,未曾例外……
而大阿哥身为皇长子,日后没有意外也该是个亲王,位高权重,在眼皮子底下肯定没人敢欺负他的嫡女,可若是抚蒙了,天高皇帝远,如何顾及的到?
三阿哥胤祉和二公主金婵乃是一母同胞,闻言,当即便露出不舍之色来,只是再不舍也无法改变。
这时,六阿哥胤祚忽然道:“既是舍不得自家姐妹,大可便选些宗亲家的格格加封抚蒙,就像纯禧公主一样。”
他所说的纯禧公主乃是大格格茉雅,康熙当年收养她,便是有效仿太祖先皇时期的养女抚蒙,而如今她也确实指婚到了蒙古,被封为固伦纯禧公主。
六阿哥亦有一一母同胞的妹妹,幼时两兄妹在永和宫中相伴过两年,无论是关系还是血脉上皆较其他皇子女更亲近,因此如今不在一处也极为关照她。
也幸得德妃乌雅氏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四阿哥一向与太子亲近,又对弟妹们还算照拂,所以即便她这个额娘如同打入冷宫,这个五格格的处境也还不算差,无人敢欺辱。
但也只是不差而已。
而六阿哥所说确实是个办法,皇帝们也一直这般做的,然而三阿哥却摇头道:“皇室的责任不可推卸,更何况,往后咱们也是宗亲……”
他这话一出,气氛顿时一凝。
皇子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则是偷偷看向太子,太子是储君,将来登基便是皇帝,他如今没有女儿,并不代表日后没有,这是众人皆要面临的。
不过皇子们也不是每个人皆重视女儿,只是大哥提起,有些人顺势响应罢了。
而太子沉默良久,道:“怀柔蒙古,乃为国策,至于公主抚蒙……若有旁策,自是极好的。”
可自古以来,公主和亲便屡见不鲜,如若有旁的办法,康熙也不会教宠爱的女儿远嫁。
目前的现实是,身处至高无上的位置,便可像康熙一般收养养女,宗亲们甚至还要感激涕零叩谢天恩,毕竟若无指婚,家中女儿只可能是格格,不过是和硕和多罗的封号差别罢了。
容歆微微侧头。
如今他们是尊贵的皇子,可待皇上驾崩,新皇登基,他们便只能成为皇亲国戚,再一二代便会变成普通的宗亲。
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后代,谁又不想争一争呢?
这个时代阶级又这般鲜明,当没有权势仰赖,平庸便有可能成为罪过。
年纪小的孩子们还在欢快地跑着,年长的皇子们已经有了人生思考和对权力的野望……
容歆不着痕迹地靠近烤架,风筝线靠在泛红的木头上,只一瞬,风筝便不受控制地飞向远方。
宝娴仰头看着风筝越来越远,反应过来后,当即便指着风筝大声喊起来,“我的风筝!风筝飞走了!”
她边跑还边要去追,容歆护着,见大阿哥的身影,便又停下脚步。
而宝娴一个未站稳要摔倒前,大阿哥一把捞起她,这一次倒是记得,稳稳地抱在怀里,没举到高处。
宝娴还惦记着风筝,也忘了阿玛给她的惊吓,小手仍然指着风筝飞走的方向,“阿玛,风筝,宝娴的风筝。”
“丢不了。”大阿哥抱着她迈开步子,“丢了阿玛便命人再为你做一个。”
宝娴固执地指着前方,泫然欲泣道:“不,宝娴的风筝。”
大阿哥极怕她再哭,连忙又安抚道:“阿玛一定帮宝娴找回风筝,这便带着你去找。”
宝娴立即便抱紧他的脖子,乖巧地应声。
大阿哥见此,即便努力保持着皇长子的威严,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大福晋起身的动作便停下来。
容歆也不想惹小姑娘伤心,只是若不做些什么打断,今日便要不欢而散了……
第138章
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是康熙的寝宫, 容歆陪着皇长孙弘昭也随康熙住在此处。
然而康熙政事繁忙,除非特意分出时间来,否则也只早晚有时间和皇长孙相处。
盛夏之时天气暖和, 康熙不管容歆, 白日里无事, 容歆便带着皇长孙去湖边玩耍, 通常太子妃都会等在那儿,偶尔还有大福晋和赫舍里·珂琪带着孩子过来。
或者某一日皇子们在畅春园西边儿的耕区劳作, 容歆也会带着皇长孙去玩。
弘昭几个月大,根本什么也不懂,但他瞧见他阿玛还有叔伯们在泥地里跋涉便会咯咯笑着拍手, 十足是个喜欢看热闹的。
康熙极纵容孙子,这时便会接过去, 指着他某个狼狈的儿子逗孙子笑,仿佛是普通人家的祖孙一般。
础润而雨,这一日康熙便留在寝居处理政务,皇长孙也不能出屋。
但他习惯了每日在外头晒太阳,一日不能出去就浑身不舒坦似的,一直歪头看向门的方向“啊啊啊”的叫, 不叫时也哼哼唧唧的。
“女官,咱们皇长孙可真聪明。”雪青蹲在弘昭床边, 语气不掩骄傲的说。
容歆教宫女拿了皇长孙的衣服过来, 颇有几分好笑道:“你这是爱屋及乌, 咱们殿下什么你不觉着好?”
“皇长孙如何能一样?”雪青分辨道,“咱们皇长孙就是极聪明, 我瞧着似是比殿下这般大时还要聪明。”
容歆教雪青抱起皇长孙, 她则是为他穿上长衫, 穿好衣服,又为他戴了一顶瓜皮帽,然后轻轻点了点皇长孙的小鼻子,笑道:“咱们皇长孙有好阿玛和好额娘,自是要青出于蓝的。”
弘昭蹬着小脚,咯咯地笑。
容歆眉眼温柔,“可真爱笑。”
雪青低头看着一脸灿烂的皇长孙,道:“这应是随了咱们太子妃,太子妃性子最是爽朗。”
容歆颔首表示赞同,太子外在表现出来的好脾气是多年养成的,倒是太子妃,自小便沐浴在长辈们的宠爱之中,性子十足十的好。
而这样的女人,给太子和他们的孩子,乃至毓庆宫中带来的皆是生机和暖意,不可多得。
容歆抱着皇长孙道窗边,对宫女道:“再给我拿一张薄毯。”
宫女拿回毯子,容歆盖在皇长孙身上,这才命人推开窗子,教皇长孙坐在她怀中看着外头下雨。
窗下有一棵芭蕉,打开窗子时一片柔韧的叶子便弹进来,叶子上的水珠便甩在容歆和皇长孙脸上。
几滴雨水甩到弘昭脸上时,弘昭愣了几秒,随即便欢快地笑了起来。
容歆为防雨水再溅到皇长孙,便微微抬起一只手挡在他脸前,不想弘昭直接扒开她的手,用力伸手去够那芭蕉叶子。
畅春园中移栽的芭蕉,皆是人专门培育的,只夏天可在畅春园见到,紫禁城中是没有的。
一片芭蕉叶又长又大,雨滴打在上头,大部分皆压弯了芭蕉叶顺着叶脉流下去,偶尔也会有几滴溅向屋内。
每到这时,弘昭便会用小手去抓水珠,不管抓没抓到,都会冒出一串儿婴儿独有的清脆笑声。
这个季节下雨天闷热,丝毫不寒凉,所以容歆也不怕他沾到水着凉,只注意护着他不要栽倒。
雨天会教人心生宁静,然而宁静是短暂的,一大一小赏雨没多久,康熙的正厅便传来一阵哗啦摔碎东西的声响。
皇长孙听到声音,立即便顾不上抓芭蕉叶,探着脖子侧耳去听,小眼睛也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到一刻钟,官员们鱼贯而出,一个个皆垂着头躬着身子,伞也不敢打,任凭官服淋湿,形容极为狼狈地匆匆离开。
容歆奇怪,康熙养气功夫算是不错的,本身又不是那般暴虐的帝王,不知何事教他生了这般大的气。
雪青探头望着他们,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容歆当然无法回答,向外瞧了一眼哗哗落下的雨,道:“你照看着皇长孙,我担心太子淋雨,去为他撑一撑伞。”
雪青立即听话地接过皇长孙,待容歆起身后,便接替她的位置重新坐在窗前。
容歆边等着宫女找油纸伞过来边嘱咐雪青:“莫要在窗前太久,再过个一刻半刻便带皇长孙回屋去。”
“好。”
容歆拿着三把伞,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方才见太子和大阿哥从正室内走出,看两人神色,大阿哥面上的沉郁稍厚重一些,而太子则是不时地看向大阿哥。
这时,容歆才见着小棠子和小柱子等人皆带着伞,不过通常宫侍们为主子撑伞时,他们便只能淋在雨中,是以,容歆还是拿着伞走过去。
太子和大阿哥注意到容歆,便在廊下驻足。
“姑姑。”
“姑姑。”
容歆没在这儿直接问发生了什么,而是笑道:“适才我瞧着那几位大臣淋着雨走,还担心你们也淋雨,此时看来是我多虑了,小棠子和小柱子皆是细心的。”
太子看向她手中的三把伞,笑着问:“姑姑是想要送我和大哥一程吗?”
“在畅春园里,总不如在宫中时日日相见,送一送也无妨。”容歆说着,瞥了一眼大阿哥,邀请道,“大殿下不介意我拖着您和太子一同撑伞漫步于雨中吧?”
大阿哥扯起一个笑,“自是不介意的。”
只是他眉间的郁色仍然不减,容歆当做看不见,将两把油纸伞递给他们。
三人撑着伞走在雨中,宫侍们跟在后面,刚出来时还是小雨淅沥,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雨势便渐渐大起来,不多时便打湿了众人的下摆和鞋子。
大阿哥粗中有细,当即便道:“姑姑便送到此处罢,当心着了凉。”
容歆不以为意道:“左右也湿了,稍后回去换一身便是。”
太子猜姑姑约莫是听到了,想必十分关心,便指着后湖边的一座亭子道:“不若便在此处歇歇脚,待雨稍小些再回去。”
容歆和大阿哥皆不反对,于是三人便来到亭中,宫侍们则在不远处另一个供垂钓的亭子下静立。
大阿哥背手立在亭中,看着湖中的雨打夏荷,面无表情道:“御史今日弹劾我,无视法纪,滥用私权,任性妄为。”
容歆瞳孔微张,转向太子,见他轻轻点头,便知道确有其事,而且还果真教人抓到了把柄。
可是怎么会呢?大阿哥脾气是稍有些暴躁,却并不是那等无视法纪之人。
“其中可是有何误会?”
太子并未随她一同看向大阿哥,先前在皇阿玛跟前,大阿哥有对此时作出解释,因此他知道缘由。
而大阿哥听了容歆的话,沉默片刻之后,摇头,“并非是误会,我确实做了错事,理当受皇阿玛责骂。”
这……
他没有丝毫辩解,倒是教容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实在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
此时,太子方才解释道:“御史弹劾,大哥私自命人从盛京提回流放的前工部官员戴梓,乃……目无纲法。”
“戴梓?”容歆听着有些耳熟,然回想一番之后,却并未想出所以然。
直到太子解释:“此人家学渊源,极具火器制造天赋,曾五日仿造佛郎机,八日造出子母炮,便是此次乌兰布通之战发挥极大作用的威武将军炮。”
容歆恍然大悟,顿时便想起此人是谁了,毕竟当初康熙亲自命名的“威武大将军”可是教京城上下讨论了许久,连宫中也啧啧称奇。
“他是因何而落罪流放的?”
大阿哥依旧一言不发,太子便为她解惑道:“与人互殴构讼,加之此人平素颇有些恃才傲物,又耿直,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恃才傲物这个词颇为奇妙,普通人通常没有底气如此,而才华出众的人具备这样的资格却会惹人嫉妒甚至嫉恨,与他高调与否并无关系。
而大阿哥听着太子所言,面上却并无多少愧色。
容歆略一思索,便试探地问道:“此人乃是制造火器的大家,大殿下可是有何想法?”
大阿哥回身,看了一眼太子,道:“乌兰布通之战,我军损失惨重,战事已过去半年,依旧未能休养生息。”
太子点头附和:“国库不丰,加之最近两年皆非大丰收之年,是以百姓赋税极重,苦不堪言,长久下去,不等战事再起,恐怕便会起灾患。”
此灾患既有天灾亦有人祸,历朝历代皆有先例,因此太子说出来,并非危言耸听。
“休养生息并非一日可达成,火器精进也非一日之功,却并不耽误同时进行。”大阿哥道,“戴梓并非大罪,既有此天赋,为何不可不拘一格地用他?”
“那为何不向皇上禀明再行带人回来?”光明正大地得了旨意,恐怕便不是此时这般教人弹劾了。
“姑姑有所不知。”太子无奈地摇头道,“当初戴梓得罪的人中便有皇阿玛的西学老师南怀仁,且南怀仁在世多年,确实为大清建下颇多功绩,因此当时皇阿玛才那般毫不犹豫地流放他。”
容歆未曾想到是这个理由,而且还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康熙此人,有时确实是极为傲慢地,但他对亲近的人也偏心,自太子和大阿哥入朝堂以来,他严格不假,但他们始终是不同的。
容歆叹息一声,道:“你们是皇上宠爱的儿子,哪怕行事本意是为社稷尽一分力,但如此揣测帝心,又背着皇上私下处事,如何不教人伤心?”
如若是个普通的父亲便也罢了,可康熙是天子,他的儿子揣摩圣心,又越过他,他定然是什么理由皆不想听的。
“大殿下,皇上如何罚您了?”
两人已经因为她的话晃神,此时大阿哥一听容歆的问话,便恍惚道:“皇阿玛只当众言词斥责我一番,并未有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