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纵是想偷懒,也得等您躺下啊。”容歆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坚持。
讷敏摇摇头,躺在床上,无奈道:“便是躺下,也思绪万千,如何睡得着?”
“思虑过重,否则您怎会养不出肉来?”容歆为她盖上被子,道,“奴婢的身份,原不该说后妃之事,只是见您烦恼,便多一句嘴:一切照规矩行事,总是挑不出错的。”
“正是因为规矩不足以参照。”
“怎会?常言道,论功行赏,您以理服人,秉持合情合理公正之道,谁人敢有怨言?更何况——”容歆弯腰凑近讷敏耳边,低声道,“皇上尚且越不过‘礼法’二字……”
讷敏沉思,只是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便道:“我这便睡下了,你也回吧。”
容歆这次倒是未推辞,点点头便退下。
第二日,讷敏仔细斟酌之后,写了一封折子,待康熙来慈宁宫,便呈给他——
“臣妾自统御中宫以来,深恐有负圣恩。观历代治内之道,觉,若欲内帷不乱,必以礼以法论功行赏。
遂依臣妾之见,妃嫔晋升受罚亦宜订归约法:
尽心伺候上者晋位,生子有功者晋位,家中父兄于事有功者晋位……
伺候不尽心者罚,谋害皇嗣者罚,御族人不严者罚……
诸如此类,请皇上指正,御批。”
康熙仔细将折子看完,抬头才发现皇后竟一直静立于前,立即笑道:“你我夫妻,何必如此?坐。”
讷敏顺势坐在他身旁,问道:“皇上认为如何?臣妾也知其中必然有疏漏之处,只是现下臣妾只能想到这里了。”
“甚是详密,皇后不必自谦。”康熙又仔细看了一遍举例,道,“朕也希望后宫井然有序,纵有些不够妥当之处,日后定然也能完善。”
而关于新进秀女进宫的位份问题,康熙再次明确表示,暂时不必给予高位。
因此,
佟国维之女佟氏封为贵人,赐住长春宫西配殿;
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封为贵人,赐住延禧宫西配殿;
纳喇氏封为贵人,赐住延禧宫东配殿,另有其余几位庶妃,分配于各宫后殿。
以皇上和佟家的关系,自然是第一个点佟氏侍寝。
讷敏丝毫不意外,甚至在皇上宠幸新人的时候,还有闲心找了一本书来看。
容歆从储秀宫回来,见她如此,微微一笑,回道:“娘娘,奴婢看过大皇子和张庶妃了。”
“如何?”讷敏看得正入迷,头也不抬随意地问。
“大皇子年幼体弱,纵是苦夏也受不得冰,奴婢已经代您警告马佳庶妃,一切以太医所言为准,莫要胡思乱想。”
“到底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看重些也能理解,只是不能越了规矩。”讷敏轻轻翻了一页,又问:“张氏呢?”
“张庶妃整日里待在屋中养胎,奴婢看着,脸都苍白了,不过太医检查,倒是无其他不妥。”
依容歆一直以来的观念,怀孕也不能不动,可庶妃们拿皇嗣为重,皇后免了请安之后,马佳氏和张氏几乎都待在屋中养胎,生怕出什么差错。
然而太医都没说什么,她更不可能多嘴。
讷敏从书中抬起头,问道:“这几日其他人没闹腾吧?”
皇上就一个,又有这么些来分宠的,明日新进宫的庶妃便要来坤宁宫请安,容歆特意注意了一下各宫。
此时讷敏一问,便答道:“庶妃们只言语上有些小争执,往常也有,倒是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便好,其实她们位份低,倒是方便了我。”讷敏将书轻轻放在旁边,道,“不过也能理解,若是佟氏一进宫便给了高位,钮祜禄氏那头便有些说不过去,也得一同晋位。”
可是皇上此时虽看着对钮祜禄氏扭转了些观感,因着鳌拜和遏必隆,他这芥蒂无论如何也是放不下的。
容歆赞同地点头,并未妄议此时,转而道:“奴婢回来时从御花园走得,恰巧碰到钮祜禄庶妃,还说了几句话……”
她当时从储秀宫出来,没走夹道,反而在御花园稍稍绕了个路,没想到都傍晚了,钮祜禄氏貌似颇为悠闲的在亭中赏景。
容歆碰到人自然不可能不上前问礼,而钮祜禄氏见她,语气极为温和道:“容女史是从哪儿过来?”
“回小主,刚从储秀宫探望大皇子和张答应,正要回坤宁宫复命。”
钮祜禄氏感叹道:“皇后娘娘着实辛苦。”
若是旁人,还不得加一句“恨不得替皇后娘娘分忧”,可她竟像是真的觉得皇后“辛苦”,只是单纯感慨一句而已。
不过容歆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一小壶酒和几盘小菜,再看钮祜禄氏悠然自得之态,这么一对比,讷敏好像确实惨了些。
明明讷敏在闺中时也是个有闲情逸致的姑娘,而此时钮祜禄氏能够如此悠闲,其中难道没有讷敏为后有方吗……
容歆不知为何有点儿看不下去,便有礼道:“日头渐沉,天凉露重,小主早些回去,注意脚下。”
“劳女史挂心,我会注意的。”
而此时讷敏听了容歆的讲述,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烛火影子,喃喃:“闺中时,我与她并不好,那时听说她常与几个贵女在马场纵情骑马,我还道这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下看来,果然不是一道……”
容歆听她话语,却有些心酸,自责道:“都是奴婢的不是,竟然说这些惹得您如此,该罚。”
讷敏笑着看向她,摇头道:“哪里就要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上次您吃那蜜饯吃得好,不若明日奴婢再出宫给您买一些回来?”其实容歆出宫一趟也不甚容易,可她现下想要逗讷敏开心,一时间只想到这么一件能做的事儿。
讷敏却笑道:“我都是皇后了,若是教人知道贪嘴,岂不是惹人笑话?”
“皇后就什么都做不得了吗?”容歆笑容淡了一瞬,又笑道,“那奴婢抽了空学一学如何做,日后娘娘的蜜饯,奴婢都包了。”
“果真?”讷敏眼神中有喜色,却并不是为几颗蜜饯,“你做的,我定然是极喜欢的。不过……”
容歆不解:“不过什么?”
讷敏有些调皮的眨眨眼睛,道:“我既与钮祜禄氏一向不和,自然是见不得她好的……”
容歆顿时忍俊不禁,“那可不能教旁人知道是因奴婢多嘴,不然可不是得罪人吗?”
第17章
“臣妾博尔济吉特氏。”
“臣妾佟氏。”
“臣妾纳喇氏。”
“奴婢……”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讷敏轻一抬手,“都起吧,赐座。”
今日来请安的几位新进秀女,其中博尔济吉特氏来自科尔沁,自小养于宫中,此番未给封号妃位却又定其皇上妃嫔之名,全因其年纪尚轻不能侍寝,待到成年,定是要以妃位许之,以此来全满蒙之宜。
除她之外,皆是出身八旗,尤以纳喇氏和佟氏最受瞩目。
纳喇氏为满洲大姓,叶赫纳喇氏在朝中地位显赫、居要职者众,清太宗皇太极生母便属叶赫纳喇氏。
而佟氏,是孝康章皇后,也就是康熙生母的嫡亲侄女,康熙的亲表妹,关系之近,这宫中大概无人能出其右。
容歆按照先前准备好的,请钮祜禄氏,马佳氏以及三位新晋贵人落座,今日张氏也来了,因她怀有身孕,讷敏也在末端给她赐了座。
然张氏大着个肚子,又是难得出来一趟,便是她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仍然得到了众人的关注。
“我和张庶妃前后殿住着,也许久未见了,今日幸而新人进宫,才得以一续。”
马佳氏为皇上生下了皇长子,虽说身份上比不得皇后和钮祜禄氏,私心里却认为她的地位该是宫中独一份儿的,因此说起话来,极爽朗自信。
张氏手托着肚子,在众人的视线中眼神闪了一下,嘴角微微扯起,垂首小心回道:“我身体差些,深恐皇嗣有恙,得皇后娘娘体恤,才在屋中养胎。”
“可不是皇后娘娘体恤?”马佳氏笑容满面道,“否则我如何能够安稳生下大皇子?”
可惜就算是住在一宫之中,马佳氏也不能经常去与大皇子亲近,但这不妨碍她经常将大皇子挂在嘴上。
按照往常她的习惯,估计下一句就该说起大皇子如何如何了。
讷敏听得多了也烦,正巧这时,浅缃和小宫女们给诸位小主上了枸杞红枣茶,她便道:“我也不是吝啬好茶,这补气茶我叫人给张氏准备,也不能落了其他人,今日便喝这个吧。”
说完,讷敏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碗,小小喝了一口。
其他人见状,随后端起茶碗,喝过之后,纳喇氏率先恭维道:“臣妾也喝过不少枸杞红枣茶,却不如皇后娘娘宫中的浓郁。”
讷敏笑道:“若是冲泡自然是要淡些,我这都是宫女提前熬制成膏,加了不少补血养气的好物,你若是喜欢,稍后将方子誊给你。”
“臣妾第一日来请安,就向您要东西……”纳喇氏面上有些羞赧,“臣妾在家中为娘娘绣了一条抹额,原还羞于敬上,现下拿了您的方子,便也厚颜请您收下。”
讷敏点头,随即门外躬身走进一宫女,双手擎着一个托盘,跪叩在地,恭敬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
这宫女是纳喇氏的陪嫁。
若照从前旧例,庶妃是没有陪嫁的,但讷敏考虑秀女们在家中皆仆从随侍不少,初入宫中必定不适,便允许新进宫的秀女皆可带两个陪嫁丫鬟,也可带嫁妆少许。
另有一缘由,如今宫中后妃制度尚未完善,她们的家世皆以庶妃进宫,便从旁处宽待一二,也可对重臣之心稍作安抚。
容歆从讷敏身后走出,接过宫女手中的托盘,拿回到讷敏面前,呈上。
讷敏素手拿起盘中抹额,见上头缀着贵重的珠翠宝玉,两端搭扣也是宝石打磨而成,想必纳喇氏准备这东西,也是真的费了心。
“绣工精湛,好手艺。”
纳喇氏立即便笑着谦虚道:“皇后娘娘过奖,您不嫌弃臣妾手艺拙劣才好。”
“如此绣工若是称拙劣,我那些绣品可都得藏起来了。”讷敏将抹额放回到托盘中,嘱咐容歆,“仔细收好。”
容歆点头,将托盘转交给丹彤,才又回到讷敏身后。
其他人见纳喇氏还未承宠,就这么在皇后娘娘面前得了些脸面,心中有想法,面上还控制得住,眼睛却透露出几分思绪来。
马佳氏直接便道:“妹妹这绣工确实好,可惜宫中有绣娘,我这手艺也生疏了,比不得纳喇妹妹。”说着她又转向佟氏,问道,“我瞧着佟妹妹柔美可人,想必女红也甚好吧?”
佟氏柔柔一欠身,矜持道:“妹妹惭愧,比不得纳喇贵人。”
而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人,左右年纪小不承宠,看起来又像皇太后一样秉性淳厚,便没有人拉她说话。
她个子虽不比其他人低,但坐在那儿瞧糕点的眼神,一下子就看出点儿年龄差来。
容歆一直观察着众人,注意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
讷敏显然也注意到了,未继续她们关于“绣工”的话题,而是道:“离早膳时间还早,我特意教人准备的糕点,各色口味皆有,你们随便用些。”
博尔济吉特氏霎时眼睛一亮,脆生生道:“臣妾谢皇后娘娘。”然后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
见她如此,就是一直安静喝茶的钮祜禄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讷敏则是笑道:“不必言谢,吃吧。”
“皇上驾到——”
众人听到太监的喊声,纷纷起身整理,跪地行礼,唯独讷敏行屈膝里礼。
康熙越过一众妃嫔,率先亲手扶起皇后,才对其余人道:“起来吧。”
钮祜禄氏、马佳氏等早先进宫的妃子神情还算自如,新人们却都难掩激动之色,而其中昨日刚承宠的佟氏面上又带着几分娇羞。
讷敏见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着问:“皇上一向勤学,今日怎到坤宁宫来了?”
康熙语气亲近道:“恰巧无事,便过来与皇后一同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帝后二人语气颇为自然,显然是感情极好的,皇上又一直未曾关注佟氏等人,教原本满心雀跃的几人或多或少皆有些失落。
康熙昨日刚宠幸了新人,今日便在庶妃们请安时来坤宁宫,当然不是因为佟氏或者旁人,而是为了皇后。
他正是要教人知道,无论宠幸谁,皇后始终是他信重的中宫之主。
讷敏也很配合,适时关心了皇上几句,然后便将话题引向众人,几乎无一遗漏。
众人又在慈宁宫中待了一刻有余,便识趣的离开,随后,讷敏也不耽搁,随着皇上一同往慈宁宫去。
讷敏又在慈宁宫用了早膳,期间稍稍聊起后妃们,其他人皆一带而过,唯独博尔济吉特氏,她多说了几句,言末又道她“天真可爱”。
在讷敏之前,历任皇后皆出自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在宫中待年,自然也免不了被慈宁宫照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此时听皇后一形容,也一同笑了起来。
祖孙三代十分亲善和睦。
容歆在一旁看到,油然而生一股骄傲。
无论什么样的年代,婆媳问题始终都是难题,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嫁入天家之后,竟也可以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这样极易产生矛盾的人其乐融融,该是怎样了不起啊!
早膳后,容歆随讷敏回到坤宁宫,讷敏一见没有外人了,转了转脖子,道:“许久没这般累了,快叫人将我头发拆了,我松快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