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僖郡王今夜画舫中相聚的便是这翁氏子弟,而今日画舫中还有三人,一位是是这翁叔元的次子,翁霁;而另两位皆出自苏州名门——长洲彭氏。”
长洲彭氏……
大阿哥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姓氏,甚觉耳熟,良久,恍然大悟道:“可是苏州大儒彭珑的家族?听闻不少苏州出身的官员皆是他的学生。”
“是。”黑衣侍卫补充道,“彭珑之子彭定求,便是十五年皇上钦点的状元,满腹经纶、博古通今。”
“又是十五年的?十五年的状元和探花皆出自苏州?”大阿哥蹙眉仔细回想而不得,“此人我倒是无甚印象。”
“下官今日打听过,彭定求得中状元后,在翰林院任职,直至他辞官归乡。”黑衣侍卫顿了顿,又道,“且听闻,他的座师正是太子殿下的辅导大臣,汤斌;另,其族弟彭宁求如今是詹事府左春坊的属官。”
太子的侍官……
大阿哥靠在太师椅上,嗤笑出声。
偶遇?
苏州府这么大的地界,先是偶遇常熟翁氏子弟,今日又和长洲的彭氏子弟画舫听琴喝酒,当他是傻子吗?
他先前便怀疑从不跟他走近的经希为何要特地请旨同行,如今看来,太子定然是还有旁的事情交代给他。
常熟翁氏和长洲彭氏皆是士族,族中饱学之士又皆学生遍天下,故交便天下,难道太子是想借机结交士族?
那为何要诱他来苏州?不担心被他察觉吗?
大阿哥陷入沉思,然而实在摸不着头脑,便要求侍卫继续跟着经希。
之后的几日,经希依旧每天傍晚赴宴,参与宴会的人从士族渐渐扩展到苏州的大半名门,不拘是士族还是商贾,可谓是来者不拒。
以至于大阿哥越发地肯定,太子定是想要结交江南的士族,却未曾想到,远在京城的太子已经结交,此番是另有目的。
而经希每日赴宴后,便按照大阿哥的要求,夜探苏州府官员的家中,确实查到了些贪污受贿账簿信件,只是不敢轻举妄动取回证据。
并且在某一日晚上,偷听到了知府孟凡和同知辛大元的密谈。
原来辛大元一直便是收了好处与那些包头官商相护的人,孟凡却是到苏州上任之后,叫辛大元等人拿住了什么把柄,因此才与他们同流合污,几乎相当于被架空在府衙内。
但如此不情不愿之下,难免生出矛盾,起了争执,险些大打出手。
与此同时,其他去查探的侍卫也带回了消息。
那些雇佣踹匠的包头提出的雇佣条件是包食宿,但踹匠们住的地方极其简陋,吃的饭食亦是奇烂无比,这也就罢了,毕竟普通百姓能够温饱已不容易,所求不多。
可那些包头动辄对踹匠们非打即骂,如同奴隶一般不说,极少的工钱还要克扣……
那些踹匠皆是良民,并非奴隶,又都是壮年,恐怕确实是忍无可忍才反抗的。
经希滔滔不绝地说完,道:“听孟凡和辛大元的争吵,那张尔惠应是叫人买通了狱卒报复,所以才受了这么多重刑。”
大阿哥若有所思道:“假若明日孟知府退出那狱卒,此人恐怕也会死无对证。”
“正是。”经希点头道,“因此我已命人去那狱卒家中搜罗了一番,想必等人回来,便会有消息。”
“好。”大阿哥对他的行为予以肯定,抬眼时看到经希眼下略微明显的青黑,忽而问道,“僖郡王奉太子之命,每晚见这么多人,白日里还要跟随我左右,如此忠心,如此精力,实在是教人佩服。”
经希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许是我交游广阔教大皇子殿下误会了。”
“误会?”大阿哥微微眯眼,威胁道,“不说旁人,单那长洲彭氏与太子的关联,若是教皇阿玛知道了,你说,皇阿玛会不会误会太子?”
经希面不改色地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皇子殿下如此咄咄逼人,经希恐怕也要怀疑您是刻意针对太子。”
大阿哥淡定道:“我是皇长子,满朝皆知我与太子对立。”
经希未想到他这么直白,控制住面上的笑容,继续道:“咱们在这苏州府,合该相互扶持,而不是互相猜忌,教人钻了空子。”
大阿哥道:“我是皇长子,伤我一分,有可能是九族受累。”
经希气不顺,强压下,“咱们同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人,论辈分我该是你长辈……”
“我是皇长子……”
“……”经希额头一跳,拍案而起,“我知道您是皇长子!”
大阿哥见他怒起,悠然道:“经希,你可要想清楚,不管太子做什么,倘若我在中间故意使些绊子,坏了他所谋之事不说,兴许还会教太子惹一身麻烦……如此想来,应是我极为乐见的。”
经希知道大阿哥说得对,良久,面上平静下来,问道:“大殿下并未暗地里破坏,想必是有所思虑,不知可否告知经希?”
“当然。”大阿哥极爽快道,“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但是想要我配合,太子没有任何付出是不可能的。”
“大殿下想要什么?”
“旁的身外之物,全看太子的诚意。”大阿哥走近经希,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道,“除此之外,转告太子,我还要他一个承诺,无论我日后向他提出一个什么要求,他必须答应。”
这种条件,经希绝不敢替太子答应下来,思考良久,方才道:“我需得请示太子殿下后方能给大殿下答复。”
大阿哥抬手,勾起嘴角,“我也想知道太子敢不敢答应……”
第150章
经希的信快马加鞭地送到太子手中, 太子既已对姑姑言明,便也不再隐瞒,直接将信拿给她看。
信中除了对苏州情况的说明, 便是着重大阿哥到苏州后的态度以及对太子提出的要求。
容歆:“……”
无条件答应一个要求, 大阿哥能够提出这种条件, 该说不愧是他吗?
“现如今, 大阿哥是既要钱,又要承诺,您不亏得慌吗?”
太子却一摇扇子, 笑道:“大哥对经希心存戒备,总好过昏聩、骄横。”
“您预备如何?难道要答应吗?”
“换句话说, 大哥是对我有所求。”太子反问道, “姑姑以为, 大哥会要求我将储君之位让出吗?”
容歆当即摇头,“这也并非你们二人说了算的。”
便是日后太子登基, 让皇位于大阿哥, 亦是不可能的,太子愿意,满朝文武也不会愿意,否则党争的意义何在?
皇位又不是小儿过家家的玩具。
太子与她的想法相同,是以极洒然道:“大哥必然也知道何事能提何事不能提,既是如此,胤礽有何不敢答应?”
太子即刻便书信一封将他之意传至经希,与此同时,又命经希暗中搅乱, 务必保证他们的计划照常进行。
信送出后, 太子越发关注苏州的动向, 不过苏州和京城之间,一来一回要十日左右,自是不会那般快的得到新消息,还需耐心等候。
正在此时,前辅导大臣汤斌重病的消息便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的辅导大臣汤斌,曾官至工部尚书,但自二十六年病了一场之后,便向康熙请辞,只任职于太子的詹事府,辅佐太子至今已逾七年。
今年汤斌已有六十六岁高龄,每逢生病,常要卧床,几番挣扎之后,最终向太子提出乞休。
老大人向太子陈情之时,还当场作赋一首,情真意切,涕泗横流,极尽不舍之表达。
太子本就极尊重这位先生,自是不会强留,而太子应允后,汤斌便正式向康熙请求致仕,康熙允。
太子得到信儿时,正在为安排京城外的流民忙碌,立即便向康熙请示前去探望。
如今容歆并不常随同太子外出,因此并未同行,待太子探病归来方问候了几句汤斌的身体。
“汤夫人说,先生归家后每日读书写字,却常愁眉不展,先前请的大夫诊断后便教先生少思少忧,我带去的太医亦是如此说。”太子叹道,“先生致仕前身体还算硬朗,我还想着先生归家或可享受天伦之乐,未曾想说便病了。”
容歆听太子之言,第一反应便是岁数大了闲的,而后越想便越是认为极像这么回事儿,因此便与太子说了她的看法。
太子听后思索片刻,颔首道:“先生在任皆鞠躬尽瘁,一朝乞退,回到家中许是不甚适应,自然憋闷。”
“汤先生的身体极无旁的问题,倒也好解决,左不过是为他寻些旁的事情做,当年齐嬷嬷……”容歆晃神一瞬,随即自然地继续道,“常念叨活不长久,还不是我拿您大婚在前头吊着,可不就心气儿不坠吗?”
“姑姑所说确有理。”太子如有所思道,“只是弘昭年幼,请先生为弘昭启蒙实在大材小用,还需想些旁的事才是……”
“那岂不是才从东宫出去又要回来?在宫中行走需得谨小慎微,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有这般差吗?”太子眼神无奈,“姑姑,好歹咱们都住在宫里呢。”
容歆当着太子的面,除了康熙的事不好随意说,有什么不能说的,甚至越加理直气壮道:“您且去试试,再请汤先生教导皇长孙,他推辞是不推辞?”
“……”太子无语半晌,最终认输道:“便是果真如此,旁的私事我也不便随意插手。”
容歆打量了一眼太子书房中满书架的书,随口道:“仕途和名望,汤先生已做到了他仕途的巅峰,可这名望却是无止境,著书立说或者教书育人,哪个都可教读书人扬名立万,这种满足是仕途多高都无法给予的。”
当然,仕途高,可以如某些沽名钓誉之辈一般抢占别人的作品冠作己名,但汤斌的为人,显然是不屑与此的。
而太子闻言,眼睛一亮,笑道:“姑姑点醒了我,如此胤礽便知道该如何了。”
“我哪有那般本事点醒殿下?只不过是您一时未想到。”容歆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就带出一点脾气,“您如若愿意想,哪里是旁人能算到的?”
太子何其敏锐,当即便如儿时那般求饶道:“姑姑,您还气胤礽呢?胤礽以后再不敢瞒您了……”
“我如何敢气您?”容歆也是有脾气的,而且像旁的闹脾气的人那般,心里的气越是有人哄越是翻涌。
太子好脾气道:“只要姑姑您不生气,胤礽万事皆愿意做。”
“我也不是气您。”容歆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日思夜梦地,今早梳头,掉了一把头发,长此以往下去,恐怕要绑不住旗头了……”
容歆是担心啊,明知道担心无用,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心。
太子愧疚地低下头,“胤礽不想您和太子妃担心,可胤礽亦不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不后悔……
教人无可奈何地便是太子的不后悔……
“倘若您真想清楚了所有的后果,也不畏惧,我是再没旁的可说。”
容歆说不出口阻挠的话,只坚持道:“只是往后您有何事,便是不方便明说,也请千万给我透个风儿,莫要教我无知无觉,事后后怕。”
“是。”太子答应下来。
“那我便先回后院了,昨日应了皇长孙一同去长春宫。”
太子嘱咐她:“您不要太纵着弘昭,再累到您。”
容歆随意地应了一声,也没说答不答应。
而太子又道:“我稍后命人请太医过来为您瞧一瞧。”
瞧什么?因为她掉这一把头发吗?
容歆直接拒绝道:“这点小事,哪里需得叫太医,我教人熬一碗安神汤便是。”
“胤礽险些忘了,姑姑如今颇通医理。”
容歆听着太子语中的笑意,嗔了他一眼,“您竟是还取笑起我了?我这无妄之灾究竟是从何而来,您莫不是忘了?”
太子立即收起笑意,颇殷勤地亲自送了她出去。
那日之后,又过了几日,太子向康熙递上他关于如何安置流民的折子,便又出宫探望了汤斌。
而他此番回东宫,神色极轻松。
太子这一段时日皆是忙忙碌碌地,太子妃眼见他神色这般舒展,便笑着对容歆道:“姑姑,咱们太子殿下这模样,显见是有好事。”
容歆也看向太子,调侃道:“我瞧着倒是与平常无异,到底是夫妻,能看出些旁人看不出的。”
“这好好地,您倒作弄起我来了。”太子妃靠着容歆的手臂,一副撒娇的语气道,“颂宜不依……”
太子妃甚少,不,是从未做过如此娇态,容歆僵在原地,颇有些浑身不适。
皇长孙原本坐在太子妃和容歆中间,因着太子妃的动作,直接被挤得栽倒在榻上,偏偏小腿儿还夹在她们中间,挣扎好一会儿依旧没能爬起来。
太子妃不理会儿子,干脆抱起容歆的手臂,更加肉麻地撒娇:“姑姑,您得向着颂宜。”
容歆嘴角的肌肉抽动,连忙妥协道:“好好好,向着太子妃,我再不取笑您了。”
太子妃这才满意地松开她,一转头发现儿子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弘昭?”
皇长孙见她们注意他,忽地扯开嗓子嚎了起来,嗓门儿极高,太子妃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皇长孙哭得更大声了……
而后太子妃想要抱一抱他,却被皇长孙躲开,一翻滚靠近容歆,趴在那里就捂着脸哇哇大哭。
可她们刚才瞧得分明,眼泪还没挤出来……
太子被她们忽视了个彻底,此时方才寻到空隙上前来抱起儿子,耐心地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