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昭书院极重视学子的品行,他这话一出,颇有几个书生有些慌乱。
然而也有清醒的,立即便辩解道:“在此的诸位皆可作证,我们是善心救人,任你如何胡搅蛮缠也无用。”
老汉却依旧无赖道:“读过书的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啦!我女儿清白没了,你们谁都别想好!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搅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名声!教你们不能科举!”
他说是没见识,可嘴里的话又都说得条条道道,皆拿捏在这些读书人的命脉上,他们寒窗苦读十数年,为的便是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根本不敢赌。
连那个成秋,亦再无他先前的振振有词,脸色极难看。
这些书生只知读书,尚未经过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最后纷纷看向八阿哥,想等他想个办法应对。
宫中何曾有胆敢这般胡搅蛮缠之人,八阿哥却也不跟此等无耻之徒纠缠,身上的温和之气尽散,严肃道:“我今日倒要瞧瞧,你如何颠倒是非,阿平……”
“是,属下在。”
八阿哥颇有威严道:“你亲自带他们下山。”
“光天化日,你们竟然还要杀人灭口不成?”老汉在护卫靠近时,畏缩了一瞬,又拍着地哭嚎道,“没天理啊!”
“我等皆是读书人,明理晓事,怎会杀人灭口?”八阿哥声音温和却掷地有声,“由我的护卫亲自送你到山长处告状,若山长果真判我等有错,我等绝不会逃避责罚。”
老汉一听,眼珠一转,趁着众人不注意,忽然冲向围栏,大喊:“你们这些人非要逼死我吗?我女儿名声已经毁了,传出去她只能沉塘,我苦命的女儿,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啊…… ”
年轻姑娘本就因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惶,如今眼泪更是刷的一下流下来,果真像是为清白所哭似的。
涉及到女子清白,八阿哥也颇有几分为难,就在这时,众人忽闻一声娇喝。
“没瞧见这亭子上还有人吗?如何就只有你女儿一个女子,还坏了清白了?”
亭内,容歆和经希见郭络罗氏这小姑娘就这么闯出亭子,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跟着走出去。
八阿哥和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书生一见到容歆,几乎同一时间喊道——
“容姑姑。”
“姑姑!”
第177章
这声音一出, 两个人皆看向对方,眼中带着诧异。
容歆微微勾起唇角,在两人重新看过来时颔首示意, 不过并未有交流的机会, 因为郭络罗氏从台阶上哒哒走下去,径直挡在了八阿哥他们跟前。
“你这人好不害臊!分明是这些书生救了你女儿一命,你不知感恩,竟还倒打一耙!”郭络罗氏双手掐腰, 微微抬起下巴, “你大可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我们可以为他们作证。”
老汉听了她的话,视线扫过她身后的两个人,在经希身上一顿又立即移开, 抓紧围栏, 梗着脖子道:“你们是一伙的, 我可全都听到了。”
郭络罗氏回头,眼神狐疑地在容歆和八阿哥身后那个年轻书生之间来回。
书生们近距离看见她的脸,顿时产生些许骚动, 八阿哥看了看经希,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眉头因思索渐渐聚拢, 还未想清楚时,便下意识一错步, 隔绝其他人的视线。
而郭络罗氏此时已经回过头, 根本没发现他的动作。
“爹——”姑娘缓缓靠近老汉, 泪珠从脸颊滑落, 求道, “您别吓女儿,您回来吧,求您了。”
“我苦命的女儿啊……”老汉在围栏上晃了晃,强强稳住身体,趴在围栏上哭起来,“我女儿的清白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着,一条腿跨过围栏,作势要往下跳。
“别!”
“且慢!”
“别跳!”
书生们生怕他真的跳下去,连连出声阻止。
唯独郭络罗氏与众人唱反调,趾高气扬道:“威胁谁呢?有能耐你就从这儿跳下去。”
她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意思就是置人命于不顾,冷血至极,还是先前那对八阿哥阴阳怪气,叫成秋的书生,正义凛然地指责道:“你这女子怎可如此狠毒?”
“我狠毒?”郭络罗氏无语地指着自己,越加愤怒道,“你这书生才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
“你说什么?”成姓书生指着郭络罗氏,恼羞成怒,“你一女子抛头露面,可还有廉耻之心?”
郭络罗氏瞬间一股火气涌上头,无视那要死要活地老汉,娇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竟敢对我如此不敬!我定要叫你好看!”
“在下自小信奉孔孟之道,仗义执言,不为权势折腰,岂是你这等见识浅薄的女子能明白的?”
“好好好……”郭络罗氏气红了脸,“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的这么硬!”
老汉眼瞅着他们直接遗忘了他,另一条腿也跨出了围栏,双脚紧贴着围栏,只靠双手抓住围栏保持稳定。
年轻姑娘一见他整个人站在围栏外头,扑倒在地,哭喊一声,“爹——”登时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老汉身子后仰,喊道:“你们今日不给我们父女已个说法,老汉我就从这山上跳下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
“莫跳!”
“快回来!”
老汉神情疯狂瞪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赔我女儿的清白!”
这些书生皆有大好前途,怎会愿意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扯上关系,便是那好似一身浩然正气的成秋,也不再开口。
最后,众人将目光落在微一跟那女子有接触的书生身上。
救人的书生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大小,一张脸上还带着稚嫩,极慌张,“我、我是救人,怎是害人清白?”
郭络罗氏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这些没出息的书生们,向前踏了一步,逼迫道:“你要跳便跳,看谁会理你;但你要是想以此威胁达到目的,绝无可能!”
容歆看着这一幕,微微摇头,对经希道:“你这外甥女,行事太过刚硬激进了。”
那老汉的姿态,确实是想要以死相逼得到好处,可万一这人要是受刺激,真的跳下去,郭络罗氏又如何收场?
郭络罗氏是安和亲王岳乐的亲外孙女,是没人能将她如何,可若真有人活生生从她面前跃下去,她这年纪的小姑娘,能迈过那道坎吗?
“郡王。”容歆压低声音,道,“八阿哥隐瞒身份,不便威吓那人,请您尽快解决掉,莫要横生枝节。”
“您说的有道理。”经希点点头,走上前,冲着老汉一拱手,道:“老人家既有所求,不若回来,有我做这个中间人,共同商议,如何?”
郭络罗氏撇嘴,“跟这种人废话作甚?”
一扇子瞧在她的头上,经希淡淡道:“闭嘴。”
“舅舅——”郭络罗氏余光扫了一眼八阿哥,颇觉没脸面,“你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的头?”
“我是你舅舅,教训外甥女,有何不可?”
八阿哥一听她喊“舅舅”,立时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但随即想到他们这般巧合地出现在此处,眸色一深,低下头。
“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把我们父女看在眼里!”再一次被遗忘的老汉气怒地大喊,“耍我吗?”
经希收回注意力,看向那老汉,“确实没将你放在眼里。”
容歆无语地抬头望天,方才还说她有道理,此时却是一模一样地气人,果然是亲舅甥。
而经希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继续道:“这些书生只知道读书,没经过你这种人,本郡王却是见多了。两个选择:一,你跳下去;二,带着你受伤的女儿赶紧下山治脚伤,医药钱本郡王赏了。”
“郡、郡王?”
老汉突然结结巴巴,手攥紧围栏又松开,挣扎许久,狼狈地爬了回来,其间还脚滑了一下,惊地众人纷纷惊呼。
等到他安全无虞地回道平台上,众人这才想起经希的自称,惊奇地看向他,猜测着是哪一位郡王。
郭络罗氏抬着下巴走到舅舅身边,十分嚣张地冲着父女二人威胁道:“我舅舅愿意给你们治伤的钱已经是极大地便宜,不要贪心不足,到头来一场空不说,还有了牢狱之灾。”
郡王和一群家世普通的读书人可不同,老汉相当识时务地腆着笑脸,卑躬屈漆地走到经希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讨好道:“郡王面前,老汉儿当然不敢放肆。”
经希冲着侍卫一扬下巴,侍卫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儿银子,扔向老汉。
银子落在他的腿边两尺的距离,老汉连忙爬过去捡起银子,然后麻利地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道谢,扶着女儿便要下山去。
不过是一句“本郡王”,比所有的道理和威胁皆有效果,众书生们面面相觑后,有几人眼中便显出了几分野心来。
这时,八阿哥抬步走向容歆几人,当着众书生们的面,对经希和容歆微一拱手,问好:“郡王,容姑姑,未曾想竟在此处偶遇……”
他话音刚落,郭络罗氏重重“哼”了一声,“谁跟你偶遇?我们是特意过来的。不过要是不来,哪能见到贺公子你这么怜香惜玉的模样?”
她还故意在“贺公子”和“怜香惜玉”几个字上加重音,显然极为在意。
“咚。”
经希又一扇子敲在外甥女头上,容歆则是低头轻笑。
而八阿哥没想到她这般坦率,眼神惊讶片刻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对她郑重其事地拱手行了一礼,道:“谢过姑娘方才相护。”
郭络罗氏瞬间脸红了个透,眼神闪躲道:“我、我可没护着你,我是看不惯那无赖之人欺负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是,姑娘良善。”八阿哥一扫先前对陌生女子的疏离之姿,含笑看着她。
郭络罗氏羞得眼睛里都好似要滴出水来,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烂了。
经希又一扇子敲在她头上,在郭络罗氏还未反应时,一个跨步站到外甥女身前,对八阿哥道:“贺公子是吧?难得咱们今日在这儿遇见,不若到我庄子上小坐片刻?”
八阿哥欣然答应,转身向众书生们告辞,众人自不敢强留他。
经希已带着郭络罗氏转身下山,容歆牵着东珠的手,走到书生们身边时,冲着其中一个年轻人笑道:“容誉,姑姑难得见到你,可要一同下山?”
容誉闻言,连忙点头,冲着同窗们告辞后紧跟在容歆身后下山。
他们消失在这处平台后,书生们又往围栏处靠近,看着正在下山的一行人感叹——
“真没想到容誉竟然有这样的关系……”
“书院里不都在说容管事有背景吗?”
“正是,否则容家怎会在先生们的住处分得一间院子?山长又那般宽待……”
他们只惊讶于容誉突然展现的人脉,却并未对“贺公子”表现出任何惊奇之色。
显然,一个他们早就知道身份不一般的人认识大人物,与一个平素里看起来似乎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人突然转换身份相比,后者更教他们心绪起伏。
另一边,几人走下山后,八阿哥骑马,经希也分了一匹马给容誉,然后依旧是容歆经希四人坐马车。
容歆望向马车外,问容誉:“你祖父祖母近来身体如何?”
“祖父入冬后病了一场,一直在将养着,祖母身体还算硬朗。”
容歆点头,早年父亲容大确实吃了不少苦,上了年纪后身体自然会直观地反馈出来。
八阿哥好奇地看向两人,“容姑姑是容誉的亲姑母吗?”
“是,我与容誉的父亲一母同胞。”容歆一顿,问道,“您介意我告诉他您的身份吗?”
“当然不,待到这些学子们入朝,早晚会知道的。”
容歆一听,便对容誉介绍道:“这位贺公子,实际是八皇子殿下,隐藏身份在书院读书。”
容誉已有猜测,因此并不算太惊讶,只是在马上不好行礼,便冲着八阿哥一拱手,“八皇子殿下。”
八阿哥按下他的手,笑道:“咱们本就是旧时同窗,不必多礼。”
两人从前关系如何,旁人不得而知,不过如今看来,他们言语间倒是极为亲近。
而容誉跟着容歆走,经希派了一个护卫去告知容盛,当晚,容誉便和八阿哥一同在庄子上留宿。
期间除了郭络罗氏表现得极为矜持,其余人皆神色如常,正常交谈。
八阿哥和郭络罗氏毕竟是未婚夫妻,她会羞涩也是正常地,只不过在白日里那一番娇蛮之后,多少显得有些……做作。
不过这一对小儿女偶尔四目相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显然是极乐在其中。
隔日,比昨日更早的时辰,侍女又敲响了容歆的屋门,得到回应后低声问道:“女官,郡王说鱼多,问您去不去钓?”
容歆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答应下来。
她出门时,天空中隐约还能瞧见几颗星星,是以一见到经希后,便问道:“敢问郡王,究竟是什么鱼,一定要在这个时辰钓?”
“以蚓投鱼,回报喜人,何必在意时间?”
“您如此故作玄虚的模样……”
经希摇了摇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问道:“如何?”
“有些不伦不类。”
经希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扇子也合上,故意摇头晃脑道:“总之我在您这里,向来是只有这一个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