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回禀皇上。”梁九功躬着背,禀报,“今晨发现,御花园一名洒扫太监失足落井。”
康熙下意识瞥了眼书案左上方的木盒,很快又收回来,继续朱批奏折,道:“德妃的牌子皆撤了。”
“是,皇上。”
“后日教人去传朕的口谕……”康熙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奏折,良久方道,“德妃禁足解除。”
“是……皇上。”
淑贵妃病逝的消息传到行宫中时,容歆正带着十二阿哥胤祹在行宫中翻地。
行宫空闲的院子极多,容歆想选一处较为偏僻的,可以随便折腾,最后便选中了蝶集阁后面的一处破落院子。
十二阿哥对此极有兴趣,从她选院子时便跟着,将行宫当做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日去探索不同的地图。
容歆没种过菜,并且非常有自知之明,只选了一小块儿地,翻地时,她一把大铁锹在前头挖,十二阿哥一把小铁锹跟在她后面捣乱。
苏麻喇姑和齐嬷嬷则是坐在旁边儿,边喝茶边含笑看着两个人玩儿。
容歆拿到信时,还笑呵呵地叫十二阿哥自己玩儿,然而打开之后,笑容一点点消失。
“可是宫中有什么事?”苏麻喇姑关心地问,齐嬷嬷也看向容歆。
容歆叹了一声,答道:“淑贵妃殁了,月中灵柩便会送到遵化来。”
“淑贵妃的身体这些年便不甚好……”苏麻喇姑也跟着叹息一声,“早些年皇上后宫的老人,又少了一位。”
这些年后宫中总有新鲜的花朵绽放,从头到尾见证过这一段往事的人,只剩了一个荣妃马佳氏,其次便是七年和淑贵妃佟佳氏一同大选入宫的惠妃呐喇氏。
恐怕再过些年,许多人许多事,便只能存在于他人笑谈之中了……
容歆捏着信出神,最后教袖子上的力道拉扯回了神思。
她低下头见是十二阿哥,看向那块儿地,弯了弯唇角,笑着说:“殿下,您已经翻好了?”
十二阿哥认真地点头,求夸赞似的抬起手,“容姑姑,胤祹手疼。”
容歆握着他的手吹了吹,又按了按,方才笑道:“殿下做得极好,便由您做主种什么,可好?”
“真的吗?”十二阿哥兴奋道,“容姑姑,我想种胡萝卜!”
容歆满口答应下来,直接便命人去准备种子。
十二阿哥拎着他的小铁锹跑向土地,边挖坑边道:“我要送我种的胡萝卜给皇阿玛、皇玛嬷、太子哥哥、大哥哥……还有小侄儿!”
十二阿哥说到“侄儿”,忽而回头,问:“容姑姑,我小侄儿还没出生吗?”
“出生了。”容歆晃了晃手中的信,道,“不过不是侄儿,是您的侄女。”
十二阿哥面上失望立显,连挖坑的兴致都没了,勉强道:“侄女也极好。”
容歆笑着开解他:“二格格武艺骑射俱佳,兴许将来,您也可以教小侄女们习武呢?”
“二姐姐是很厉害。”十二阿哥听说过二姐姐金婵骑射精湛,只是未曾见识过,忍不住便生出期待来,“二姐姐如此,小侄女定然也不逊色,虎父无犬女,是不是,容姑姑?”
容歆附和。
待到种子种进土里时,容歆又收到了密信,得知了有人死去,也知道了康熙对德妃所做的责罚,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
而天气渐暖,齐嬷嬷身体又稍好了些,白日里常坐在廊下晒太阳,见容歆看信看得专注,便道:“自从卫庶妃来行宫,你这信便越发地多了。”
容歆将信收好,起身靠在窗边,笑着说:“若不出所料,相信很快便有结果了。”
“那便好。”齐嬷嬷劝道,“难得出来,便放松些,不必管那么远的事。”
容歆颇有些无奈道:“没牵扯到太子,我倒也不想管,可谁让这人又送到我跟前来了呢?”
这时,侍女从院外走进来,冲着两人福了福身,“女官,十二阿哥请您去看他打拳。”
容歆颔首,对齐嬷嬷道:“否则看着咱们大清的小巴图鲁养成,也是极有趣的。”
齐嬷嬷失笑,催促她:“快去,莫教十二殿下等得急了。”
容歆干脆直接从窗户利落地跳出去,在侍女惊诧的眼神中冲着齐嬷嬷挥挥手,脚步轻快地出去。
齐嬷嬷瞧着她的背影,像是对侍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人啊,无论处于什么境地,不能只想要苟且的活着。”
容歆何止是不苟且,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透的。
所以淑贵妃灵柩到达景陵之后,她还到淑贵妃的牌位前上了几炷香,命小厨房做了几份淑贵妃生前爱吃的点心供奉在她的牌位前。
人死如灯灭,过往便该烟消云散,毕竟真有下辈子,也记不得今生的恩恩怨怨了。
当然,仅限于淑贵妃这种没什么太大恩怨情仇的,旁的人,休想容歆不记仇。
十一月十一日,淑贵妃佟佳氏病殁将满八个月。
乾清宫——
“回禀皇上……”梁九功一进门便跪在皇上脚边,禀报道,“昨夜,御花园一名洒扫太监风邪入体,高热不退,发现时已是药石罔效。”
“八个月……”康熙冷笑,“她倒是好耐心。”
梁九功垂着头,试探道:“皇上,太医诊治过,确实是发病,会不会果真是巧合?”
“一个人是巧合,两个人亦是巧合,三个人还是吗?”
如今关于十阿哥那场“意外”,涉及其中的人尽皆毙命,先前辛者库的太监便罢了,那是他下的令。
可御花园这两个证人,也相继亡故,真真正正是死无对证。
康熙看向书案的左上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但容歆信末所书的几句话,康熙一字未忘。
“从始至终,每一处要证皆出自于御花园二洒扫太监之口,真假无从分辨。”
“若二人所言非虚,至此为终;若二人所言有假,恐另有心虚之人不容他们于世。”
“另,许是奴才胡乱揣测,与永和宫小叶子身形相似之人,不止辛者库太监,还有御花园洒扫一人。”
第121章
即便已经死无对证, 但康熙是最不需要证据的人, 他是帝王, 他的宽容可以是无上荣宠,他的无情,也可以直接定人生死。
从前康熙宠爱德妃, 对她多有偏颇,但康熙这样的帝王,宠爱永远会控制在限度之内。是以, 他连一声吩咐也没有, 便单方面在心中定了德妃的罪。
康熙顾及四阿哥胤禛、六阿哥胤祚以及十四阿哥胤祯三个儿子,不会正大光明的降罪于德妃,但他有更多的方法惩罚于她。
“皇上口谕, 皇太后懿慈, 对五阿哥胤祺教诲有致,圣躬请皇太后抚育十四阿哥胤祯,钦此!”
德妃乌雅氏抱紧怀中才两岁的小儿子, 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地问:“梁公公,皇上、皇上怎会抱走十四阿哥呢?我是一宫主位, 怎么会不能教养自己的儿子呢?”
十四阿哥小小的孩子被她紧紧箍在怀中,不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而德妃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松开手臂, 含着泪温声对十四阿哥哄道:“祯儿, 额娘的错, 额娘太用力了。”
十四阿哥一个小孩子,情绪表达地直白,此时没有了不适,见额娘红着眼,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
梁九功疏离有礼道:“德妃娘娘,十四阿哥由皇太后教导,乃是恩典。”
德妃不敢哭出来教人以为她对皇太后不满,甚至还扯起笑脸,恭敬感激地叩谢圣恩。
可她走到今时今日,绝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便又客气地问:“梁公公,我想求见皇上,可否带一句话?”
“德妃娘娘所托,自然带到,只是皇上会否见您,咱家也不能保证。”
梁九功深得皇上信重,比很多人知道的更多,然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保持谦恭,未曾失了规矩。
德妃是从乾清宫出来的,自然十分了解梁九功的为人,知道他说了会带话,便一定会带给皇上。
且她如今还不知皇上此举乃是惩罚,仍极有自信会见到皇上。
然而德妃的自信很快便受到了打击,她不止没得到召见,康熙还下令,教她在永和宫中为淑贵妃佟佳氏抄经祈福,无令不得出。
一个无期限的“抄经祈福”,与禁足无异。
偏偏皇太后一刻钟也等不得,皇上的命令下了,当日便要将十四阿哥抱走,甚至除了奶嬷嬷,不允许十四阿哥原来的宫侍跟着。
雪上加霜,晴天霹雳。
德妃所有的自制力瞬间崩盘,眼泪控制不住地奔涌而下,抱紧小儿子不撒手,“祯儿、祯儿,额娘不能没有你……”
德妃怎么也想不到,她小意温存,费尽心力才爬到如今的位子,如履薄冰,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与她分离。
“祯儿……”
十四阿哥教额娘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永和宫正殿被哭声笼罩。
紫禁城中,后宫妃子的宫殿,通常要住一个主位娘娘以及多个低位妃子,其实是极拥挤的。
永和宫亦是如此。
低位嫔妃们在各自屋中,清晰地听到皇上对德妃的禁足令以及正殿中的哭声,皆是满面惨淡。
而正殿内,皇太后宫中的老嬷嬷严肃道:“德妃娘娘,天色不早,老奴等人还要回宁寿宫复命。”
德妃依旧不愿放手,抱着十四阿哥悲戚不已。
老嬷嬷声音冷硬,“德妃娘娘向来聪敏,不为十四阿哥考虑,也要为四阿哥和六阿哥考虑考虑,再不济,也该想想,您如此,对您自个儿也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德妃的哭声一顿,手上的力道松了一分,宁寿宫的宫侍立即便抱走十四阿哥,也不管十四阿哥的哭声,直接将其交到奶嬷嬷手中,径直离开永和宫。
若说宫中对此时反应最大的人是谁,自然是非六阿哥胤祚莫属,然他经了上一次的教训,再不敢擅自跑到永和宫去,只心情一直阴郁难解。
四阿哥心情也不甚好,但他不是个情绪外放的,身边又有个嘴巴不停的三阿哥,便分不出多少心神去烦恼。
远在遵化的容歆也根本不关心德妃如今的下场,她最近发觉齐嬷嬷越发不爱动了,精神也不甚好……
可是齐嬷嬷始终若无其事,太医也并未有旁的诊断,容歆只得忽视胸口的憋闷,当作风平浪静。
年底,京中传来消息,康熙预备明年二月来遵化谒陵,圣驾降于行宫。
齐嬷嬷听闻后,立即眼睛一亮,追问道:“太子殿下可随皇上同行?”
容歆摇摇头,“只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以及五阿哥随同。”
齐嬷嬷眼中复又沉寂下来,良久,叹道:“也是,皇上重视太子殿下,必是要教太子殿下坐镇于宫中。”
太子的治国之道皆由康熙亲自传授,前几年也有带太子在身边历练之意,可自那年围场之事后,康熙便果真如他所说再不允许太子轻易出京。
加之如今太子已可代为处理奏章,康熙又极信任太子,便更不会教太子与他一同离京。
莫说齐嬷嬷,便是容歆,这一年多未见到太子,心中也是难免生出些许思念来。
容歆看出了齐嬷嬷心情不甚好,也温声安慰了她,但绝对没想到晚膳时齐嬷嬷会突然晕倒。
那一刻,容歆浑身都是冷的,靠着身体的敏捷才堪堪接住人。
容歆命人送齐嬷嬷回屋去,又请了太医来为齐嬷嬷诊脉,便是苏麻喇姑过来,她也只勉力笑一笑,“嬷嬷,我这里乱了些,请您暂且自便。”
“无事。”
苏麻喇姑眼神担忧地看着容歆,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太医诊脉后走到容歆跟前,沉重地摇摇头。
容歆扶住桌子,无力地问:“先前还好好地,为何突然就……”
太医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见她微微点头方才道:“并未突然病情加重,其实下官九月末诊脉时,齐嬷嬷便是此等症状,只是未曾入五脏六腑而已。”
容歆难受地闭上眼睛,喃喃:“竟是那般早吗?”
“正是。当时下官诊出之后,齐嬷嬷便请求下官不要告知于女官,下官……”太医拱拱手,自责道,“病患百般恳求,下官只得答应守密。”
“可还有法医治?”
太医摇头,随后又道:“若是下重药,齐嬷嬷兴许会醒过来,只是寿数已尽,下官确实无能为力。”
成年人的苦楚便是,明明悲痛于面对生离死别,依然能够理智地去应对。
容歆甚至是平静的,“齐嬷嬷还有多少时日?”
“若是不下重药,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
“倘若用重药呢?”
太医斟酌着答道:“不见得喂得下去是其一,如若真的喝下去,恐怕也就一两日。”
一两日,三五日……
这个选择可真是极好作出决定,可又属实太难……
这时,苏麻喇姑对太医道:“抓药吧。”
太医应下,暂时告退。
苏麻喇姑面向容歆,道:“太医自是不敢对你隐瞒,此事是我点头的。”
容歆苦笑,“我猜应是如此。”
苏麻喇姑念了一声佛,随即对她道:“生老病死,实非凡人之力可挽,你如今该想想,她还有何未尽的心愿,教她安心地去才是。”
容歆若有所思,片刻后看向炕上人事不知的齐嬷嬷,点头道:“嬷嬷,我恐怕会暂时离开几日,您照顾好您自己和十二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