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已经很老旧,围墙颓塌,围墙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树,却没有房子。
沿颓塌的围墙往前走,才发觉别有天地。
有一个废弃的天然温泉,还在冒着热气。尽管这里已经如此破败,可这温泉看起来却非常地干净。
城月放下扫把,温泉四周的地砖规整,覆盖上了厚重的尘埃,城月把灰尘拂去,露出曾经辉煌过的面目。不过因为时间太久,要全部打扫干净还是个大工程。
城月打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伸手往温泉里探了探,水是温热的。温热的水从她手心里滑过去,很舒服。她扒着边缘,把两只手都放进去搅弄,温热的水此刻成为很有趣味的玩具,她的小巧而又柔软的双手,在此刻化作两条灵巧的鱼,在透明的水流里游弋。
她找到乐趣,在水里变换着手势,这快乐来得如此简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趴得膝盖都有些麻了,才起身来。
楚星!
她差点把楚星给忘了。
城月放下袖子起身,沿着来时路跑回去。
***
楚星仍旧带了食盒,食盒里是叫奴才们准备的吃的,且与昨日的不同。除此之外,还有些新进贡的樱桃。他想起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宫女,嘴角不自觉带了些微微的笑意。
楚星遣退了宫人,独身前往冷宫。
他到的时候,只有一条空荡的长廊。
没来吗?
楚星眉头往下沉,提着食盒的是不自觉收紧几分。
她骗他?
楚星偏头,微风从他脸边擦过,将他的头发吹动,也吹过旁边的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楚星。”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呼唤。
他转过头,两缕长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他长身玉立,宽肩窄腰,立在风中。
城月步子慢慢停下来,她嘴唇微微张着,看着面前的男人。
风似乎变大了一点,湖面上的涟漪越来越大。
楚星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将背着的手放下,看着她慢慢走近自己。
城月在他面前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还有些愣。
楚星开口:“去哪儿了?”
城月眼神动了动,笑起来:“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看。”
她拉过楚星的手,抓着他往温泉的方向跑。楚星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就这么跟着她跑。
城月拉着他一路跑到了那院子,停下来,“就在里面。”
城月看着面前的门,眼神很亮。
楚星看着她,视线逐渐转向身处的院子,这院子破败不堪,散发着一股陈年的、腐朽的气息,倒是让他记起自己正身处冷宫。这冷宫似乎还是前朝时候便有的,到本朝也一直沿用,成为被贬妃子的去处。在先帝时候,这里还住着那些女人。她们有些疯了,有些傻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叫楚星看了心烦。楚星就下令把她们全杀了,这里就空下来。
城月已经跨过门槛,进了门去。楚星只好跟在她身后,她小跑着往前,楚星目光追随着她。
她拐过弯,停下脚步,急切地和他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就是这里!你看!”
她指向面前的温泉,在她方才擦过的地方坐下来,朝楚星拍了拍手,“坐这里。”
楚星拂开衣袍,在她身边坐下。
城月开口:“是一个温泉。”
楚星淡淡嗯了声,拿过旁边的食盒打开:“吃饭吧。”
城月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食盒上,昨天没注意看,今天才发现这食盒看起来就很贵重。
她下意识道:“楚星,你一定很厉害吧。”
楚星动作一愣:“为什么?”
城月接过食盒的盖子,理所当然道:“你看你带来的,一看就很贵重,你一定在很厉害的地方当差吧。”
“嗯……宫里最厉害的就是陛下了,”她抬起头来,“你在陛下身边当差?”
楚星嗯了声,“差不多吧。”
“哇,你好厉害啊。”
楚星从她嘴里听见自己,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陛下厉害吗?”
城月一愣,她没见过陛下,只是听她们说,陛下很凶。
她微垂着头,想当然道:“应该很厉害吧,不然怎么会是陛下呢?”
楚星喉头一动,“听说他喜欢杀人。”
城月眨着眼,似乎在思考。
“可是我又没见过他,你也说是听说啦。”
“哇,看起来好好吃。”城月眼睛微微睁大,看着食盒里精致的饭食。
楚星嘴角微勾,打开第二层,拿出里面的樱桃。
“吃吧。”
城月看了眼饭菜,又看一眼樱桃,道:“那就先吃饭,吃完再吃樱桃吧。”
她拿了碗筷,看一眼楚星问:“你不吃吗?”
楚星本想摇头拒绝,看着她的眼睛,又改口:“吃,一起吃。”
他也拿了双碗筷,同她一起吃。
城月时不时给他夹菜,“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楚星其实对口腹之欲并不看重,因而平日里吃饭就如同完成一个应该完成的任务一样。今日看着她吃饭,吃到腮帮子都鼓鼓的,楚星忽然觉得有了食欲。
他不知不觉就吃得比平日里更多。
城月放下碗,又看向那一大盘樱桃。她还未曾吃过樱桃,只听人说过。
樱桃是好东西,以她的身份,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甚至都难得瞧见。
城月拿起一颗,珍而重之的样子,送进嘴里。樱桃被咬开,汁水在嘴里漫出来,甜,又不会过分腻。
她赞叹出声:“嗯!好好吃!”她嘴里含着一颗樱桃,说话有些含糊。
楚星看着她的神情,仿佛那樱桃又充满了吸引力似的。
他微不可闻笑了声,“好吃就多吃点。”
城月又拿起一颗,动作一顿:“这样的好东西,都给我吃吗?你不吃吗?”
楚星淡淡嗯了声,“我不爱吃。”
城月眼睛笑得弯起来,俯身在他嘴唇上亲亲啄了下。
“谢谢你,楚星,你真好。”
她的嘴唇上似乎还沾了樱桃的甜,通过那一下蜻蜓点水,传递到他心里。
有一颗樱桃顺着温泉的边缘,掉进温泉水里去,砸出好大一圈的波纹。
楚星垂眸,伸出舌尖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这樱桃似乎真的很甜。
城月看着那颗掉下去的樱桃,很是可惜。
楚星看着她侧脸,抿唇道:“这樱桃,似乎真的很甜。”
城月点头:“嗯,好甜。”
她看着楚星如墨的眼眸,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脑子里回想起方才见他立在风中,广袖宽衣长袍,像一幅画一样。
那双如墨眼眸,将她吸近。
城月凑近了,瞧见他根根分明的剑眉。
她再近一步,直到把樱桃的甜,清楚分明地告诉楚星。
楚星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躁动,仿佛是他怒气上涌时候那样。
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杀意。
可是又不一样。
他眼睫垂下来,决意再前一步。
城月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星。
第5章 作游鱼
楚星看着她的神情,其实二人相距不过咫尺,近到可以看清楚每一根睫毛。楚星看见她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茫然地瞧着自己。
他看着这样的城月,那种杀意又涌上心头。
楚星手握成拳头,微微收紧,不过藏在紫色云纹的袖子里,未被发觉。
他以为城月要愤怒,或是什么。
如同他从前养的那只猫,被他摸得急了,也会轻轻地咬他。
她的气息喷洒在他周遭,他几乎要退一步起身。
这时候城月又意外地往前凑了一步。
她手搭在他的肩上,动作很慢。
城月方才感觉到软腻的,轻易地擦过她的唇齿。她的舌头仿佛也和她的手一般,化作两条游鱼。
可是没有水,依然自如地游弋。
她觉得很神奇,同时感觉到一种舒爽。
仿佛全身毛孔都张开了,很难讲明白的感觉。
总之,以她的能力,没办法准确形容出来那感觉。
像什么呢?
她慢慢凑近了。
看见楚星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想起那废弃的湖里的金鱼,在荷叶下游动,一条灵巧的鱼尾摆动在水面下。
又想起她咬开樱桃的那一瞬间,甜甜的樱桃汁爬满整个口腔,脑子里仿佛立刻接收到甜蜜的信号似的。
还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可怕却又莫名叫人回味的梦境。
最后一切都回归到现实里,回归到面前这个男人脸上。
他的皮肤白皙如陶瓷一般,眼眸又黑亮着,长眸挺鼻薄唇,一切恰到好处,像在冬天的时候折一支梅花,放在白色的瓷瓶里一样,夺人目光。
他的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不是那么健康,但是这更显得好看。
像什么呢?
不知道。
她轻轻地靠近,学着方才所经历的,把自己往前送一步。
感受到温热的水意,这一下好像在温泉水里玩耍的时候了。
她是一条笨拙的鱼了。
不如手化作鱼的时候了。
她笨拙,而有样学样。
她找到另一条鱼,要同它一起越过龙门,变作两条游龙,游进海里。
嬉戏是快乐的,就是好累。
城月支撑不住,腰塌下来,喘了一口大气。
“好累。”她呼出一口气,眼睛湿漉漉的,看着楚星。
楚星也微微气喘,仿佛用了很大力气。他指节微微弯曲,抓着袖子,非常用力,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她松开他的肩膀,往后瘫了瘫,和他拉开些距离,一副疲惫的样子。
楚星换了个姿势,收拢了腿,手搭在腿上。他们身侧是温泉,还冒着热气。
城月歇了歇,看着旁边脏脏的地砖说:“等我打扫一下,我们下次就可以在这里见面啦。”
楚星看着她,目光像焦灼在她身上。
良久,他才出声应了声:“嗯。”
城月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裳的灰,“其实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她们叫我打扫冷宫,可是冷宫又没有住着人,又这么大,打扫起来很累的嘛。所以我就偷懒,经常只打扫一些地方,然后在这里玩。”
她转过头来,看着楚星,笑容很可爱:“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楚星嘴角勾了勾,“不会。”
他撑着起身,看着城月把空盘子收拾好,又把食盒递给他。
“明天,还来吗?”她充满着期待地询问楚星,小脸绷着表情。
仿佛他说一个不,她立刻就要难过起来。
楚星当然说不出不字。
他接过食盒,点头:“嗯,明天,在这里见。”
城月立刻笑起来,神情松懈下来,“那我走啦。”
她蹦跳着往前走,三不五时回头看他,直到走出去好远好远。
楚星看着她的背影,回忆起那种粘腻湿热的气氛,仿佛心底起火。
他眉骨又往下压了压,压住这奇怪的无名火。
·
琉璃决意要找出路,她不想当一辈子杂役宫女,然后老死。只有那个傻子才会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直到老死,琉璃可不愿意。出路只能自己去找,靠别人自然靠不住。
彩云有个侍卫情郎,盼着侍卫有一天出息了,把她娶出去。琉璃平日里虽然都奉承着她,实际上却觉得这可不好说。毕竟宫里的女人这么多,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她不想这样,思来想去,决定去投靠个娘娘。把娘娘照顾好了,伺候开心了,指不定给她指婚风光嫁出去。再运气好些,指不定被陛下看中,也成了主子。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也不是嘴上说说,已经开始着手打听消息。
听说新进来了几位娘娘,新来的站不住脚,肯定更好卖乖投靠。
在琉璃认识的人里,只有三顺最消息灵通。
三顺经常和她们这些宫女做买卖,他从宫外带首饰和胭脂水粉,再高价卖给她们。
虽然卖得很贵,还是有很多人买。因为只有他有。在这寂寥的深宫里,首饰和胭脂水粉,倒是最触手可及的快乐了。
三顺已经三十多岁,其实说起来也没出息。三十多了,也没怎么升官发财,只能靠着倒卖首饰和胭脂水粉赚点钱。城月的那个桃花耳环,就是在他那里买的。
琉璃掏了掏钱袋子,这些年,她还是攒了点钱的。琉璃是知道三顺的德行的,贪财,她一咬牙,拿出了大半积蓄来找三顺。
三顺是八岁被卖进宫里来的,他出生的时候,他爹给他取的名字。意思是盼着世道顺,家里顺,他也顺。
结果没一个应验的,全都反着来。
他刚出生没多久,老家就发了洪水,他娘就这么被冲走了,连带着他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后来他爹带着他,又娶了后娘,但是日子也不好过。后来后娘又生了个儿子,日子更加不好过。
有一天没一天的,也挨到了三顺八岁。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他爹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宫里要人,不过要剁了子孙根去伺候。
三顺那时候还不太懂事,被他爹带着,卖进了宫,懵懵懂懂就没了子孙根。他光记得痛不欲生,他哭得很凶。
再后来,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年。
三顺远远就看见了琉璃,琉璃是脾气暴躁的,今日却格外低眉顺眼,他一看便知她定然是有事相求。
三顺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故意开口:“哟,这不是琉璃吗?”
琉璃笑了笑,凑近了些,这是她不太想给别人知道的事。
琉璃压低声音:“三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