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看了眼时辰,这会儿天色才刚暗下来。
“上回进宫的,还有楚星摸着手中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问起。
刘培恩心中一喜,不知陛下今夜为何突然开窍,不过总归是好事。
他恭敬回话:“回陛下的话,上回进宫的,是苏家和李家的姑娘。”
上回一共三位,还有一位心眼不正的,已经死了。
刘培恩说完,观察着楚星的脸色。
他小心开口:“陛下可要去哪位娘娘宫里休息?”
怕自己说错话,又补充:“其实见一面也好,喝口茶也行。”
楚星沉吟着,他似乎听不见雨声了。
“雨停了?”
刘培恩点头:“回陛下的话,雨停了。”
楚星淡淡嗯了声,放下手,“那就去看看苏家的。”
刘培恩喜上眉梢,“好嘞,奴才马上叫人去通报苏娘娘,叫她准备着。”
楚星叫住他:“不必了,就这么着去吧。”
刘培恩哎了声,“摆驾青禧宫。”
楚星坐在步撵之上,刚下过雨的空气中,似乎还掺杂着泥土的腥味。着味道并不好闻,不如城月好闻。
她身上似乎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味,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
楚星摸着下巴,思绪又飘忽起来。
他厌烦宫里这些女人,因此并不常来后宫里。那些女人大多怕他,又都为了所谓的恩宠,战战兢兢地讨好他,或者算计他。
人心如此,的确叫人厌恶。
步撵停在青禧宫前。
按照规矩,刘培恩本要报一声“陛下驾到”。是楚星拦住了他,也一并叫外头的宫人闭嘴。
是以楚星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苏家的在和贴身宫女说话。
“小蝶,爹真的不能让我回家吗?我不想待在这里,这宫里这么可怕,陛下会杀人的。他不是前段时间才刚杀了那个女人吗?如果下一个,就要杀我怎么办?”
宫女安抚道:“娘娘,您别这么想,您看,别的娘娘不也活得好好的。”
楚星瞬间失了兴趣,女人果然还是叫人厌恶。
刘培恩跟在楚星身后,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刘培恩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颤抖起来:“陛下息怒。”
刘培恩这一声,总算惊动了屋里说话的人。屋里的人走出门来,同楚星视线对上,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
她歇斯底里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没人通传一声?”
楚星眼皮微微压下来,看着这华服的女人,她爬起来,头靠在地上:“陛下恕罪,妾只是一时失言,陛下恕罪……”
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哭声和说话声混合在一起。
一众的奴才也全跟着跪下来,“陛下恕罪。”
楚星的视线扫过他们的头顶,他心情又不好了。
“你想回家?孤便成全你,来人呐,将她尸体送回苏家去,便放在苏家大堂里,摆放百日,百日之后,直接葬在苏家院子里。”
楚星沉声说完,转身便走。身后女人的哭喊声更大,她要扑过来,被侍卫拦住。
楚星没回头,他出了青禧宫,宫门的灯仿佛也被女人的哭喊声震动。
他立在宫门口,听见叫声戛然而止。侍卫走出来,“陛下,人已经死了?是今夜便送回苏家?还是……?”
楚星微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一点也不透亮。
“连夜送回去。”
“是。”
楚星迈开步子,刘培恩连忙跟上来,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跟得太远。
楚星只是沉默走着,他胸中烦闷不已,便格外想念城月。
似乎只有她不怕他。
不,或许她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敢放肆。若是她知道了,定然就不敢放肆了。
不能告诉她身份,楚星憋着口气,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第二日,苏娘娘死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宫里之人皆如履薄冰,听闻了事情经过,更是个个缄默不言。
这事传到李珠宫里的时候,琉璃也在。
李珠有些害怕,“听说那个苏慧,在陛下面前说自己自己想回家,惹得陛下不高兴了,才赐死了她。”
李珠喝了口茶水压惊,语气犹豫:“这种情况,或许,我们应该安分些,好歹不会出什么岔子。”
若是李珠一直碌碌无为,那琉璃还有什么盼头,只有恩宠和富贵,才有盼头。
琉璃劝道:“娘娘别这么想,换一种角度想,如今和娘娘一起入宫的几位,如今可就剩下娘娘了。这可不就是娘娘的优势?”
李珠眉头皱着,将信将疑:“是吗?”
琉璃稳住她的心态,“自然是。娘娘看前两位娘娘,她们死了,那是因为她们活该。一个心思不正,被陛下抓住了把柄,惹陛下不高兴了。另一个是说错了话,惹陛下不高兴了。只要娘娘您能哄得陛下高兴,定然会得到陛下的赏识。”
李珠叹口气,“哪有这么容易?你说要怎么哄得陛下高兴?”
琉璃贴近她耳边,道:“只要娘娘不表现出对陛下的害怕,陛下若是杀人,您就拍手叫好,夸赞陛下。”
李珠眉头皱得更深,“你说得轻巧,陛下本就不常来后宫,来了也不一定来看我。如何……”
琉璃道:“陛下不来找娘娘,娘娘可以去找陛下嘛。”
李珠仍旧将信将疑:“这样可行吗?”
琉璃点头:“可行的。”
李珠进宫前,父亲曾经语重心长叮嘱她:“珠珠,你一定要成功生下皇子,当今陛下暴戾成性,若是你能成功诞下皇子,便可以有机会推翻陛下。”
这话太过大胆,李珠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她压下心中的感叹,还是叫人去打听陛下的消息。
·
第二日是好天气,昨天下过的雨水在地面上已经没什么痕迹,只有树叶上还残存着露水。
当有雀儿落在枝头又猛地飞走的时候,便抖落了城月一肩的雨水。
她抬头看着飞走的雀儿,有些羡慕。雀儿还没飞出这宫墙去外面看看,而她连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
城月来到冷宫,第一眼先看了昨天三顺死的地方。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湖水似乎还更清澈了,金鱼游得更加欢快,荷叶依旧是那些荷叶。走廊上似乎也焕然一新,那些飞溅出来的血迹就像城月的错觉似的。
她看着发亮的柱子,伸出手摸了一把,甚至连灰尘也没有了。
城月觉得奇怪,同时开心。
楚星真的处理了三顺的尸体。
不止长廊的柱子,就连别处的宫墙,也变得焕然一新了。
她走到温泉那儿,发觉这里也被人打扫过。
地砖露出了原本的花纹,竟然就是纹了两条鱼嬉戏。
地砖是青灰色的,很透亮。城月一块块地砖看过去,发觉每一块地砖上的图案竟然还有不同。
她又觉得好玩,趴在地上看。
楚星来的时候,便看见她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
楚星走近,“在看什么?”
城月被他声音一惊,抬起头来,摔了一下,胳膊肘磕在地砖上,轻微痛呼出声。
楚星放下东西,伸手扶她。
城月抓着他的手,借力一用力,跳进他怀里。
楚星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城月觉得自己做错事,脸色耷拉下来,要起身道歉:“对不起,楚星。”
楚星按住她的手,“没事。”
第9章 百年树
城月停下来,眨着一双眼,看着楚星。
楚星气质偏冷,因着暴戾,眉宇间又添几分阴郁。城月从他的眉眼看下来,落到下巴,刚好走完一个轮廓。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自顾自笑起来。
城月长相偏幼态,那兴许是常年天真对人的面貌也造成影响。
她一双杏眼,笑起来的时候眼会弯着,像一轮不圆的月亮。嘴唇很饱满,唇色红润,脸色更是白里透红。
楚星看着城月,城月也看着楚星。
城月笑嘻嘻从他身上跳下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才玩闹之际,衣服上沾上了很多灰尘。
她抖落一身的尘,和楚星说话。“楚星,我发现这里好像被人打扫过了,是你叫人来打扫的吗?”
楚星嗯了声,看着她的动作。“我给你带了首饰,你要不要看看?”
楚星并未起身,就着这姿势,拿过手边的锦盒。他方才接住城月,锦盒倒了下来,里头的饭菜稍稍倒出来。
今日的饭菜同昨日也不同,不过瞧着仍旧是很好吃的东西。城月看着他的动作,眼睛发亮。
楚星把盘子拿出来,下一层是樱桃,今日除了樱桃,还有葡萄。
锦盒还有第三层,是他让尚宫挑选的好看的首饰。
城月眼睛又睁大了些,看着那些亮晶晶的首饰,似乎还有宝石。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楚星想找一个借口,可是憋了半天,也只说了一句:“我钱多,没地方花。”
城月并没有在意,她抓过一把首饰,有耳环还有簪子项链之类。
但是看起来都好贵重哦。
楚星看着她的眼神,道:“日后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同我说。”
“嗯。”城月点头,其实她没什么想要的了。
她们都想要升官发财,出人头地,亦或是嫁个好郎君。这些城月都不想,她的世界很简单,快乐也很简单。
城月在一堆首饰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支钗,钗上画了只雀儿,她想起自己今天早上看见的雀儿,便挑了它。
“我只要这个。”城月对楚星说。
楚星疑惑,问她:“为什么?”
城月回答得很理所当然,“因为太多了戴不过来,而且我身份低微,你这些都太贵重了,我收了会觉得不安心。虽然楚星对我很好,但是也不可以这样的。”
楚星唇角勾起,“吃饭吧,饭要冷了。”
城月点头,当下就把那只钗戴在了头上。
她看向今天的菜,又感慨:“今天吃的也好丰盛,楚星,你好厉害,每天都能带这么多好吃的。”
楚星嗯了声,听见她问:“这么多好吃的,都是陛下赏赐的吗?”
楚星看着她低头吃东西,她的牙齿很整齐,而且洁白,嚼东西的时候喜欢塞很多,然后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他本可以说“是”,可是楚星不想说。
他今日心情不算太好,因为那个姓苏的女人,那些老东西又上折子骂他。
虽然他早就被骂习惯了,可是还是很不爽。
楚星垂眸,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道:“其实是我偷来的。”
这谎言其实无比拙劣的,毕竟他先前说过,那些首饰是他买的,如今却说这饭菜是他偷来的。这是自相矛盾。
但是城月会相信,她真信了。
她眨了眨眼,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一派天真看着他:“真的吗?在哪里偷的?”
语气似乎还带了些微微的期待。
楚星因为她话里这轻微的期待又高兴起来,那些阴霾都散开似的。
楚星手撑在膝盖上,靠着后头的柱子,悠悠开口:“在御膳房,偷来的。”
城月又嚼动起来,她含糊不清接话:“我也想去偷,你下次带我一起去吧?”
楚星歪头笑起来,看着城月的脸,她一点也没在开玩笑,反而带了十足的期待。
他越笑越大声,意外地显出一种少年风流。
楚星十八岁便即位了,到如今,也不过二十岁。
说起来,还该有少年意气。
可是他每天要看那些老东西的脸色,要看那些女人的嘴脸。他都快忘了,他才二十岁。
城月自然看出了他的年轻,因而觉得他好厉害,年轻有为。
“好,明天我带你去。”楚星回答她。
她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喝一口水。
“真的吗?明天?”她问他。
楚星点头:“我几时骗过你?”
楚星没有骗过她,城月又笑:“那就明天。”
她兴奋起来,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她没去过御膳房,御膳房会送吃的过来,但是每次都是别人去领的。因为城月是傻子,管事姑姑觉得她不机灵,不会说话。
城月又吃了几口饭,而后再吃葡萄,葡萄没有樱桃甜,她的眉头皱成一团。
告诉楚星:“葡萄好酸。”
楚星自然没尝,他拿了一颗,送进嘴里,却是意外的甜。
“我的是甜的。”楚星说。
“啊?”城月撇嘴,“你是不是骗我的?”
分明那么酸。
城月贴上他的嘴,尝到一种甜。
确实是甜的,她不高兴了,为什么呢?
她吃的分明是酸的。
但是这事比葡萄更有意思,滑溜溜的鱼,游来游去的。
莫名其妙的,很舒服。
可是又有一点点不那么痛快,城月找不到这根源在哪里。
她以为是不够久,或者不够用力,于是更加卖力地追逐。
诚然,这样做了之后,她更加快乐了。
她咬碎了一粒葡萄,这一次终于是甜的了。
甜味四散开,落在各个角落里。
鱼也游过各个角落里,追逐这这一缕甜味。
城月咯咯笑起来,为什么可以游得这么快?这么灵活?
她堵住那条鱼的去路,轻轻地咬住它,并不用力,只是这么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