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放下茶碗,环顾四周没见到媚娘的人影,不由问道:“夫人去哪儿了?”
尚书女官一般由未婚女子担任,正式称呼为尚书,但武媚娘不同,她先有夫人的名分,再做了尚书女官,夫人位比尚书女官要高,所以只能称呼夫人。
左右宫人面面相觑,悄声道:“夫人一早去了少府。”
姬越有些奇怪,少府供应宫中一切开销,后宫妃嫔一般要派人去少府领取份例,但到了皇帝这里,只有少府被传召的份,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一声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不光姬越奇怪,少府的人也很奇怪,但谁也没敢表露出来,这位丽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一个多年无宠的妃嫔,眼看着就要跟着太上皇殉葬,却不知怎么摸到了新君身边,以太上皇妃嫔的身份担任尚书女官。
要知道,尚书女官这个位置可是有名头的,姬皇长寿,临终时,宫中妃嫔只余周夫人,原本周夫人一生无子,应当活殉,但姬皇封周夫人为尚书女官,言尚书女官不殉葬,姬皇驾崩之后,周夫人就以尚书女官的名义又活了十二年,死后入妃陵。
别看现在嘉嫔有直令少府之权,养得金贵金贵的,但在明眼人看来,明显是这位丽夫人的手段更厉害。
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跟在新君身边。
少府从上到下都很殷勤,武媚娘也不意外,她把这些日子画的图纸拿出来,浅浅笑道,“近来陛下政务繁忙,小小的年纪不能耽误了长身体,这是一套番邦用具,我只见过形状,还是请少府派遣几个得用的匠人试做几回,工期能有多快就多快。”
少府监有些为难道:“陛下从小就俭朴,春季刚做了一批新用具,原以为够了的,所以近来的好木料都被嘉嫔要去了,新伐的木料要经不少工序,还有漆料等等,工期怕是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武媚娘完全不理会少府监上嘉嫔的眼药,只是笑道:“也不一定要木制的,用黄铜熔铸也是一样,还更快些,陛下虽然俭朴,但也不是咱们底下人不尽心的理由。”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有一种独特的咬字顿句,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少府监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些日子他烦透了嘉嫔颐指气使,见到丽夫人虽然殷勤,但也本能想要推脱,却差点忘了丽夫人已经不是太上皇的丽夫人了,而是陛下的丽夫人。
武媚娘点到为止,没再说什么,留下图纸就离开了,少府监当即找来最好的匠人,开库房搬出一筐一筐的好铜料来,连嘉嫔那边的事都暂且搁置下来了。
临到傍晚的时候,魏灼进了一趟宫,他是为了黑牢营的事情来的。
姬越并不瞒着魏灼这个大司马,毕竟大司马也掌一部分的兵权,更是管理军需要务的一把手,关于奴军的事情想要瞒着他也不现实,尤其魏灼这个人很聪明,他一贯不会和姬越对着干,进宫这一趟除了问明姬越的打算之外,也表达了自己的支持态度。
公事过后,就轮到私事了。
魏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容禀。”
姬越示意他开口。
魏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小儿魏悬,丧妻已有三月,但在此之前已经与松阳郡主分居三年,曲沃城中人尽皆知,松阳郡主所生的孩子并非魏家血脉,如今郡主与其子意外身死,臣想厚颜请陛下一个恩典,容小儿另行婚娶。”
晋律妻妾死不可续,但这主要是为了防范士人谋害妻妾,如果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丧妻丧妾的士人是可以上书天子,请恩典再行婚娶的,不过原则上以三十岁以下的士人为先,过了三十岁,一般是不给批的。
魏灼提出想让儿子另娶,一方面是向姬越表忠心,另外一方面也是心疼魏悬这个儿子。
作为魏家嫡系子弟,魏悬继承了魏家人的俊美仪表,擅音律,擅书画,擅清谈,刚到娶妇之年就被各家女郎盯上了,魏悬却自己看中了一个中品士族出身的女子,两人互有情意,只是那女子年纪略小了点,才刚及笄,按这时的规矩,士族女子出嫁最好是十八岁,两家就约好再等上三年。
不料松阳郡主久慕魏悬美色,寻死觅活要嫁给魏悬,最后由康王出面,姬岂说合,强买强卖了这桩婚事,魏灼眼见着儿子自从成婚之后就日渐麻木,整个人像一潭枯井,对康王,对姬岂的怨气一直不小。
姬越清楚,魏悬自然不是谋害妻妾的人,他那妻子是她谋害的,想了想,问道:“倒也可以,可有看中的人选?”
魏灼连忙道:“是司马属官彭仓之女,我儿与她有过前约,今岁十九了,一直未嫁。”
姬越点点头,说道:“松阳郡主什么德行孤知道,委屈魏家郎君了,这样,孤再加一道恩典,赐这彭家女郎一笔嫁妆,这桩婚事就算是孤说合的。”
虽然没有提及姬岂的过错,但姬越这种弥补甚至认错的态度还是让魏灼心头一热,他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向姬越行了一个大礼。
姬越摆摆手,说道:“应有之义,待魏家郎君新婚之后,孤还有事要他做。”
魏灼再次谢恩,姬越把他扶起来,又安抚地说了一会儿话,才把人送走。
☆、掷地有声
官学在一个月后竣工。
姬越原本打算把官学就叫官学,还是经过媚娘提议,改为国子监,定由秋收过后,招收京畿良家子入学。
宫中藏书不少,姬越命人抄录成集,送至官学,其中大部分是儒家和法家的书籍,另外选了四名官员分掌学科,姬越也知道,平民百姓认识几个字都不容易,想要和从小耳濡目染的士族子弟比头脑不大可能,为了照顾这些未来的国子监生,姬越简单地将国子监分为四个学科,儒学,法学,算科,地官。
前两者很好理解,就是教儒法两门学科,算科是专门为吏员准备的学科,主要教习数算,地官属于杂科,什么都会教一点,学成之后择优授官,到地方上去管理郡县。
当然,国子监究竟能不能出人才,还要看以后,没个三五年想见效果都难,不过这一次,姬越倒是想起了自己抽取到的那个“桃李满天下”的异灵,当即把人从黑牢狱调了过来。
人才就要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去,姬越对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坐在少府新制的黄铜番椅上批阅奏牍,姬越明显感觉到这种坐姿比跪坐更舒适,也更适宜久坐,其他用具她也一一试过,都很不错,她也不是非要折腾自己的人,用着舒适就够了。
盛夏时节,宫中处处都摆放上了冰盆消暑,姬越一个人用冰量不算大,后宫那边花销却不少,细问之下才知道,后宫用冰和姬越用冰根本不是一回事,普通的妃嫔至少一天用去一浴桶的冰,嫔以上的就更不得了了,一座宫室里里外外几十间房屋,每间的冰盆都是一整日不间断,放得少了还要惹人嘲笑。
按理也不该这么耗费,但谁让姬岂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妃嫔们只当成死前最后的享乐,这时候也顾不上姬越的观感了。
姬越确实烦透她们了,她很不喜欢这种奢靡的风气,发觉基本上所有妃嫔都是在浪费之后,直接了限冰令,让宫妃们以她每日的用冰量为限,不得僭越。
姬越的命令一下,各宫怨声载道。
夏冰贵重,要在冬日将冰块储存进冰窖内,过一整个春季再拿出来用,很多士族都是嫡支才能用上冰,宫中的冰窖压根禁不住这样花销,如今用的冰,都是少府派人从各家士族那里采购的。
姬越的用冰量很正常,处理公务时桌子底下放盆冰,夜间床下放两盆,化了再续上,而大部分的宫妃,她们的宫室至少要放十几盆冰,一定要整间宫室都清凉宜人才舒心。
朝堂上本就严苛了,回到宫里还苛待太妃!
宫妃未必敢表露出自己的态度,真正不满的是各宫里的宫人们,先前由嘉嫔那里带起奢靡之风,妃嫔们要脸面,近身伺候的宫人居所也都有冰用,一下子削减那么多,宫妃还好,他们呢?
大部分普通的宫人都是良籍出身,但别说良籍,很多寒门子弟乃至士族都用不上冰这种奢侈之物,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姬越压根就没搭理。
唯一让她有些注意到的是嘉嫔,先前嘉嫔有孕,她给了直令少府之权,原本只是想方便她养胎,不料嘉嫔试探几次之后,渐渐地就抖起了威风,姬越不管她在后宫如何威风,但她要管少府的钱流到哪儿去了。
少府是天子钱袋,姬越新登基,甚至还住在原本的太子宫殿里,一点都没有大兴土木的打算,但少府的银钱还是少得飞快,姬越算数不错,对了账目之后发觉,嘉嫔从怀孕以来,管少府要的钱粮物件加起来都够她修个宫殿的了。
姬越近来有些忙,也有四五日没去姬岂那边了,借着这桩事,她去了一趟姬岂的宫殿,天近黄昏,进门之前有宦官上前点灯,姬越打眼一看,忽然发觉姬岂的脸色很是瘦削,皮包骨头似的,整个人带着一股将死之人才有的暮气,她心里忽然一跳。
登基四个月以来,她已经很少有过从前那样可怕的念头了,少去了皇权的诱惑,她对姬岂的感情比从前更为纯澈,姬越怔怔站着,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清醒地认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姬岂已经不大召幸宫妃了,他原本也想趁着清闲,过过安生日子,但事实上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是上苍最后的一点仁慈,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早早放下了重担,除此之外,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姬越,至于嘉嫔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姬岂知道,他有生之年应该是见不到了,索性不去想。
姬越准备好的腹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到姬岂边上,连礼也没行一个,只是说道:“父皇,你……”
话开口,却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姬岂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哎,你母亲离开也有三四年了,还怪想她。”
姬越一言不发。
姬岂又道:“父皇一直都想差了,越儿是个能干的孩子,比父皇好多了,把皇位传给越儿,到了列祖列宗面前,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姬越抿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列祖列宗也许不喜欢我。”
姬岂摇摇头,说道:“怎么会呢?就是真有不喜欢的,父皇也去说服他们,古时候那都是女人统治部族,到了后来才改,上古八姓有哪个不是来源于女子部族?越儿不怕。”
他这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姬越有些想笑,可笑又笑不出来,只能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姬岂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父皇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我只问你一样,姜君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置?”
姬越也不意外姬岂知道姜君的事情,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原本想杀了他,但姜君死了,容易让韩阙心有忌惮,不利于收服韩家,虎豹营的兵符已经收回,就随他去吧。”
姬岂叹道:“姜君最近在服食五石散,剂量很大,他大概猜到了,所以想自己寻个死法。”
服食五石散过量很容易死亡,这种死法是算不到姬越头上的。
和姬越不同,姬岂也算是从小看着姜君长大,对他有感情再正常不过了,为他说话也是难免的。
姬越心里毫无波澜,面上也只是道:“父皇不想他死,那就让他活着吧。”
姬岂这一次却出乎姬越意料了,他稀疏的眉头拧起来,停顿片刻,声音略微嘶哑地说道:“我是想说,能不能、能不能……给他一个体面些的死法?”
姬越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家父皇,片刻间也明白过来了,摆摆手,只道:“父皇不必多想,我不可能隐瞒身份一辈子,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
姬岂呐呐无言。
姬越做了一个有些逾越的举动,她轻轻地抱了抱姬岂,说道:“父皇心善了一辈子,就心善到底吧,不要有任何遗憾。”
不要有任何遗憾!
话只是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姬岂顿时老泪纵横。
☆、预见的眼
历来万邦来朝,进献美人是惯例,但基本上没有如此直白的,比如东瀛国的使臣身后捧着国礼的美人,人和物一样是贡品,但历来倒也没有送番邦送公主入晋的,这么一想,郑重对待倒也符合情理。
收一批普通美人入宫没什么,但番邦公主至少也要有个名位,姬越只道:“父丧未过,中宫无后,不宜纳妃。”
义渠王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公主久慕上国繁华,如果我们不要名位……”
姬越等了一下,没等到后半句话,想了想,开口说道:“羌人擅养马,常与晋商交易,但私商往来盈利,反而不美,朕近来有意雇佣羌人养马,此事需要有羌人官员在王城调度,如果公主喜欢晋国,不如任个官职,多留几年。”
这算是一个非常折中,也不伤及羌人面子的说法了,这也是因为羌族世代与晋人为邻,长期供应军马货源,算是友好属国中的第一等,换成东瀛高丽,就没这么客气了。
义渠王子大喜过望。
自古联姻之事,谁嫁女儿谁吃亏,义渠虽然是小国,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千里迢迢上门送公主的憋屈事,可去年雨水不丰,草场凋敝,晋商都是一帮吝啬的吸血虫,马不肥壮就往死了压价,义渠一个小国哪里撑得住,上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义渠王把王宫宝物凑了凑,又将心爱的宝马上贡给了上国,才换来一冬粮草,如今没什么可卖的了,才想卖女儿。
不是义渠王不疼爱公主,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可草原小国的生存环境就是如此,一旦积弱,就会有强大的部族来抢掠甚至灭国,羌人从夏商之时就在草原上繁衍生息,靠的就是生存的智慧。
义渠撑了一整个冬天,但今年仍旧不景气,草场上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羌马,不用等到晋商来,羌人们也知道今年必定有更多的人熬不下去。
珍珠公主知道这次背负着重任,辞别了心爱的情郎,放下公主的尊严,一路上和有经验的妇人学习如何取悦男人,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显出与众不同的魅力,草原上的荆棘花拔掉了自己身上全部的刺,把自己打磨成只能用来装饰的珍珠。
峰回路转,上国的少年帝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却给了羌人一个希望。
姬越点到为止,她不是不会施恩,只是大多数时候没有必要,也就是这样双方都得利的事情,她才会积极一点。
过了义渠的小插曲,剩下的献礼就大差不离了,其余小国没有义渠的窘迫,送的都是比较珍贵的国礼,献礼的美人按照惯例也都是要一并算成礼物的,这个姬越没有多做计较,全部收下,她也会欣赏美人,但怎么看都觉得那些尚未长成的少女没什么看头,媚娘那样……应该是丽夫人,丽夫人那样明艳如牡丹花的成熟美人,才比较符合她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