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殿,谢昀又砸了不少东西,朱公公不敢言,只得在旁静静候着。
忽然,谢昀双目赤红地看着朱公公,朱公公连忙道:“圣上息怒。”
谢昀脸色渐渐变得迷茫:“朱颐,朕怎么觉着……”
朱公公抬首,耐心等待谢昀未说完全的下半句。
谢昀问道:“朕怎么觉着,朕与那副画像相较皇后更爱那副画像?”
朱公公想劝,可细细回想方才的一幕,无语凝噎。
好……好像是这样?
谢昀越发茫然:“你可知她在朕怀里说了什么?”
朱公公摇头道:“奴才不知。”
“皇后所言——”谢昀不解地重复雁回昏厥前的那句话:“我真的真的好想嫁给你。”
朱公公一愣。
谢昀陷入了一团疑窦,他纳罕:“怎的?皇后不是如愿嫁了朕吗?”
朱公公不敢言。
殿内一派诡异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牖外的晚风吹灭了殿内一盏灯。
光线暗了下去,谢昀便立在这团阴影模糊处,颤声道:“去,去将那副画像找来,朕要瞧个究竟。”
第19章
大梁天子遇刺一事悄然结束,但阖宫上下各处戒备,今夜当值的羽林卫比平日多出几倍。
这边苏元为查黑衣人来历着急忙碌,而不远处的乾清宫灯火通明,那盏被晚风吹灭的灯又重新点上了,烛火摇曳,将书案前那人的影子拉扯着拖在地上。
朱公公低头垂眸,注视着脚边谢昀的影子。灰黑的影子绰绰,透过时而变化的形态可以窥得正主此时有多焦心。
紫檀书案平铺着画卷,谢昀郁塞地瞧着画。
画中人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次,先前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盛,几乎要挤爆他整颗心。
“朱颐。”谢昀沉着脸唤了声,手指隔空点了点画:“你看这……”
朱公公这才抬眸,按谢昀所指的位置看去。
那是画的上半部分,谢昀端端指着画中人的眉宇,剑眉朝两鬓斜挑,还有几缕额前碎发夹杂着瑞雪在眉宇处飞扬。
知朱公公老眼昏花,谢昀特地指出:“眉宇间有颗痣。”
朱公公端了盏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点点光晕落在画中人眉宇间,朱公公这才借着光亮睁大眼。
若不是谢昀指示到位,朱公公寻到这颗痣怕还需要好长的时间。
如同谢昀所说,这画中人左边眉间靠近鼻梁处有个小点。朱公公本想宽慰谢昀,这眉宇间多出来的一点许是作画之人不慎滴了墨迹,可看清这一小圆点后,朱公公噤声了。
那是用上等的朱色颜料特意点的。
眉宇间一点朱砂痣。
谢昀招手:“去……去拿镜子来。”
朱公公望着谢昀,几番欲言又止。若非谢昀专注着观察画像,必会蹙眉让朱公公直言。
朱公公依言寻来了一枚刻着栩栩如生的龙虎麒麟铜镜,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了谢昀面前。
谢昀一把拿过,对着自己,铜镜中显出当今天子的容颜来。
朱公公余光瞥见,谢昀一手举着铜镜手柄,空出来的手在自己眉宇间扒拉了两下,随后整个人呆滞了一瞬。
“万……万岁爷?”朱公公不安地唤出声。
那枚铜镜清楚地映照了谢昀皮相,眉梢斜入鬓发,星眸微挑很是紧张地打量镜子中的自己。
片刻后,那本就冷硬的脸部线条更加凌厉,还带了几抹不可置信的神情,叫人望而生畏又无端觉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朕……”谢昀茫然道:“眉宇间似乎没有这颗痣。”
朱公公:“……”
谢昀下颌绷得极紧,把铜镜往朱公公怀里一攘,眼梢一抬,那眉宇也随之跳动:“你来看看,朕到底有没有这颗痣!”
朱公公心中叫苦不迭,又不敢忤逆谢昀,只得踮了踮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直视龙颜。
“怎样?”谢昀有些不甘心地问:“朕到底有没有这颗小痣?”
朱公公一哆嗦,赶紧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谢昀沉默,凝着跪在身前的朱公公。不知过了多久,他抿唇转身,继续打量起书案上平铺的画像。
许是万事开头难,又或者不是惊喜不至而是惊喜永远在身后等候一场蓄势待发。当谢昀发现这画中人眉宇间有一小颗朱砂痣,磨平了这难于上青天的开头后,之后惊喜纷至沓来,源源不绝。
这画中人眉骨处竟有一块疤痕,只是颜色与主色调相同,若多看两眼早就可以发现。
谢昀又往下看去,忽的脑中灵光一闪,第一次身体力行地悟了‘醍醐灌顶’四字。他赫然找寻到自己当初觉得诡异端倪的点——画中人一身戎装,他又几时征战过沙场?
谢昀:“……”
这画中人根本不是他!
那本该是谁的姓名甚至不用绞尽脑汁地去猜,蛛丝马迹所得的每一个异样都在指名道姓。谢昀忽然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画的情景。
那日似乎和画上一般,也是一个大雪日。
舅舅一战成名,凯旋后受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所托,留于东宫教太子骑射。
太子在庭院拉弓,不着调的舅舅一团泥似得倚在躺椅上,他说自个儿畏寒便盖着一张皮裘,可又极其敷衍地只盖了膝盖以下,上好的兽皮毛有一大半都落在地上。
太子骤然拧臂,射出一箭,那箭矢划破气流稳稳地扎中靶心。
太子骄傲一笑,回头想寻舅舅夸赞,却见舅舅早已会了周公。
“舅舅!”太子无奈,正欲上前替舅舅盖好皮裘,内侍通报皇帝亲自来了东宫。
谢昀便想赶紧唤醒舅舅,哪知迎面而来的皇帝摆了摆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舅舅,随后露出笑来对谢昀柔声道:“让他睡会儿,昀儿你来,朕给你看一件宝贝。”
说罢,皇帝便让人打开了那副画卷。
皇帝笑呵呵道:“猜猜,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谢昀闻言,满心关注的点便落在笔锋和画风之上,最后摇了摇头道:“儿臣愚笨,这画风似张老先生,可下笔又稚嫩,据儿臣所知,张老先生已有好些年未收门徒。”
皇帝面上笑意更甚,他也不欲吊着谢昀,直接公布答案道:“是雁家女所画。”
谢昀愣了愣。
皇帝又看了眼舅舅,半响后撤回视线落在画上:“朕听闻雁家女心悦于你,在闺房中悬挂了此画。”
谢昀耳根一红,如此直抒心中所爱,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太子妃太过张扬。
皇帝又道:“朕便让人携着画入了宫,特地让张乘风修改过。”
谢昀颔首:“怪不得,儿臣多谢父皇。”
话音刚落,身边便传来舅舅的声音。
“臣拜见圣上。”
皇帝目光再次越过谢昀,笑意盈盈地对上舅舅的眼:“醒了。”
谢昀回身,见舅舅拱手道:“臣梦中恍惚听闻‘宝贝’二字,也想开开眼,这便忙不迭地醒了。圣上带了什么宝贝,不知能否让臣也见见世面。”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却挥手让内侍收起了画:“既然错过了,便错过了。”
舅舅也不恼,连连叹息,佯装出一副惋惜后悔的模样。
待皇帝走后,舅舅才缠着谢昀,问是什么宝贝。
谢昀无所谓道:“一幅画罢了。”
舅舅不信。
谢昀这才吞吞吐吐道:“便是雁家女悬于……闺……闺房那副。”
舅舅微微一愣,随后才露出真心实意的遗憾,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道:“那今日确实可惜了,怪你,挡了我的视线……我那未来外甥媳妇画得怎样?”
谢昀干巴巴道:“不怎样。”
舅舅在他脑后轻轻打了一巴掌,半开玩笑半严肃道:“人家倾慕于你,你可莫做这负心汉!当心我揍你。”
谢昀叹气,幽幽道:“这天底下直言揍孤的,也只有舅舅你一人了。”
记忆回笼,谢昀望着这副画,未闭合的窗牖晚风习习,他迎着风又不受控制地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朕,就是仗着她的爱慕无所忌惮!
谢昀:“……”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窘迫瞬间蹿上他心头,生来便是尊贵、万人之上的谢昀头一遭明白了何为……
自作多情!
何为颜面尽失!
第20章
月上中天,几抹薄云覆上一层材质轻盈的纱。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苏元无愧是羽林卫统领,就算黑衣人已伏诛,在死无对证的死局之下还是查到了几点蛛丝马迹——张家。
当苏元把罪证捧给万岁爷过目,发现谢昀神情寡淡,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猜是万岁爷受了惊吓,苏元一掀前襟,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万死!”
谢昀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有何罪?”
苏元咬牙愤愤:“若末将早些发现端倪,也不至于发展成如今这般光景!末将羞愧难当,恳请圣上降罪!”
谢昀:“……”
谢昀一呛,朱公公忙上前想为其顺气,谢昀幽幽瞪住朱公公,烦躁地一挥手。
苏元还欲再说,朱公公挤眉弄眼地向他递眼色,极其卑微的乞求他莫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瞧瞧他说的都是什么?
谢昀品砸苏元的话,今夜以来皱眉的次数将要赶超他有生以来的皱眉。谢昀默默地想,若他早些发现端倪,会如何?
便会知晓,雁回不计较兰贵妃的以下犯上并非是爱屋及乌,而是压根不在乎。
包括雁回说的日日可见,从始至终想见的不过是自己那张和她白月光极其相似的脸。
思及此,谢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他好像只是一个替身!那日雁回落泪,并非源于一腔爱意,而是单纯心疼他的这张脸。
谢昀手握成拳,捏地指骨铮铮作响。
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堪堵在他胸口,以至出气不畅的谢昀怒极反笑。
殿中苏元并不知晓谢昀其实是为另一事而勃然大怒,他再次拱了拱手,询问谢昀如何处置张相。
谢昀压抑着心中的万千情绪,正事当头,他还需先放下这则丑事。
“张炬既然敢派人刺杀朕,便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怕这时丞相府已是人去楼空。”谢昀重重喘了一气,尽量在这时不去过分在意心中情绪,“蠢货,也太沉不住气了。”
后边半句更像是在牵连火气。
感受到天子之怒,朱公公和苏元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视圣颜只能凝着眼前的虚空。
“朱颐。”谢昀点他姓名,冷着脸道:“张央程可以抓了。”
朱公公忙不迭答是。
谢昀又看向苏元,寒着嗓音吩咐:“去丞相府抓人,这事闹得越大越好。另,吩咐下去,京都以北各官道严加死守,彻查各过往行人、车辆。封京都六处城门,每日进、出城人数不得超三百,且严查路引文书。”
苏元抱拳,铿锵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待苏元离开,谢昀这才坐回檀木椅子上,凝着书案上平铺的画像,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谢昀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声音也低了下去,淡淡道:“朱颐,吩咐下去,京都至大漠塞外每条小道都安排人手,一旦发现张炬的踪迹即刻来报。注意,千万莫打草惊蛇,还有,务必将他安全护送至大漠。”
朱公公颔首,想说一句恭贺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这本是谢昀早就盼着的结果,但如今看上去,谢昀并不开怀。
一主一仆沉默着,空气间尽是化不开的窘迫尴尬。
谢昀一挑眉梢,喉结上下一滚动,道:“这……画像之事,你有何见解?”
“哎哟。”朱公公做了个大揖:“万岁爷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敢有什么见解!”
“哼!”谢昀冷哼一声,用着自嘲的语气道:“若非看你还有用,朕真倒想……杀人灭口。”
朱公公不敢说话。
若有选择,朱公公一定不要在御前伺候,他是真的不情愿亲眼见证帝王如此狼狈的时刻。
又是一阵浓稠的沉默,直到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医来报。
皇后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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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不亮之际,朝霞堪堪刺破黑夜,露了第一道光亮。
雁回醒来,便见眼前人头济济,鼻尖是天子专属的龙涎香气。
映入眼帘的寝殿装潢有些陌生,并非是她所居的坤宁宫。下一瞬,雁回便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哪——谢昀的乾清宫。
“娘娘!”惊絮惊喜地唤出声,雁回朝她面上看去,便轻易发现惊絮两只哭肿得似杏核的眼。
雁回安慰了她两声,便问:“圣上如何了?可查到刺客是何来历?”
她虽这般问,其实心里早有猜测。
果然,待惊絮告知了答案,雁回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谢昀的计划很顺利,那么替国舅爷洗刷冤屈指日可待。
思及此,雁回问:“画呢?”
她醒来时便简单梭巡了几道,并未在身边寻到画像。
惊絮踌躇了一瞬,声音低了下去:“回娘娘,画……”
话还未说完,一道明黄的出现打断了惊絮的叙述。
众人跪拜。
雁回抬眸,只见谢昀一脸倦容,眉宇间还掩着躁意。眼中人将所有人都斥退了,待寝殿中只剩她们二人时,雁回便见谢昀将一竖长的锦盒放置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