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见过圣上。”雁回想起身行礼。
谢昀也没打算阻止,只是见她唇色苍白,从龙榻上撑起身子时左肩浸出血丝,这才唤了免礼。
雁回见谢昀憋着一口气,犹豫着好意问了声。
谢昀一哂,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来:“朕记得,皇后于朕说过,是真心倾慕画中人,有多真心?”
雁回思忖一瞬,不知谢昀所言是怪她情急护画,还是发现了什么。
谢昀把她的思量当做无言以对,下一瞬竟发气挥袖,不慎扫落锦盒,可怜锦盒中的画短短时间频繁摔地。
雁回看着地上的画,一愣,随即面上冷了下来。
不待她先开口,那厢谢昀质问道:“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谢昀这一问,雁回霎时明了,想必谢昀都知晓了。
雁回素手撑着龙榻,忍着伤口痛意,赤足弯腰艰难地将地上的画拾起,轻轻拂去画卷上并不存在的尘埃,雁回背对着谢昀,凉凉道:“敢问圣上,臣妾何时说过这画上之人便是你?”
谢昀一怔。
雁回拾起锦盒,小心地将画重新放入盒中,这才转过身逆着寝殿的光将谢昀望着。
这一瞬,卸了所有伪装的雁回叫谢昀看得呆了。
谢昀猛然发现,雁回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和滔天的权力磨平了棱角,她只是姑且将嚣张肆意收敛了,骨子里依旧刻着倔强二字,一如他初见雁回时的模样。
“圣上。”雁回面无表情道:“你既不喜臣妾何故在意臣妾心中人是谁呢?”
谢昀来来回回忍了又忍的怒火被雁回轻而易举地勾起,谢昀气笑了:“看来这礼仪嬷嬷实在失责,未教会皇后何为女德!”
雁回神情未变:“纵然臣妾心悦他人,可臣妾至始至终从未做过任何有违伦理道德之事,臣妾担得起‘女德’二字!”
“一派胡言!”谢昀觉得雁回简直是胡搅蛮缠:“你于闺房、于东宫、于中宫悬着这画,日夜睹画思人,你怎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朕看皇后是伤了脑子,镇国大将军之嫡女便是如此教养?”
“圣上何故牵扯臣妾父亲?”雁回凝睇谢昀,眸中波澜未兴宛若一潭死气沉沉的湖水:“这后宫三千佳丽有为荣华富贵,有为一步登天,有为盛兴家族,又有几个真心?圣上在高处不胜寒,臣妾敢大言不惭,这后宫之中臣妾最为真心待圣上。”
“真心?”谢昀一嗤。
雁回道:“臣妾受国舅爷临终所托,必将为圣上劳心。”
谢昀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好气又好笑,心中又觉得自己可悲。自己的正妻对自己的好,竟是另一个男人的嘱托。
谢昀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委屈过!
他‘哈哈’大笑两声,面容阴森地可怕:“你就不怕朕废了你,连带诛了雁家九族。”
雁回叹息一声,幽幽道:“圣上莫忘了,这画由先帝曾由亲自过目。”
雁回本意不是威胁谢昀,她只是想让谢昀知晓,若他因此事迁怒雁家便是向天下昭告先帝眼拙,竟是连自己最喜爱的太子之像都分辨不出。
这话再次刺痛了谢昀,谢昀面色一跌再跌,此时难看到了极点。
雁回又道:“圣上可以废黜臣妾,但也请三月之后重新寻个让百官满意的废后理由。”
谢昀咬牙:“好啊,好的很!雁回!朕的好皇后!”
雁回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谢昀逼得太急了,她软了语气,道:“臣妾并非舍不得这皇后的位置,若圣上哪日能寻到一位真心待圣上的良人,臣妾自会拱手相让。”
谢昀因咬牙而额前青筋暴起:“皇后的意思是这后宫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朕?朕只是一个孤寡之人!”
“臣妾是真心期望圣上坐拥天下,当得一代明君。”雁回想了想道:“纵使圣上不喜,臣妾也会一直这般待着圣上。”
谢昀感觉一股气流在血脉横冲直撞,他被雁回气得头疼,说话都是颤着的,朱公公不在,他气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腰一下抵在烛台上,冰冷的青铜片戳得他脊梁发麻。
雁回见此,便出声唤人进来。
朱公公忙去扶谢昀,跟着朱公公一同进来的惊絮也赶忙扶着雁回。
“圣上好生歇息。”
雁回落下一句,也不顾谢昀说什么,带着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宫。
徒留谢昀咬破削薄的唇,怒目看着她冷漠的背影消失。
“万岁爷!”朱公公担忧地唤。
谢昀疼得说不出来话,他堪堪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碍。待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凝着殿门处有气无力道:“皇后都招了。”
朱公公一愣,没想到雁回竟如此……耿直,这都是什么事啊!
“圣上……圣上欲如何处置皇后娘娘?”朱公公焦心地问。
谢昀怒吼道:“朕的七寸尽被她拿捏,朕能如何处置她?”
朱公公不知谢昀和雁回对峙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谢昀这暴怒的模样便知雁回是真真实实将谢昀气得狠了。
朱公公陷在自己的沉思里,没注意谢昀唤了两次他的姓名。
待他反应过来,谢昀仿佛下一瞬就要气炸了。
“传太医!”谢昀扶额虚浮道。
朱公公扶谢昀坐于龙榻,“圣上哪里不适?”
“朕哪里都不适!”
第21章
不知谢昀是真的被雁回气病了还是如何,自得知画中人并非自己后,谢昀一连缀朝数日,甚至还将一众前来苦言相劝的朝臣拒于养心殿外。
张相刺杀逃匿,这厢君王罢了朝,怎么看也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可谢昀一意孤行,众人束手无策只得求助雁回。
其实压根用不着官员来寻她,雁回深知自己肩上之责。她又煮了碗雪梨汤,在谢昀罢朝的第十日去了养心殿。
谢昀同样不愿见她,雁回也不着急。
日头正盛,雁回的伤还未有好转迹象,朱公公满面忧虑,一遍遍请雁回回宫。
雁回向惊絮递了个眼神,惊絮会意,上前一步往朱公公怀里塞银子。
朱公公一惊,连连后退几步,脑袋摇得似拨浪鼓:“娘娘不可。”
雁回一笑,道:“朱公公,本宫没有其他意思,这些年你尽心照顾圣上,这是你应得的。”
朱公公依旧拒收,愁眉苦脸道:“娘娘折煞老奴了,老奴伺候圣上那是祖上修来的福气。”
雁回并不气馁,面上的笑意不减,道:“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也是赏赐。”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同理而言,这主子的赏赐,做奴才的又哪能拒绝。
朱公公便干脆敞开了道:“娘娘,不是老奴不肯帮您。”他看了眼养心殿紧闭的恢弘的殿门,叹息:“圣上有令,不见任何人,娘娘看在老奴这么大岁数的份上,就别为难老奴了。”
雁回依然不恼,让惊絮将食盒递给了朱公公:“本宫只需要朱公公帮一个忙。这是本宫刚煮好的雪梨汤,烦请朱公公交于圣上,若圣上饮了汤依旧不愿见本宫,本宫自会离去。”
一边是不肯见任何人的万岁爷,一边是不肯离去的皇后娘娘,朱公公很是为难地接过了食盒,他掂了掂盒子,一咬牙,道:“行,老奴便试上一试。”
再拒绝雁回的赏赐就是不识好歹了,朱公公揣了银子,提着食盒入了养心殿。
雁回便垂眸在殿外等,惊絮看着今儿个的天,又闷又热,她生怕雁回有个什么好歹,忍不住问道:“娘娘,若圣上饮了雪梨汤仍不肯见您呢?”
雁回答得坚定:“他会见我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朱公公便小步从殿内走出,迎雁回入内。
比起外边的暑天,养心殿内也并未有多凉快。雁回一入内,便感受到来自谢昀的怒火,她垂眸端端行了一礼,继而才缓缓抬眸,毫不畏惧地迎上谢昀的怒目相向。
“呵……”谢昀一嗤,嘲道:“朕虽非这画中人,皇后对朕也未免太过敷衍!”
今日雁回送去的雪梨汤,以盐充糖。谢昀饮上一口,舌尖味蕾好不折磨。又碍于多年的礼仪教养,他只得愤愤地将一口汤囫囵吞了。
随后撒气吼道:“让皇后进来!”
雁回见谢昀精神抖擞,暗松了口气,这才道:“圣上可否与臣妾说一说罢朝的缘由?”
谢昀拿眼乜她,他饮下一口白水冲淡舌尖的涩意,随后面色沉郁的脸色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谢昀眼梢一挑,不胜感慨道:“下月便是皇后生辰了,今岁皇后是要赏赐还是……”
谢昀又酸又气道:“还是一如既往觉得日日留在朕的身边便是赏赐。”
雁回也不觉难堪,她更多的是意外谢昀话里带刺这套竟然能如此娴熟无比,昔日少年老成沉默寡言的太子殿下不知道去了哪儿。
那厢谢昀似乎也觉得不妥,让朱公公灭了殿内燃着的香,自个儿靠在椅背揉着胀痛的额角,意兴阑珊道:“朕自有打算,还用不着你来劝,皇后也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纵使先帝有言持尚方宝剑者授三月为君之道,但愿不愿意学,全凭朕自己做主。”
雁回颔首道:“是臣妾逾越了。”
说罢便要告退。
谢昀大手一挥,看着雁回行礼告退,待她将要消失于视野,谢昀忽然道:“朕为皇后准备了生辰贺礼,皇后静待惊喜吧。”
雁回顿了顿,随后没再犹豫地走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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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雁回也没再往养心殿去,谢昀虽不上早朝,但也未荒废政务,该批阅的奏折一个也未曾落下。
一直到次月月末,雁回生辰当日,大漠八百里加急往京都传来一个重磅消息,张相逃至大漠塞外投奔了蛮夷,蛮夷之所以愿意收留张炬,只因张炬向蛮夷交换了边关的布防图,现在张炬反了!
这一消息震得百官面面相觑,谢昀便在这时‘出关’了,他紧接着轻飘飘地丢了另一个重磅炸/弹,大梁天子欲御驾亲征,即刻带兵前往大漠。
文武百官哪同意谢昀此举,在金銮殿硬是跪了几日,可谢昀心意已决,压根听不进他人建议,一切准备妥当便要出发。
雁回虽也担心,好在谢昀还是钦点雁家兄长今骠骑大将军为副帅。有兄长相随,还有朱公公及无数大内高手,多少能护谢昀性命无虞,这倒让雁回松了口气。
谢昀临行前夕,雁回学着制了一个护心镜,用红绳缠了一圈打了一个络。她带着护心镜去乾清宫寻人,竟发现谢昀早就离开了,没有欢送也没有践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征途。
大抵是知道雁回会去寻自己,谢昀留了一封信给她。
雁回接过小内侍捧来的书信,拆开来看,信里谢昀大致说了两件事。
其一,谢昀未在宫中,三月的‘为君之道’还未结束,宫中一切事宜由雁回做主。
其二,太后必定担心谢昀此番出征,谢昀让雁回往皇家寺庙去陪伴太后几日。
雁回放下信,叹息一声,谢昀的脾性确实越来越古怪了,也不知是否是身在高处,而渐渐迷了本性。
其实不肖谢昀特意嘱咐,太后一直以来待雁回不错,雁回自会去看望她。
于是雁回也未多犹豫,将后宫中众人聚在一齐,好好敲打了一番。又寻了中书省几个官员,商讨了些事宜后便离宫去了皇家寺庙。
皇家寺庙建在京都郊外一处地势不算高的灵山之上,因皇家寺庙建在此处,整座山上少有人迹,更多是山脚驻守的士兵和山顶寺庙里保护太后的羽林卫。
雁回并未提前向太后招呼,她到皇家寺庙时,太后才知她来了。
寺庙内燃起炊烟,太后让人匆匆给雁回收拾了个屋子,随后才道:“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哀家一声。”
雁回看太后神情似乎有一丝不悦,她没提前知会太后也是担心太后会到山下来接她,这从山顶到山脚路途不算平坦,太后年纪大了,雁回不想劳烦太后。
雁回也没解释,只笑着赔罪道:“儿臣知错了。”
太后礼佛多年,每日食斋素,担心雁回吃不惯,便差人去厨房让人重做。雁回赶紧止了,道:“儿臣来寺庙一为陪伴母后,二为圣上祈福,自当应该食斋素,况且这寺庙中哪又备着什么荤食,若是儿臣此番叨扰给母后增了麻烦,是儿臣罪过。”
太后愣了下,随即掩过面上一丝不自然,她捂着帕子咳了下,说起谢昀。
“皇帝越来越像他父皇了。”太后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好是坏。”
雁回从善如流道:“父皇彪炳千古,圣上勤政爱民,自是好事,母后不必忧心。”
太后依旧叹息连连:“此番皇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哀家总是担心。”
雁回又宽慰道:“圣上乃真龙天子自有神明庇佑,且朱公公等数位大内高手相随,母后当放宽心些。”
太后“哎”了声,放下手中玉箸:“你来陪陪哀家也好,只是皇帝不在宫中,大小事务落在了你身上,哀家这老婆子你也见过了,明日便回宫吧。”
雁回本也只打算在寺庙至多留几日,现下太后下了逐客令,她便干脆应了。
陪太后用完晚膳,雁回见太后忧虑甚重又满面愁容,以往太后虽不理宫中之事但积威犹存,而现在太后却是一身疲倦。见天色暗下来,雁回不敢过多打扰太后歇息,便告了退去了自己的房间。
皇家寺庙虽百姓不能入内,但香火一直不断,空气里尽是焚香气味。雁回来到住处,鼻尖刺痛酸涩感才好过一些。
许是知道雁回患有鼻痔,太后为她准备的房间在寺庙后院最靠山的位置,推开窗便可见灵山秀木。
惊絮为雁回整理被褥,雁回便坐在案前书写将要寄给谢昀的信,正落下几笔,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奴婢芳无。”
芳无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惊絮得了雁回示意,便去开门。
芳无行礼,她是奉太后之名来传话的。